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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姐来的晚了,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和裴欢说:“这场不拍了,走。”
盛铃在边上对着光线看自己做好的指甲,有意无意地感叹:“人都过气了还耍大牌,区区几个镜头的事就把导演得罪了……往后说起来,还混不混了?”
敬姐回身瞪她,却让裴欢拉住了。
裴欢披着一件大衣正在看词,头也不抬地和盛铃说:“一会儿还要你多照顾。”
敬姐早就看不上这个盛铃,女艺人二十五六岁可不算年轻了,再过几年个个都该是找靠山结婚的岁数,她还装天真。
敬姐不饶人,抱着胳膊上下打量盛铃,冷着脸说:“别跟我这犯贱!你去打听打听,裴欢比你早出来多少年,她不理你是让着你不懂事,真要说起来,咱们从头算!”
盛铃气得转身走了,裴欢暗暗叫苦,“一会儿我又要遭罪,她受你的气,拍的时候肯定下狠手。”
果然,盛铃前所未有的投入,一场争吵戏被她当成泄愤,演出十成十的力气,恨不得嗓子都喊哑了。
敬姐还在旁边和导演为真打假打的问题争执,而灯光下盛铃已经揪住了裴欢的头发,仗着导演没喊停,她得意洋洋,扬手就要抽过去。
所有人都围过来,这种事不新鲜,哪部戏里都有好几场,唯独今天不一样。谁都清楚盛铃最近和蒋维成走得近了,她这时候找上裴欢,这个唯一被传过和蒋少隐婚的女人,她无非是想立威,多么现实的一场戏,人人都想看盛铃敢不敢真打裴欢。
可惜精彩时刻没能继续,导演突然喊卡,跑来拽住盛铃的手。
裴欢几乎已经偏过头,她改变不了的事,就尽量让自己好过一点。
可是那一巴掌还是没抽下去。
敬姐都看呆了,她被人莫名其妙推搡到一边去,场子里忽然来了很多人,为首的竟然是圈里人人都知道的峰老板,陈峰。
那人主业是木材,但一直都投资娱乐产业,而且听说他有道上的背景,鱼龙混杂的圈子里最怕这种人,所有老板都要叫他一声峰哥。
导演眼看惹不起的金主竟然亲自过来了,连话都说不清,只一个劲地解释,“就是临时加的戏,剧情需要……剧情需要,本来……本来是没有的。”
裴欢一看是阿峰,立刻低下头躲到一边。
整个片场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见,灯光也关了,所有人都站在原地。
陈峰根本不搭理这几个小角色,绕着人群一个一个找,最终站到裴欢面前,低着头毕恭毕敬地说:“先生让我们来看看三小姐。”
裴欢自知躲不过,尽量压低声音说:“先回去,他这样让我以后怎么工作?”
陈峰却不肯善罢甘休,他分明看到刚才那一幕。他是老会长的侄子,大家多少年都在兰坊一起长大的,他太清楚裴欢的事,所以华绍亭才让他过来。
导演和两个制片像跟班一样跟在陈峰后边,旁边一早有人提了,这涉及到敬兰会了。
这一下,剧组里的人腿都开始抖,谁也不知道这种小制作的戏怎么能惹上敬兰会,而且他们出动这么多人,总不能只是为了探班吧。
制片看出陈峰面色不善,赶紧过来赔笑拉关系。
陈峰不耐烦地问他:“刚才那个女的呢?要打人那个。”
“哦哦,您是找我们的女一号是吧,盛铃!快……铃铃快过来,峰老板找你呢。”
盛铃嘴角都紧张得发抖,还装出一脸镇定,她安慰自己这或许是个机会,于是故意走得摇曳生情,恨不能裙子再短一截才好。
她觉得陈峰已经就是遥不可及的男人了,能攀上一次,她以后在娱乐圈里四处都吃得开了。
结果她刚站住,陈峰就眼都不抬地问她:“导演说,这场戏是你要求真打的?”
