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生活手册-我要成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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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生活手册-我要成角儿-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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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言一出,师兄弟皆哗然。莲昇悄声对秀绒说,你个女孩子,怎能经得起屁/股板子!
  秀绒不理莲昇,大声对金富仙说:“师哥明天还有演出,倘若打坏了又怎能演呢?就算没有打坏,在台上一瘸一拐地也影响演出,自己明天没戏,不要紧!”
  金富仙迟疑了一下,再一次问道,你不后悔?
  秀绒大声说,不后悔!
  由老刘头掌刑,莲昇的十下手板很快就过去了。金富仙对秀绒说,进屋来!
  秀绒跟着金富仙进了倒座。
  大伙儿紧跟着都围在窗户底下,不过一会儿地功夫就听见屋里响起了板子打在皮肉上的脆响,啪一下,啪一下,在安静的黑夜下,格外的响亮。
  莲昇贴着窗户跟儿,泪流满面。
  挨完打的秀绒发起了高烧,她被师母接到后罩楼单独住着,调养身体。莲昇的心里很难受:秀绒是替自己挨打才发的烧。第二日下了戏回来,虽然口干舌燥嗓子直冒火,但他却也顾不得了,一进院门飞一样地冲进后罩楼。
  后罩楼的小暖阁里有火炕,很暖和。秀绒躺在炕上,沉沉地睡着。她的唇边冒着一圈细细的汗珠,嘴唇因为发烧缺水,而有一些干裂。莲昇找了一个纱布,蘸着清水,轻轻为她擦拭双唇。秀绒有些迷糊,朦朦胧胧地喊了两声“妈”,莲昇在一旁听了,不是滋味。
  莲昇太累了,他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醒过来,发现天已经擦黑。他看见秀绒裹着被子坐在床上,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呢。
  他揉了揉眼睛说,怎么睡过去的,我都不知道。
  秀绒笑嘻嘻地说,你醒啦?
  莲昇关切地问,怎么样,好点儿了么?
  秀绒点头说,烧退了,头不疼了。
  莲昇摸了摸被子笑说,可是呢,被子都湿了,发了汗就离好不远咯。你……那里,还疼吗?
  秀绒摸摸自己的屁/股,害羞地摇了摇头说,师母给敷了药,不疼了。
  莲昇长嘘一口气。
  秀绒无不心疼地说,下了戏过来的?听听你的嗓子,沙哑沙哑的,赶紧喝水!
  秀绒拿起一个干净的杯子,倒了壶温水,递给他。
  莲昇接过来,一饮而尽,笑说:“我没事儿,就是担心你,我害怕你也跟……”
  莲昇把话说到一半,不说了。
  “跟啥?”秀绒好奇地问。
  莲昇把杯子一放说,我就害怕你跟我那兄弟似的。他就是受不了戏班里苛刻的训练和师父的酷刑而跳什刹海自尽的。他出事之前,我俩也是看了一出谭小培老板的《定军山》回来,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莲昇,我想成角儿!’昨天晚上我可害怕了,害怕你也……”
  秀绒拉拉他的手说,“不会的,你是我的恩人,我听你的……”
  说到这里,秀绒脸红了,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莲昇也笑了,刮着脸羞她。
  病好之后的秀绒,又加了课。每天除了练腰腿功之外,还要喊嗓子、念对白。金富仙真没看错她,秀绒的扮相好,嗓音脆,稍微一调/教就是个小花旦。
