林眉以为这是他想要带走看的书,就拿过来在车上放好。
知道他们要走,乌恩一家特地来送行,本来就胖乎乎的,又被裹在棉衣里像个球一样的托娅对着肃修然使劲儿挥手:“漂酿的阿巴嘎,再见,还要奶玩哦!”
肃修然对她温和地笑笑:“好,只要你乖乖的。”
托娅拼命点头,看起来还是十分期待与他的再次相会。
乌恩嘱咐着他们路上要小心,等他们上车时,又搓着手加了一句:“下次你们来,一定要提前打电话啊。”
肃修然笑着答应下来:“一定。”
等他们上车开出很久了,还能看到他们站在小屋前的身影,凝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久久不曾离开。
这次还是肃修然开着车,直到他们彻底离开了那颠簸的土路,回到了高速公路上,在车流中快速又平稳的前进着,肃修然才开口说:“对于这次的事件,你一定有很多疑惑未解,身为我的助手,你可以问我一些办案的情况。”
林眉早等了很久了,她虽然很好奇,但肃修然一直不提,他们最近两天的关系又有点尴尬,所以她就没敢问。
现在他既然说了,她就像找到了泄洪口,一口气问出来:“警方到底查到了什么?那些哭声是谁在替谁求救?最后抓到主犯了吗?那些人都救出来了?有没有因此丧生?”
听着她连珠炮一样不停的提问,肃修然忍不住笑了,他还盯着眼前的路况,随口回答她,却没有按照她提问的顺序:“警方还在进一步调查取证中,具体情况我不会再跟进,但就目前的情况来说,主犯有四人,已经全部抓获了,受害人有六名,也都全部获救,没有人因此丧生。”
他说着,停顿了一下:“事件的开始,应该是在去年秋季,民族风情村的季节性太强,漫长的冬季让牧民无所事事,也有许多建筑闲置。原本牧民们会用传统的生活方式来度过严冬,也就是照顾牲畜。
“但去年深秋,有两个外出务工的牧民,带了两个声称是他们朋友的外乡人回来,那两个外乡人表示想要趁着冬季空余的时间,租用他们闲置的房屋作为厂房生产电子产品。有不菲的租金可以赚取,又有熟悉的同胞担保,牧民们当然欢迎,于是那两个外乡人就在这里租下了房屋,并且没过多久,就用货车送来了设备和‘工人’。
“牧民们发现他们所谓的设备只是一些桌椅和简陋的工具,还有工人也只有六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青年男女,并且全都只是在来的第一天露了下面,就躲进屋子里再也不出来。虽然如此,牧民们也都不约而同对此表示了沉默,没有人出来发出疑问,也没有人试图接触那些工人。
“毕竟和这些并不熟悉的外乡人比起来,还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同胞更加重要,更何况谁也没有发现明显的虐待和强迫,也许只是那些工人太害羞了呢?”
林眉听到这里,忍不住说:“哪怕是看起来很简单的电子产品,流水线也很复杂,依靠这种手工作坊不可能制作出来,这是一个买卖改造假货或者赃物的窝点吧?”
肃修然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没错,警方在他们的‘厂房’中搜查出来的,都是一些改装翻新电脑手机等等的设备,他们‘制作’的原材料,大部分都是失窃或者报废的电子产品。”
林眉关心的,还是那些受害人,她问:“所以那些工人也都不是自愿前来的,而是被强迫的?”
肃修然沉默了片刻,才回答说:“他们都是被各种优惠的招工条件骗来,又限制了人身自由的青少年,最大的一个才十七岁,最小的十三岁。”
这就超出很多人的容忍范围了,林眉忍不住说:“这是残害未成年人!整整几个月,竟然没有人帮助他们?”
肃修然点头:“被解救后,那几个孩子对警察说,他们曾经试图向外面递纸条,描述他们的遭遇,希望有人替他们报警,结果却没有人响应。”
林眉仍是对这件事有些不解,皱着眉问:“那试图用哭声向我们求救的人是谁?”
肃修然回答:“就是住在森林里那座护林小站里的护林员,他是一个退伍的老兵,当年参与过这里的植树造林防沙,后来就留下来做了护林员。他曾经报警过,当地警方却因为他描述的证据不足,年纪又大了口齿不清,只是派人过来查看了一下,没找到线索就离开了……毕竟在民族风情村中,就常年驻扎着一位民警,而那位民警也表示并无其事。”
这简直是集体的帮凶……连乌恩这样显然淳朴又善良的村民,也不可避免地卷入了其中。
林眉过后想一想,却有点后怕,是肃修然调来警力抓住了这伙犯罪分子,他们显然还有亲友仍旧生活在村落中。
假如那些人责怪肃修然多管闲事,害得他们的亲人被抓获,想要伤害肃修然和她,简直简单得很,旷野中空无一人,夜晚又黢黑一片,恐怕他们连来人是谁都看不清。
怪不得乌恩会对肃修然说,绝不会让人伤他……最后关头这个蒙古汉子还是选择了维护肃修然而不是村落里的族人。
应该是早就想到了这一点,肃修然还是目视前方,淡淡说了句:“果然世外桃源只是个幻想。”
沉默了许久,林眉问他:“那你还会再来吗?”