“啊?我……”盛铃觉出不太对,可裴欢侧着脸毫无脾气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可能和陈峰有任何关系,于是盛铃狠下心赌一次,大着胆子回答:“是,为了效果,我们都是演员,这种程度的戏是最基本的,一个好演员必须要敬业……裴欢,是吧?”
陈峰听她说完,抬手示意随行。周围剧组的人和演员都还傻站着,突然就看到有人上前一步,啪地一声,干脆地抽在盛铃脸上。
那女人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吓得直接瘫坐在地上,捂着脸,整个人都懵了。
众人震惊地站在原地,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裴欢生怕再闹大,赶紧走过去推了推陈峰说:“行了,走吧,带着你的人走。”
“三小姐……”
“你既然还叫我一声三小姐,今天就听我的,现在带人走!”
“可是今天……”陈峰示意她向电梯的方向看,“今天我真的做不了主,先生亲自过来,就怕闹大让我先来处理,她刚才认个错,给个教训就完了,可这贱人存心找死!”
裴欢看向电梯,那边果然围了一圈人,有人站着光亮之后的暗影里,手上慢慢地绕着一圈珠子。
她心都凉了。
裴欢太了解华绍亭的手段,她往前走了两步,挡在盛铃面前,地上的女人又委屈又害怕,正在嚎啕大哭,再没有任何形象可言。
她对着那边暗淡无光的角落说:“打也打了,本来就没事,回去吧。”
那边的人今天换了外出的衣服,长长的羊绒大衣,正慢慢地盘那串珠子,慢条斯理,不出一言。
他一沉默,气氛更加压抑。
裴欢急了,她央求陈峰说:“我真的不想闹大,本来不是大事,你过去帮我说一声,算我替盛铃求情了还不行吗?今天就算了。”
陈峰也为难,裴欢拦着他的人又说:“你帮我一次,阿峰,我以后还要工作,按他那脾气闹开了,以后谁还敢找我拍戏?”
陈峰终于点头,过去找华先生。
那男人从始至终没有踏出暗影一步,说话声音也轻,并没有什么厉害的排场。只是他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全场近百人,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大声说话。
过了一会儿,暗处的男人慢慢向他们走过来。
大家都不知道他是谁,因为很少有人见过他。只是看上去……他带一点病态,脸色极淡,因而显得唇色格外重。
这个男人还没到老去的年纪,却有岁月磨过的内敛和从容。深灰色的羊绒大衣和一串温润的珠子,让他整个人看上去竟然有些诡异的华丽感。
就是这样苍白而淡漠的人,一双眼睛让人害怕。他并没有看周围,仿佛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他只是目标明确地向着裴欢走过来。
裴欢一步一步后退,退无可退,只能拦在盛铃身前。
她低声说:“大哥,我不是小孩子了。”
华绍亭抬手,裴欢拦住他,冲口而出:“别!”
华绍亭笑了,拍着她的手让她放心,然后示意人过去把盛铃扶起来。那女人腿都软了,摇摇晃晃捂着脸站着。
他声音没什么力度,显然带病,淡淡地说:“既然裴裴替你求情,那就算了,你过来,给她跪下道歉,到此为止。”
他说得好像在谈天气,而且眼睛里根本就没有别人,轻飘飘丢过来一句话,压得对方抬不起头。
盛铃瞪大了眼睛不知如何是好,她根本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而且……他凭什么要求她下跪?
