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不会有人不是么,谁要翻,也得有命,对不对。”
张墨渠笑了笑,再下一子,又收了吕博不少的子。
眨眼间,黑子占据了半壁江山,白子只剩下十几枚可怜的苟延残喘着。
“吕先生怎么如此不专心,你可是围棋大赛省里的冠军,要是被别人知道,输在了我一个新手这里,岂非要丢了面子。”
吕博沉默的看着棋盘,良久下了一子,笑了笑,“你倒是像真不知情的样子。”
“自然,我不知情,我张墨渠做事,敢作敢当,除非我不能认,但如果有人逼我认,那就是逼我下手。”
他的脸上一闪而过一抹阴狠,吕博深深的吸了口气,再也没说什么。
我缓了缓神,咳嗽了一声,他们同时朝我看过来,我笑了笑,走过去,将茶杯在他们二人面前各放了一杯。
“碧螺春,最嫩的茶叶泡出来的,就算去茶室花高价都未必能喝到这样新鲜的,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哦。”
张墨渠朝我温柔的笑了笑,握了握我的手指,“这么凉,亲自做的。”
我点头,“贵客到了,理应尽心招待,那日早晨来去匆忙,我觉得怠慢了,心里愧疚,请吕先生不要见怪。”
张墨渠将目光移向他,“吕先生自然不会和我的女人计较。”
吕博有几分不悦,抬眸看了我一眼,端起茶杯,朝着水面吹了吹。
“你带着她去了樱桃林,见了小茜。”
张墨渠嗯了一声,“她精神还可以,我去的时候在湖畔喂鱼,我和她聊了一会儿,便回来了。”
“为什么不自己去。”
吕博有几分怒意,“你是去哄她还是去刺激她。”
张墨渠摇头,“哪个都不是,只是为了让我自己舒服些,我并不欠她什么,感情这种事,没有道理,更无关道义,吕先生也是红尘中的人,难道不知道,恩情和爱情,不能相提并论么,我若是还藏着掖着,她便一辈子走不出去,我如果只是告诉她,我遇到了愿意呵护终生的女子,她未必以为是真的,我从前如何不近女色,我想来都觉得惊诧。除非让她亲眼看见,她才会相信。”
吕博喝了口茶,眉头蹙得很厉害,“这次到洛城,住多久。”
“玩儿玩儿就回去了,事情处理的差不多,大部分事我不出面,手下人解决就好了,我来了之后,见了两个人,了解了大概,许是知道我来了,并没有什么动静。”
吕博嗤笑了一声,“你多厉害,谁敢惹你。”
张墨渠勾了勾唇,没有说话。
他们又下了两盘棋,吕博也连输了两把,他笑着说自己棋艺退步了太多,张墨渠说,“你是让着我。”
吕博摇头,“到底岁数不饶人,还记得当年你和小茜住在滨城的吕宅里,我才三十岁出头,和你一样的正当年,做什么都风风火火,那也是我仕途最好的日子,现在不行了。长江后浪推前浪。”
他看着棋盘的残局,“人生幸事,将遇良才棋逢对手。金榜提名洞房花烛。”
他笑得特别欢快,张墨渠也跟着他一起笑,手指在摩挲着右手的扳指。
男人真奇怪,道不同不相为谋,道一旦同了,狼狈为奸无恶不作,我忽然觉得挺不理解他们,方才还有点要闹起来的意思,忽然又笑作了一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神经病。
吕博留下吃了午饭,虽然他似乎和张墨渠很熟悉了,但到底来者是客,而且他们之间的关系又的确有几分微妙,泰婶于是就做的很丰盛,满满的一大桌子,我饿的眼冒金星,昨天一晚上张墨渠险些折腾死我,我终于明白男人再心疼你,到了床上到底是至死方休的。管你如何求饶,他都不会放了你,不尽兴都不可能翻下去。
我懒洋洋的靠着椅子背,看他们饮了酒,张墨渠望了我一眼,“怎么不吃?”