  秀绒也很喜欢花旦,就像小时候喜欢《拾玉镯》似的,干净、爽脆,不像青衣,一个【哭头】,喂呀呀的哭半天。秀绒练念白练的很起劲儿,高莲宠在堆房的墙上给她糊了一层白纸,她每天早晨对着白纸练念白、喊嗓子,直到白纸上全部沾湿了才肯休息。秀绒的心气儿很高,只要认准了的事儿,她都要做到最好。
  她想让师父教自己花旦戏,《拾玉镯》、《鸿鸾禧》她都想学,最不济《小放牛》、《小上坟》也行。可是师父不许,师父说,哪个角儿都得从龙套来,哪有上来就当角儿的!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于是分派给她的都是娃娃生的角色。所谓的娃娃生,就是每部戏里的小孩子,比如《三娘教子》里的薛倚哥,《桑园寄子》里的孩子,《空城计》童儿等。除了《寄子》里的孩子戏份多一点之外,其他的娃娃生不是在那里傻站着,就是不露脸的趴桌子上。
  谁要干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  

  ☆、偷师(3)

  
  身体复原了的小秀绒,还是隔三差五地跟莲昇跑出去看戏。当然去之前,也一定会提前跟师父说,今天去看谁的戏,什么戏,在哪儿演出。因为有莲昇跟着,金富仙也不会有过多的阻拦,由着秀绒女扮男装地去。倘若其他人吵嚷起来,金富仙就一瞪眼说,你们有人家的活儿精吗?来个《问樵闹府》的吊毛,谁来得了我放谁去看!师父这样一说,他人也不敢再吭声了。
  这日正好赶上富连成的小翠花演《鸿鸾禧》,使得正学花旦戏的小秀绒异常兴奋。《鸿鸾禧》也叫《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讲的是穷困潦倒的书生莫稽,大雪天倒卧在乞丐头金松的家门口,被金松的女儿金玉奴用一碗豆汁儿搭救,后来两人成亲,莫稽高中进士,嫌弃金玉奴家贫,忘恩负义的他在上任途中故意将金玉奴推入水中,不想那金玉奴被莫稽的上级江西巡按林润所救,并收做义女,重新再嫁与莫稽,在洞房花烛夜当晚棒打薄情郎,痛斥其不仁不义的罪行,最后弃他而去的故事。秀绒非常喜欢喜欢金玉奴出场时的那首定场诗:青春正二八,生长在贫家。绿窗人寂静,空负貌如花。她觉得这四句又上口,又美丽,自从学了京白(京剧念白的一种)以后,成天就叨叨着念这四句,喜欢的不得了。
  这日压轴的是小翠花的《鸿鸾禧》,前面还有一场《汾河湾》,可是里面饰演薛丁山的演员在来戏院的路上,不幸与一辆汽车相撞,腿部骨了折临场进了医院。这是夜场戏,哪班都缺人,没有来替补的。这下戏院老板可抓了瞎,满脸赔笑地对小翠花说,救场如救火啊,要不然您受累给顶一下……
  此时的小翠花,尚未出科,临场顶个娃娃生没有丝毫问题,往大里说,是他应分的。可他已经是“科里红”,不自觉就有点儿拿范儿,不大愿意。
  这时已经过了开锣的时辰,观众席上有些骚/动了。莲昇觉得有蹊跷,跟秀绒一起进了后台,看到这一情况,回头对秀绒说,你来演。
  秀绒想都没想说,成,你说去!
  到底是初生牛犊不畏虎,两人跟戏院经理说明自己也是戏班出来的,但绝不是来跟富连成抢饭碗,而是想傍着角儿学习的。此前莲昇还害怕秀绒是个女子,戏楼经理不同意。没想到,一说与戏楼老板听,其立刻就眉开眼笑,说甭管男女,扮小孩子还不都一样。赶紧去征求小翠花的意见。小翠花见这出戏开得早,师父来得迟,料想都不会知道,于是也就欣然同意了。虽说这是秀绒初次上台,但在台下的她早已给师兄弟们搭过无数次娃娃生,各种角色,早已烂熟于心。他镇定地扮上行头,一点都不怯场,稳稳地走上台来,开口说念白,那声音清亮、脆生,大方,稳当。
  她镇静的台风,也引起了小翠花的注意。从起先的毫不在意,到中途走到侧幕边认真观看,直到频频颔首。看得出,他没有讨厌秀绒,他是肯定秀绒这个小坤角的。