陈峰在一边厉声重复了一遍,盛铃眼泪哗啦啦地又涌出来,崩溃地看向四周求助。她的经纪人被制片拦下,两人一起冲她使眼色,随即迅速退到人群后边去了。
“你们……你们!我是蒋少……蒋少知道这件事吗?你们动他的人……”盛铃脑子都乱了,只想起自己最近刚刚和蒋维成攀上关系,关键时刻他们总不能乱来。
不提还好,这一提,华绍亭眼色暗了,旁边立刻有人过去,又是一巴掌抽在她脸上。
盛铃这下连哭都不敢哭了。
华绍亭已经不屑于和她开口,他有点咳嗽,手上扣着裴欢退到后边,不让她从身边离开。
陈峰上前出面,他低骂:“蒋维成算什么东西!”说完示意左右,有人拿出枪来,子弹上膛,那声音让在场的人纷纷倒抽了一口气,眼看着那枪口就顶在盛铃脑后。
这可不是拍戏。
盛铃惨烈地尖叫,她哪见过这种场面,完全失去理智,发了疯一样求饶。
剧组的人也吓坏了,他们甚至不知道为首那人的称呼,只能转向陈峰,低声求情,“峰老板给个面子……毕竟咱们都不懂道上的规矩,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让一步,这姑娘不懂事,是个新人,咱们以后不让她出来就是了,别真闹大了,您看,就为她弄出人命也不值……”
裴欢一直想说话,可是华绍亭的手扣着她手腕,这个姿势她最明白,从小到大,华绍亭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这么拉着她,那就是一切他来负责,不许她闹。裴欢本能地把话都憋了回去,急得又没办法,最终叫了一声:“哥哥……”
华绍亭叹气,转向陈峰摇头,陈峰立刻明白了,大声重复:“跪下道歉!”
盛铃被枪顶着,人早就吓傻了。她的经纪人挤过来,颤抖着扶着她小声地说:“铃铃……这次……这次惹不起,你就吃一次亏吧,往后路还长……”
最终,盛铃就这么硬生生地抹干了眼泪,她对着裴欢跪下,哽咽着说:“欢姐对不起,今天是我不懂事。”
裴欢不看地上的女人,她不回应,甚至不说原谅的话。她不是为盛铃求情,她一直都是为自己求情,她自知今天敬兰会的人插手之后,她再也别想过安静日子了。
盛铃身后的枪撤了,被自己公司的人扶走。
这场戏没人敢继续往下拍,大家立即清场,混乱地收拾东西纷纷散了。
临走的时候,陈峰站在电梯门口,三言两语,意思清楚,“今天的事,只要媒体上有人透露一个字,后果自负。”
敬兰会的人先下去开车等着。
空荡荡的商场顶层,剩下裴欢和华绍亭。
他拉着她的手,“这六年……蒋维成就这么看你被人欺负,我会慢慢找他算这笔账。”
裴欢低头不说话,陪他走了一会儿说:“你让我以后怎么工作,这事就算没人说,圈里也会传。”
“本来我只想来看看你。”华绍亭有点自嘲,“裴裴,这么多年……我舍不得你一丁点磕着碰着,现在你就这么折腾自己报复我,是不是?”
谁都看得出来,裴欢几乎是这个剧组里最不受重视的人,那些人的嘴脸不是一天两天积攒下来的,她忍了多少委屈多少谩骂,早都算不清。
裴欢想解释,但她看得出华绍亭今天心情不太好,呼吸一阵一阵不稳定。她不敢再乱说话刺激他,只好由他拉着去等电梯。
两个人就像过去一样。
裴欢已经记不清华绍亭出门的样子了,他很长时间都不离开兰坊,偶尔出来,也都是暖和的日子。
她看了一眼那件大衣,笑了,“敬兰会都穷到这个地步了?七八年前的大衣你也穿。”
那是件过去的基本款,好在男装一直款式简洁,到如今也还算合适。那是裴欢当年第一次拍广告挣到钱,去给华绍亭买的生日礼物。
华绍亭也笑了,“我懒得动,好久不出门,隋远唠叨了一早上不能着凉,我让人去找,只找到这件厚点的。”电梯门开了,他率先进去,刚一关门他就抱住裴欢,懒懒地靠着她说:“等着你再买新的。”
他身上有沉香的味道,那种因为百年时光而养出的香,幽幽暗暗。