我咬着筷子的尖儿,“有客人在,我吃相不好看,怕给你丢脸。”
张墨渠笑了笑,夹了一块白白嫩嫩的鱼肉,挑了里面的刺,放进我碗里,又替我舀了排骨汤,浇在米饭上,他回身招呼小丫头去上水果,挑拣的是我最爱吃的梨枝和西瓜,这个季节这样的水果并不多见,最新鲜甘甜的还要去专门的大棚选,所以我馋的立刻眼睛冒出了星星,他轻笑着,都放在我眼前,“无妨,你虽然吃相难看,但我喜欢,我喜欢就够了。”
他都已经这样说了,我自然是不遗余力将我的吃相发挥到丑的极致,嗞嗞的出着声音,他也只是一笑,轻轻吻了吻我的脸颊,便低头去饮酒。
吕博期间接了一个电话,是政事方面的,有几分讳莫如深,他还抬眸看了看张墨渠,将声音压得特别低,张墨渠如同没听到一般,自顾自的喝着汤,姿态格外优雅,吕博放下电话就站起身告辞了,他走了之后张墨渠眯着眼睛望着他的背影,良久阴笑了一声。
我本以为他会立刻赶回滨城,到底这里还算吕博的地盘,他那么多年从政,人脉自然不必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张墨渠也不自在,吕博一来,便要接待,我都替他委屈得慌。
可是张墨渠似乎并不着急,他格外享受这静谧淡然的时光,白天除了吃饭陪我出去逛逛,都在书房里办公打电话,偶尔也会坐车出去到这边的场子里看看,但很快便回来,似乎怕我孤单,其实清雅居许多人可以陪着我,小丫头四个,都是我这样的年纪上下,喜欢跳皮筋摘小花泡茶做糕点,还喜欢到外面的奎江衍出的小溪里洗个澡,青春洋溢白皙健康的皮肤在那春雨蒙蒙中,真是让行人欲断魂了。
我吃了午饭,回房中睡了一觉,我醒来时张墨渠恰好从书房出来,倚在门口看着我,我朝他笑了笑,迷迷糊糊的打个哈欠,他将斗篷递给我,将我从床上抱起来,“醒了。”
我点头,他弯腰越过远处起伏的群山下突兀的堤堰,“今日天气多好,我再陪你出去散散心,大好时光浪费在睡觉上,可惜。”
我一愣,这话还是我昨天晚上说给他听的,只是我那句“睡觉”却别有深意,只是为了求他放过我,我实在累的不行了,而此时他的倒是单纯的字面意思。
我有些害臊,低下头埋首在他胸前,呼吸吹拂过他的衬衣,忽闪忽闪的,他低头在我发梢处印了一个吻,将我抱起来一路走出了清雅居。
果然,这一日的天气是好的。
阳光明媚,一连多日春雨缠绵,见到了阳光倒是稀罕,这金黄色暖晕笼罩的不远处群山起伏花圃鲜艳,连那地上的颜色都光亮十足。
街上行人渐多,十几只停泊在岸边的小船都载着游客驶远了,唯剩下一只有些简陋的,船夫年纪也大了不少。
他黝黑的脸上挂着笑眯眯的皱纹,看向我和张墨渠,“先生夫人要游江景么。”
张墨渠牵着我的手,笑了笑,“游,只是不知道天还会不会再下雨。”
那船夫抬头瞧了瞧,“不会了,放晴了,再下也要过几个小时,那游几次都够了。”
张墨渠说了声好,将我抱起来,步上甲板,坐在船里的椅子上,船夫解开了拴绳,喝了一声号子,叫了开船,我扶着两边的扶手,回眸看着张墨渠笑,“最喜欢这样的意境了,你会不会作诗?”
张墨渠的指尖夹着一只燃烧的香烟,他蹙了蹙眉,“作诗,那需要给我一张床,我并非在哪里都肯湿。”
我一愣,他扑哧的笑出来,眸中尽是玩味,我这才明白,气得拿起半截绳子朝他扔过去,“不正经!”