  因为这次的临时救场,两人跟小翠花渐渐熟稔,在等戏的时候,小翠花就抽空随便跟秀绒说说《鸿鸾禧》的念白,一次来了兴致,还跟她说了其中开始的一段【西皮原板】:“人生在天地间心要忠厚,富与贵贫和贱何必忧愁。老爹爹为衣食东奔西走,雪地里步难行叫我担忧。”秀绒聪明,再加上识字,听得明来学得真,也懂得举一反三。虽然小翠花只能给她说个大概齐,不会全本教给她。但是在回来的路上,在戏班的小堆房里,秀绒就悄悄地学,悄悄地练,莲昇还偷偷地把师父的剧本找了来,秀绒将戏词抄写下来再送回去,她不懂腔,就念词,把整出戏的词都记得熟熟的。就这样过了不长时间,《鸿鸾禧》这出戏已经在小秀绒的脑海中过了十几遍了。
  这日鸣春社在鲜鱼口的华乐园戏院唱日场。垫场是高莲宠的《白水滩》,中轴是白莲喜的《小宴》,大轴是金莲昇全本的《四郎探母》,压轴是刘莲彪的《战长沙》。
  今天大家的势头都很好,一个个儿生龙活虎,没出半点岔子,顺顺当当演了下来。在后台,秀绒正忙着给莲昇装扮:剃眉毛,带网子,勒头,秀绒做的一丝不苟。莲昇拿着笔,对着镜子勾眉毛,秀绒站在身后看他,镜中的他,柳叶吊眉,顾盼生辉、神采奕奕。秀绒梳好髯口替他带上,再一次细心地为他紧了紧盔头①和翎子②,确定上台后不会掉下来才放心。其他师兄弟都打趣秀绒说,现在业务技术之纯熟,都快成莲昇的御用跟包③了。
  莲昇凝望着镜中的自己良久,轻咳了一声,擞了一下嗓子,咿呀地喊了几声。可以听得出他的嗓子里依然是有痰,呼噜噜不甚清爽,他又下意识地喝了一口水。
  在一旁的秀绒看见了,一边给他梳理髯口,一边悄声提醒说:“少喝点儿水,喝多了肚子该涨了,把横膈膜压住,气就喘不上来。你若真就喉咙不舒服,倒不如只含一口水在嘴里,润润嗓子再吐出来的好。
  莲昇听了也觉得有道理,试了几次。只觉得满口生津,嗓子确实是舒服很多了,心也就定了下来。
  《四郎探母》又名《四盘山》,全本总共十二场,每场都很重要,是一出吃功夫的大戏。只这头一折的《坐宫》便就很有看头,全折不仅词好,腔也好,大段的西皮板式。从开头的“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的【西皮慢板】开始,到铁镜公主出场时的【西皮摇板】,再到两人针锋相对、滴水不漏的【西皮流水】和【西皮快板】字字珠玑,句句精彩,段段脍炙人口。不仅演员唱得过瘾,观众听得也酣畅,是一出大伙儿都耳熟能详的的好戏。
  起初秀绒还为莲昇提溜着心,怕他那嗓子吃不住。只要莲昇在台上一开腔,她就站在侧幕竖着耳朵听:还成,挺顺耳的。可她再仔细一听,不对了,原来是莲昇生生地给降了半个调。
  降调就降调吧,只要能唱下来就行了,秀绒心里是这样想的。可这莲昇越往后唱调升得越高,等到唱到【西皮快板】的时候,调门已经回到往常的高度了。直到这个时候,秀绒才反应过来,原来莲昇是在讨巧。开头调门低一些,不给嗓子太大压力,先用低调门把嗓子遛开,然后慢慢的逐一升高调门,最后达到满宫满调的正常高度。这样做的好处一是保护嗓子,等到气顺的时候,嗓子也遛开,正好也到了一折中的高/潮;二是,这种唱法层层递进,给观众无限的心理期待,会给观众有一种越唱越有劲儿的感觉。按常理,男子到了倒仓期,是不能承担如此繁重的唱功戏的,但是戏班不行,它得指着角儿吃饭,这样的调整调门,对于演员来说,也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戏台之上铁镜公主与杨四郎环环相扣、毫不相让,老刘头的胡琴托的也是严丝合缝,真是绝了。众人的通力合作,博得观众阵阵喝彩。这也是角儿在台上最得意的时候。 
  《坐宫》一折戏的高/潮部分是在杨四郎最后一段的【西皮快板】上。铁镜公主终于答应他去跟母后盗令箭,下场更衣去了。台上的杨延辉探母之心得以如愿,不觉喜上眉梢、得意非常,他喜笑颜开地唱道:“公主去盗金鈚箭,本宫才把心放宽,扭转头来叫小番。”此时演员在“叫小番”的“番”字上音色突然拔高,完全凭气将声音打出,迫使声音纯粹拔高,为的是追求这一个字音高而响亮的效果,这算是一个绝活儿,在京剧术语里叫“嘎调”。可以说,看一个演员是不是角儿,有没有真本事,全在这个“嘎调”上!