肃修然干脆利索地变道超过了又一辆车,侧着的下颌微微绷紧又放松,他轻笑了笑:“不会了。”
怪不得临走之前,他会额外带走几本书……也就是说除了这几本书之外,那栋安静又温馨的小屋中,那个陪伴了度过最孤寂的岁月,对他来说一定有着特殊意义的地方,他全都舍弃了。
林眉恍惚了一下,忍不住问:“为什么?”
肃修然又笑了,他的笑容总是温暖无比,语气也总是轻柔和缓,现在也不例外:“纵然太阳之下也并没有完全干净的处所……但人生也总是需要不断的舍弃,才可以前行。”
还陷在对这件事的思考中,林眉久久没有回答他,又过了很久,林眉才听到他又轻声说了句:“幸好在最后告别之前,我带你来过了。”
这句话他说的很轻,也显然没有指望她会回答,好像轻烟一般的话语就此消散在空中,而他们前方的归途中,是一片明媚的阳光。
☆、第25章
从草原回来后不到一周,肃修然就交了新书的稿子。他这本书继承了他开始出第二本书之后简洁书名的特色,就叫《夕色》。
好吧林眉已经知道他就是懒得取名字了,剧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无法形容。
即使早就已经看过了详细大纲,林眉拿到全稿后还是废寝忘食地一口气读完了,然后她吃了作者本人亲手做好的晚饭,又看了第二遍。
这也是肃修然写作的特色了,他喜欢埋下大量起眼或者不起眼的线索和细节,等谜底被解开,一切真相大白,读者往往会再从头看一遍,补漏那些细节。
而这么多年下来,苏修的读者也早就养成了一本书看两遍三遍,乃至很多遍的习惯,比如现在的林眉。
《夕色》像它的名字一样,是一个发生在封闭又传统的村寨中的故事。
寨子四周茂密的林木,清澈见底的河水,以及连绵紧密的青砖青瓦,都给这个故事增添上了一抹古典风情和特殊魅力。
这次的主角是一个终身未嫁的手工艺老妇人,她的过往早就湮灭在了滚滚的时间洪流中,没人注意到这个相貌普通,走路总是低着头的老妇人,所以也就没人想要探究她的故事。
在这个渐渐发展起了旅游业的村寨里,她常年依靠贩卖手编的工艺品给过往的游客过活,她每天早出晚归,沉默得就像一棵树或者一颗顽石。
她会在游人稀少下来的黄昏,静悄悄地,在村寨口自己的脚下,放上一盏煤油灯。
昏黄如豆的灯光在路灯的光亮下显得那样微弱,来来回回的游人,甚至村寨上的人,都认为这只是孤老太婆的一个怪癖,没人关心,没人询问。
直到有一天,有个来到村寨取材的青年摄影家,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也许只是无聊,也许是起了一些好奇心,摄影家就开口询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什么寓意?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听一个迷信的旧风俗,或者一个简单却枯燥的理由。结果老妇人看了看他,却说假如他肯连续十天来这里,每天买走一个她的货物,她就会告诉他一个完整的故事。
摄影师被激起了好奇心,他买了第一个商品,然后听着老妇人一天天地,讲出了一个远远超乎他想象的故事。
那已经是四十年前了,那时候老妇人还是一个水乡少女,她清纯又善良,有着水一般细腻的胸怀和柔情。
她和命中注定的那个人的相逢,是在一天傍晚,忙完了农活,她在村口点了一盏煤油灯,向路过的旅客贩卖手工缝制的东西补贴家用。
在那个落后的年代,来来去去的大都是漂泊的客商,那一天却有带着微笑,说着一口温软好听的异乡话的青年光顾了她的摊位。
他买走了一个她亲手缝出的布制钱包,又轻柔礼貌地问她,能否给他提供热水和馒头,他会照价付款。
少女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她只是一个单纯的怀春少女,清俊儒雅的青年让她心中泛起了不可控制的涟漪。她当然答应了这个请求,回到家中取来了他需要的东西。
青年拿走了水和食物,笑着同她道别,然后走入了村寨外的黑暗中。
少女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了,结果接下来的许多天……大概有几天,或者几十天,总是很多天的时间里,他都出现了,每次都要买走一个少女的货物,带走他需要的水和食物。
他每一次都不知从何而来,又消失在村寨外的林荫小路上,每一次都衣着干净整洁,笑容温暖。
少女甚至怀疑过他根本不是人类,或许是什么山精鬼怪,或者神灵。
有时候他甚至会稍作停留,给她讲一个笑话,或者说几句话,青年谈吐不俗,每次听他说些什么,少女都忍不住心驰神往。
她知道,她大概是陷入一场恋爱了,一个不需要过去,也需要未来的恋爱,那么含蓄,却又充满诱惑。
她还能从青年的眼眸中看到,他或许也爱上了她。在一次告别时,青年开玩笑说,希望她永远为自己点一盏灯,这样他在黑暗中就不会迷路。
少女没有回答他,只是低下头抿着着唇,露出了温柔又羞涩的笑容。
这本该是柔美的爱情故事,却出人意表,又在情理之中的,在一个清晨结束。
那是少女刚刚起床,就听到村口外一阵异样的喧哗,这在平静的村寨中并不寻常,她就随着人群走了过去。
在村民的议论中,她得知警察刚刚在村寨的森林中,逮捕了一个被通缉已久的杀人犯。
少女预感到了什么,她急切地跑到村口,终于赶上了在那个通缉犯被押送上警车时看到了他。
她看到的是那个青年,永远只在夜色中匆忙出没的青年,在被警察送入囚车前,隔着人群最后遥远地看了她一眼,对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究竟是穷凶极恶的罪犯,将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温柔都倾注在了她身上。还是他原本就是个温柔的人,凶残的行径只是意外或者一时冲动?