他笑着接过,一副欣然接受的样子。
船夫在江中划着浆,偶尔回头和我们说上一两句话,我特别感兴趣的是他口中的江娘子,便缠着张墨渠问他,“你在洛城生活了那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江娘子的传说。”
张墨渠一只手搭在我腰间,下巴置在我的肩窝上,懒洋洋的模样,“我从不信奉无稽之谈。”
“怎么是无稽之谈啊,爱情不就是一种天时地利的迷信嘛。”
他愣了愣,便笑出来,“是,我现在就是信徒。”
或许在某一时刻,我都渴盼过这样的场景,而当终有一天愿望成真,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切实际,像是做梦一样,让我惊慌而恐惧,我很怕突然有一天,我失去了这些,就像早黎明醒来,发现果然都是南柯一梦。
我乘着乌木编伐的小船,看着立于船尾一身黑衣的张墨渠,洛城奎江下、流静静奔腾的河水深处,开出墨绿色翻滚的浪花,我如何能想到,我和张墨渠错过了最好的时间,于万丈红尘最凄美的城市不经意的相遇,风尘仆仆又一次次的擦肩而过,最终,要牵扯出一段这么荡气回肠颠沛流离的爱恨生死。
☆、第八十一章 惊变
我曾以为,人世间,我最爱的唯有邵伟文,而爱过我的,也只有绍坤,后来在被伤害被放弃被利用中,我渐渐清醒过来,他们于我而言,不过是青涩时代最浮华的一场梦,不切实际,充满了太多的悲欢离合,而我真正要搭上一辈子的,根本不是他。
我们下了船,和赶来的司机汇合,司机开着车,我和张墨渠坐进去,沿着似乎永远望不到尽头的江畔缓缓朝前行驶着,江面上无数条小船齐头并进悠闲不已,上面的男男女女都依偎着相拥着,拿着相机拍着两岸的风景,车不知多久忽然停下,在一个类似花园的地方,张墨渠揽着我,指了指窗外的一处碧波亭,“喜欢那里么。”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漫山遍野的紫白色小花簌簌落落,似乎围起了一个巨大的天然屏障,有小桥流水和清泉瀑布,空气中都仿佛是那股子甘甜凛冽的味道,我跟着他下了车,沿着木桩旁的石子路朝亭子上走着,花香四溢扑鼻,风都是惹人眷恋的酣醉。
站在亭子里,向下俯瞰,整座城市都尽收眼底,尤其是淙淙的山涧流水,小溪柏林,当真是相得益彰交相辉映。
这里才有几分春意盎然的味道。
我们在河畔待了许久,司机将饭从远处的饭庄买过来,亭子里面偶尔轻轻拂过乍暖还寒的春风,我们坐在挨着瀑布的石凳上吃饭,傍晚时分,月光清幽,天还不算太黑,清风晓月,朦胧皎洁,河面上泛着波光涟漪,还有盛开的紫色野花簌簌一摇,旁边更有世间最英武的男子相伴,我捂着嘴偷笑,我从没有这样浪漫过,终于知道世人总说风情万种,不只是形容女子,形容美人的笑和梨涡,还有那种气氛。
过了大约四十分钟,一阵凄厉的风刮过,忽然变了天。原本出来时,整整一日,洛城都是万里晴空,怎么忽然又下起了雨,还带着一点雪,站在亭子外的走廊上,极目望去似乎满城都是朦朦胧胧的雾霭,雨夹雪落在脸上和肩头,又湿又冷。
我将大衣裹得严实了些,站在檐下看着,身后是轻细的脚步声,我回头去看,张墨渠站在我身侧,眼睛望着天地之间白茫茫的雾气,“现在要回去么。”
他说完朝我暧昧的笑了笑,格外轻佻,我忽然明白了,可不,又到了晚上,我吐吐舌头,“才不要,我还没玩儿够呢。”
他低眸笑了笑,“你白天玩不够,我晚上何尝不是不够。”
我没有听清他到底在说什么,可我刚想问,他就转身往那边走着,我跟上去,和他隔着几步。
“算了,你这只小狐狸,根本不体恤我半分,既然还不愿回去,就陪我回趟我和母亲住的地方吧。”
我愣了愣,“洛城的将军府?”