  可惜,拥有“金嗓子”之称的金莲昇,今天就折(she 二声)在这个“嘎调”上。正处于倒仓期的他,命中注定地该着了有这一劫。
  今天的这个“番”字,是他自学戏开始,唱得最臭得“番”字,完全冒调④,完全破音儿,完全嘶哑,完全瞎了,完蛋!
  底下的观众可不算完,怒了,茶壶盖,果皮核,桌椅板凳,逮着什么就往台上扔什么,“通通”的喊倒好,那阵势誓要把戏院的屋顶给掀翻了!
  “大家可都是花钱进来的,外面露天地上游艺市场里唱《锯大缸》的那几位,都比你们唱得好,知道吗!嘛玩意儿,糊弄我们呢,退票,退票!”
  观众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金富仙没办法只得走到台前,跟大家拱拱手,态度非常谦卑地讨好观众说:“真是对不住大伙儿,我的这个徒弟正好赶在倒仓期上,我们也是没办法……”
  话还没说完,一个茶壶盖就飞了上来,擦着金富仙的耳朵过去,要不是他躲得快,脑袋非开花不可。一个观众站起来说:“我们是来听角儿唱戏的,不是来听倒仓期公鸭嗓唱戏的,一个公鸭嗓哪值这个价,大伙儿说是不是!既然是大轴,我们就得看角儿,要不然就退票,退票!”
  其他观众也纷纷随声附和着。
  金富仙擦着汗回到后台,跟戏班经理商量着对策。刘莲彪挺身而出说,大不了我跟白莲喜再来一出《霸王别姬》,白莲喜连连摆手说不成,虞姬的词儿他不熟,刘莲彪粗声粗气地说,你就没有一出戏熟的,你说你哪出戏熟?!白莲喜小声嘀咕,我又不是唱旦角儿的,一有旦角儿的戏就让我顶,我哪里记得住。苏莲枫自告奋勇地说,干脆他来一出《击鼓骂曹》,郝莲瑞接嘴儿道,你那《骂曹》刚学了不到一星期,还没学瓷实呢,你那个鼓槌,颤颤巍巍的哪里能敲出气势来,可别丢人了!还是我来出《时迁盗甲》吧。这主意刚出口,就被高莲宠给否了,就你这出小戏,做散场戏还差不多,哪里能做得了大轴呢,压不住阵脚的,干脆还是我来出《挑滑车》得了!
  秀绒再一旁插话说,你头里刚演完《白水滩》的短打,后面就扎靠,不要命啦!崴了筋,摔断了骨,看你以后靠什么吃饭!莲宠见秀绒关心他,心头一热,想了想,也不再争了。
  这时在一边一直沉默不语的莲昇,突然哑着嗓子对金富仙说:“师父,让秀绒上,她会《鸿鸾禧》!”
  此言一出,闻者皆惊。金富仙摇了摇头说,她哪成,刚学了几句念白,半吊子的,上了台不是丢人是什么。
  秀绒冲着莲昇直瞪眼,莲昇根本就不理会,只管对金富仙说,秀绒跟富连成的小翠花学过全本,虽然没吊过嗓子,顺顺当当演下来没问题……
  “谁让你俩偷戏学的!”金富仙闻言勃然大怒,“准你们去看戏,没准你俩去偷戏!梨园行最瞧不起的就是‘瞟学’⑤秀绒不懂,你也不懂吗!”
  金富仙正在后台发着雷霆之怒,台下的观众已经快要把舞台掀翻了。戏院老板急得大冷天直冒白汗,对金富仙说:“金老板,您骂学生回家再骂,今天您怎么地也得给我顶住了!我华乐园戏院,那么多名老板来我这儿唱戏,不能今天就砸您手里啊!”
  莲昇拉着秀绒当即就跪在金富仙面前,低声哀求道:“师父,现如今也没什么好办法了,何不让秀绒一试?”金富仙仍然沉默不语,莲昇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大家:莲喜,你来演小生莫稽;莲瑞,你演丑角金松;莲枫,你演林润;莲彪你反串老旦;莲宠,你来报录人;我管梳头桌和衣箱!
  分派完任务以后,大家又看了一眼金富仙,见他还是无动于衷、没有任何表示,莲昇示意大伙儿开始行动。临了还不忘嘱咐老刘头一句,胡琴请您定正宫调。
  老刘头说,是不是高了点儿。
  莲昇答,不要紧,秀绒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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