她太习惯这个怀抱,连矫情的资格都没有,她反手抱住他,看他嘴唇的颜色很重,还是没忍住和他说:“你要保重。”
华绍亭脸色苍白,一直看着不太好。他眼睛里有些释然,轻轻低头吻她,不许她躲,“怕我死么……这病能活到这个年纪,已经是奇迹了。”
电梯里四周都是镜子,她被他按在上边,明晃晃地折射出无数道影子。
爱很奇怪,什么都介意,最后又什么都能原谅。
裴欢想,她这辈子早就完了。
所有的心思都随着他的呼吸声万念俱灰,她还是爱他,几乎从懵懂的少女时代就这么爱他。他吻她的时候她就涌出千百种委屈,好像这么多年受的苦受的累全都翻出来,一点也经不住。
再也没有人能让裴欢这么脆弱,她可以忍受所有谩骂和欺负,在蒋维成打人的时候也都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因为她不习惯在别人面前哭。
裴欢想起自己上高中的时候,她年纪还小,心思却大,她找各种理由死缠着他不放,可是华绍亭那会儿正是闲不住的时候,时常出去还找了新的女伴。裴欢在家赌气胡闹,差点放火烧了海棠阁,华绍亭当天下午就把那女人扫地出门。
他比她大十一岁,当然知道她什么心思。可是老狐狸就会慢慢下套,那年他一脸无奈地说,“早晚有一天,我就是被你气死的。”
当时的小裴欢洋洋得意,跳起来拍他的脸说:“千万保重身体,你把我惯得脾气这么坏,你死了,我上哪儿无法无天去。”
裴欢想着这些就笑了,她和当年一样,伸手拍拍华绍亭的脸。他似乎也知道她在想什么,抓住她的手指轻声说:“跟我回去吧。”
她低头不接话,他微微加重语气,“嗯?”
裴欢不肯,华绍亭放开她,并没有强人所难。
那么短的时间,电梯到了一层。
华绍亭忽然强硬地按住关门键,电梯门刚打开重又关上。
他俯在她耳边问:“裴裴,那天晚上……你吃药了吗?”
裴欢如坠冰窟,她盯着他说:“你什么意思?”
华绍亭几乎没什么表情,他口气很肯定地提醒她,“我不要孩子。”
她连讽刺的表情都已经摆不出,所有的回忆和冲动都于事无补。裴欢维持着自己可怜可悲地自尊,“放心,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第二次。你都不想要,我也没那么贱。”
“裴裴……”
“你今天来,其实只关心这件事吧。”裴欢心灰意冷,她笑着摇头,“我早该知道,你这么狠的人,当年下得去手,如今也一样。”
华绍亭总是以为自己是她的神,要她生要她死,但他未必当她是个人。他养大她是习惯,宠着她是乐趣。他说爱她,最后的结果就是这样,他爱她却连她的孩子都容不下。
裴欢一点一点推开他冰凉凉的手指,她觉得自己刚才的动容实在可笑。
“华绍亭,我不能原谅你。”她嘴唇发抖,咬着牙说:“你做的……都不是人干的事……”
电梯门打开,裴欢转身出去,再没回头。
裴欢离开很久,陈峰才看到华先生从商场里出来。
大家等他上车,他却执意说想走一走。
十点多的大街上人已经很多了,大家不放心,他倒无所谓。
华绍亭看向面前的路口,不顾众人的惊讶,和路人一样融进人群里,甚至还在人行道等绿灯的时候翻出一个硬币,向报刊亭里的大婶要了份当天的报纸。
敬兰会的一群人手足无措,站在路口全都看傻了。
陈峰静静看着他的背影,他忽然觉得这感觉很可笑。
明明这个男人走进人群里也没有三头六臂,可为什么大家总是不相信,他只是个普通人。
最后,华绍亭想要走一走的结果就是,他一个人顺着街道边看报纸边溜达,而身后,长长一队黑色车龙,正保持极慢的速度跟着他。
谁也不敢超过他,但谁也不能停,于是很快就造成交通拥堵。
刺耳的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终于打扰到华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