她没有机会得知,关于青年的消息,只是偶然传到她的耳中——在那个量刑严苛的年代,没有意外的是死刑。
她默然孤独地一个人熬过了长长的岁月,直到村寨里的人早就遗忘了那个轰动了一时的杀人犯,直到她变成了一个终身不嫁、脾气古怪的老妇人。
连续十天光顾了这个小摊子,摄影师终于听完了故事,他久久都没有出声。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故事,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故事中的人。
在他拿走了最后一天的手工制品,留下了远超出商品价值的钱,即将离开时,老妇人叫住了,她早已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了丝毫年少时清秀美丽的影子,她的笑容却依稀还带着青涩的柔情,她说:这一盏灯,还为你留着。
林眉看第一遍的时候,注意力都在陌生青年的身份和他身上的谜团,等看到第二遍,才默默哭红了眼睛。
都看完了,她丢下电脑去楼上找肃修然,他正拿了本书斜靠在书房的软椅上休息,听到她推门进来的响动也没起身,仅仅是看着她的泪眼微微笑了下:“这是怎么了?”
林眉声音还哽咽着,抹了抹眼泪说:“你为什么总要写这种无望残忍的悲剧?”
现在肃修然不再用“读者喜欢”这种理由来搪塞她了,他抬头看着她,沉默了片刻,才说:“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并不能尽如人意。”
林眉不肯承认她在读这本稿子的时候,无意间把那个温柔神秘的异乡青年想象成了肃修然的样子,她只是觉得分外心痛:好像只为了一场邂逅,就经历了四十年漫长等待的少女就是她自己。
她知道自己是代入了,优秀的文学作品本来就有这种功能,只不过这次悲剧的故事让她的悲伤来得太猛烈。
自从在草原上的暧昧结束后,她和肃修然本来已经又回到了去之前那种心照不宣的距离,彼此熟稔又礼貌。
今天她却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哭着坐在他身边指责他:“你就是喜欢虐读者!”
肃修然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她是代入太深,他轻叹着放下手中的书,对她笑了笑说:“这只是一本小说而已,别太投入。”
林眉又擦了擦泪,扯了一张放在一旁的纸巾擦鼻涕,她还不能平复自己的情绪,开口说:“我要明天才能开始校对稿子……今天晚上加不了班了。”
肃修然温柔地微笑:“好,随你。”
林眉在泪光中转头看着他浅淡的柔和笑容,这不看也就罢了,一看他半埋在昏黄台灯下的侧脸,顿时又想到了小说里的青年,忍不住露出了心疼的表情。
肃修然为她神色愣了一愣,随即就了然了,他忍不住勾了唇:“你是把男主角代入我了,所以才这么伤心?”
林眉实在不想承认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哭得这么没出息,抬手捂住了眼睛:“我也不是故意的,谁让你一直让男主角温柔地笑!”
肃修然有些忍俊不禁,但还是压抑住了,声音温柔地哄她:“别怕……我没有做过违法的事,不会被警察抓捕,也不会突然消失。“
他一直靠在软椅上,旁边又开着黄色的落地灯,林眉就没注意到他脸色比平时苍白许多,额上也有些细密的汗珠。
她偷偷拿掉挡在脸上的手,一边看他,一边继续嗔怪:“你简直就是大后爹……一本书不虐死人都不开心,我怎么会粉上你这种偶像!”
肃修然笑了笑,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先控制不住地咳了几声,他飞快地侧过头去掩住了叩,却还是没有遮住从指缝中露出的那一抹嫣红。
☆、第26章
林眉的身体瞬间僵硬了,她一时没有意识到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当她开始明白,就像有一道寒气从脚底升腾到了头顶,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目光却仍旧死死盯在他的脸上。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林眉觉得自己只是晃了下神,但却好像已经过去了一两分钟。
因为当她恍然醒悟,肃修然已经悄悄握起了手掌,他还是低咳着,却已经将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她脸上移开。
他们身旁的矮桌上放着一盒抽纸,肃修然用另一只手抽了几张,他将纸巾塞入沾血的掌心,却没了下一步的动作。
又沉默了片刻,林眉才看到他微微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