他点点头,他和他母亲可不是被那个军阀带到了府上,一直困到去世那一日么。
我们再没说什么,似乎有几分沉重和期待,他牵着我下了走廊,坐了一辆观光的洋车,一直停在了将军府门外,门前有几个旅客在兴高采烈的照相,天还不算太黑,路灯又开的早,所以张墨渠脸上闪过的一丝落寞恰好落入我眼中,我用力回握住了他的手,想要给他点力量,他不语,牵着我上了楼梯,掏出一把格外陈旧的钥匙,打开,推门而入。
在关门的那一刻,我还看到身后的人群惊诧的望着我们,这座历经百年的古宅,看来早就多年未有人烟踏入了,政府只说要征收来,做开放的景点,却一直没有擅入,而且不知为了什么,连门锁都不曾换下,大抵就是要保留原貌吧。
走在我前面的张墨渠步子一直迈得极其缓慢,寒风将这座偌大空旷的宅子吹得格外落寞沧桑,千年的梧桐立在一侧的墙壁内,油绿墨黑的叶子低垂着,似乎在诉说着它的举世风霜。Y
张墨渠推开大堂的门,“吱扭”一声,蜘蛛网就在头顶的位置盘旋着,仿佛都能看到它有些凄厉狰狞的面容,陈旧的八仙桌上有一层厚厚的灰尘,因为门打开随之灌进来的微风,尘土轻轻扬起来,我眯着眼咳嗽了一声,张墨渠伸手在眼前拂了拂,沉声说,“多少年没有打扫了,政府说还愿本貌,没想到连这里的尘土都没动。”
我忍着笑,四处打量着这座宅子。
从一处宅子破败后的景象就能看到曾经这里到底是不是风光鼎盛,即使几十年再没有人烟踏入,这里依旧比贫民的宅子要干净些,那颓败的景象也在向世人表明,当初的这里有多么风光奢华,我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一切叹气,张墨渠负手而立于窗纸都碎裂的窗前,静静的望着那细雨霏霏。
“母亲在内堂,总喜欢拿着一本书,或者一件绣品,静静的看着窗外,院子里的海棠、牡丹、菊花、寒梅,有时候会有茉莉和杜鹃,一年四季都有不同品种的花,争奇斗艳让人眼花缭乱。可母亲看着就掉眼泪,说花无百日红,天天看季季瞧,再美也厌倦了,而不能在身边厮守到最后的,反而记得清楚,我知道,母亲在拿她自己和再也不能厮守一生的父亲做比喻。而母亲也是这庭院里的花,那抢了她来的军阀便是看花的人,就算花再美总在眼前也厌烦了,等到容颜苍老,色衰而爱驰,她就被彻底冷落在深闺,而她何尝又不想被冷落,她不愿侍奉除了父亲之外的男人,女人其实很特别很让人无法言喻,有的可以无关爱情,只谈风月,有的可以只要物质,不要名分,我不知道世间的女人是否大抵都相同,但至少,在我心里,我一直想找到一个母亲那样的女人,情到深处,才算是不曾白活,我也羡慕父亲,荣华富贵母亲连看不看,她只是每日守在这半亩深宅中,痴痴的数着日子,明知回不去了,总好过连一点念想都没有,我有时候想,假如没有我,她可能都不会苟活。”
他说着话,抬手,推开那还合着的窗子,已经残破到,仿佛轻轻用一点力气,就会破碎成一地的碎片般。
“二十年了,母亲去了近二十年了。那年那月那日,那般明艳娇媚的女子,红透了秦河畔,现在却只剩下一抔黄土,尸骨都无寸。沈蓆婳,我曾以为,好过坏过,好人坏人,都是要一辈子的,现在我忽然特别害怕,我此生最害怕的就是遇到你之后,如果我忽然出事了,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
我摇着头,豆大的一滴眼泪滚下来,我扑过去,从背后拥住他,死死的抱着,恨不得将我和他融成一体。
“不会的,墨渠,我们都会好好的,过一辈子。”
他沉默了良久,然后胸腔内发出沉闷的一声“嗯”,他转身,抱住我,又过了不知多久,他牵着我的手,坐在已经塌陷的床榻上,手抚摸着泛黄的帷幔纱帐。
“那时候,我不懂,那个军阀有时候夜晚会留宿在这里,佣人就将我抱走,我不肯,非要缠着母亲睡,军阀恼了,就会狠狠的扇她一巴掌,骂她是昨日黄花,晦气了将军府上下,害他戴了绿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