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戏的练功,一定要坚持,照着师父的话说,就是幼功一定要瓷实,不瓷实演不成戏,更成不了角儿。只要是唱戏哪个不想上台?从上场门走到舞台中央,就为了这短短的几步路,有无数的人付出了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辈子的努力。有人会问,值得么?在梨园行的人,无论是唱戏的角儿,还是给角儿跟包②、梳头、管衣箱等杂事的服务人员,都会斩钉截铁地告诉你一个字:值!
“值”字说在嘴上谁都会,而练起来却又是另一码事了。拿大顶只是幼功里很一般的小鬼儿罢了,最顶尖难练之功,不是拿大顶,而是“撕腿”!此功的目的就是将双腿韧带打开,将腿部的柔韧度练到极致。练好了,犹如九阳真经,往下再高难度的程式动作,都会被一一化解;练不好,再学其他动作便犹如冰上跳舞,寸步难行。不用师父强调,所有人都知道“撕腿”的重要性,但是一旦闻得此二字,却都很怵头,各个闻“撕”丧胆。
秀绒已经练到这一步了,没办法,硬着头皮,上吧!撕腿,其实就劈横叉,让学生紧贴墙两腿左右分开劈个一字横叉。
教秀绒劈叉的任务落在了高莲宠的身上,因为在众人之中他的横叉劈得最好,顺、直、弹跳好,在演《挑滑车》最后高宠跟不受控制的马较劲儿的时候,他随着胡琴所拉出马的“嘶鸣”声,三起三落,看得人仿佛是真见他骑在马上似得,跟着他一起使劲,一起为他揪心,娴熟的基本功,把高宠那份又急又气的神情表现得淋漓尽致,真真精彩极了!
莲宠拿来两个练功凳,按照秀绒腿的长度摆好,示意她可以劈了。秀绒害怕,战战兢兢地将腿慢慢劈开,下到还没有一肩宽的时候就下不去了,死活下不去了,可怜巴巴地看着莲宠。莲宠走到她身后,按了按她的肩膀,下不去,莲宠又按了按,还是下不去。秀绒感觉出莲宠是心疼她,手上明显是没使劲儿的。便悄悄跟他说,你就使劲按吧,别不忍心,待会儿让师父知道了,挨板子更疼。莲宠听了,一咬牙,双手提溜起她的肩膀往上一提,顺势再使劲往下一按,只听得刺啦一声,秀绒的裤裆破了!
听到声音的大伙儿都好奇地围了过来,观之,全都笑得合不拢嘴。秀绒双颊绯红,臊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金富仙过来呵斥道:谁让你俩这么练得!又对莲宠说,你练撕腿的时候也穿棉裤?!
“把棉裤脱了!”金富仙对秀绒厉声道。
秀绒不敢怠慢,麻利地脱了棉裤。如今的季节正是寒冬腊月,罩棚外正飘着雪花,寒风嗖嗖地从罩棚缝里渗进来,脱下棉裤,穿着单裤的秀绒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喷嚏。
莲宠在一旁心疼地看着,不敢说话。
莲昇不禁对师父说,秀绒是女孩子……
“女孩怎么了!”金富仙反问莲昇。
莲昇也不敢言语了。
秀绒心里扑通扑通地直跳,赶紧把腿劈开撂在凳子上。金富仙走到她身后,使劲按她的肩膀,秀绒只觉两条大腿内侧撕心裂肺的疼,骨头像是被人硬生生的一点一点按下去似的,嘎嘎直响。
秀绒不敢喊,只能忍着,咬着嘴唇使劲忍着,心里暗想:您等着,您千万别让我成角儿,要是我成了角儿,当了这梨园行的老大,我第一个要做的事情,就是把您也摁在椅子上,尝尝这撕腿的滋味!
双腿与地的距离终于只剩下三公分了。金富仙在她身后已经是满头大汗,秀绒也疼得嘶嘶直倒气,她不断地运着气,调整着呼吸,用意念告诉自己:每呼一口气,双腿就能往两侧再伸展一公分。
可是事与愿违,最后的这三公分,秀绒就是下不去。师兄弟们都围着她看,跟她一起使劲。这个过程谁都经历过,都知道。
金富仙自然有办法让秀绒下去。只见他抄起木头板子,照着秀绒屁股就是一下,既脆又狠。这突如其来的一板子,打得秀绒是猝不及防,她大喊了一声,本能的一提气,啪的一声就下去了!双腿劈开的同时,秀绒的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撕腿首战告捷。
大伙儿见秀绒哭了,都乐了,实实地松了一口气,又各自练各自的去了。秀绒后背顶着墙,前面用转头顶着腿,整个人紧紧被挤在墙上,动弹不得。金富仙在她面前燃了一炷香,吩咐莲宠看着,燃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叫他,今天第一天,少练一会儿。撕了秀绒裤裆的莲宠,有些不好意思,“看香”这项任务接的很勉强。他悄悄问秀绒,疼吧。
此时的秀绒疼得都迷瞪了,她闭着眼睛紧贴墙,只想着休息,她觉得自己的腿已经掰断了,没知觉了。她胡乱地摇摇头。
莲宠说,忍着点儿,一会儿就过去了。
秀绒的脸颊红扑扑的,上面留着半干的泪水,整个小脸蛋和个花狸虎似的。这一刻,望着秀绒的莲宠,心里竟生出一丝怜爱之情,他感觉自己的心里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情愫在涌动,他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擦秀绒的脸颊。
秀绒抽动了一下,吓得他连忙把手缩了回去。
三分之一炷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过去了,她在朦胧中被师父拍醒,迷糊着正想下凳,师父说,别动!
金富仙让秀绒双手扶住自己的肩膀,而他则用手托着秀绒的腰把她抱起来。秀绒终于下了地,她觉得自己两条腿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了,僵直麻木,一步也迈不出去,她现在只想坐在地上。
可没由她多想,屁/股上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板子,只听得师父喝道:跑,快跑!
还没等秀绒反应过来,屁/股上紧接着又是两板:“我让你快点儿跑!”
莲昇正在旁边踢腿,见状,急了,抓住她的手,带着她一起跑。刚开始的几步,秀绒根本就迈不动腿儿,跑一步摔一跤,爬起来又是一跤!仿佛自己是回到了孩提学步的时代,怎么跑来着?忘了!
秀绒疼得几乎挪不动,她不想跑,她想躺地上休息。莲昇告诉她,不能躺!撕完腿落(lao四声)了地不能停,一停大腿上就攒了筋,攒了筋后坐下病是一桩很可怕的事情,知道程砚秋不?他就是在一次撕完腿还没活动开的时候,挨了他师父的板子,积了淤血,直到现在,他的大腿内侧两边都是一串的血疙瘩,一到阴天下雨,疼得直冒冷汗。一定要跑,一刻不停地跑,把筋跑开!
秀绒咬着牙,被莲昇拽着在屋里跑圈。那气势,那风度,真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姑奶奶我豁出去了!吓得其他练功的小伙伴,躲他俩远远的。渐渐的莲昇松开了手,让秀绒自己跑,总共跑了三四十圈,秀绒终于感觉到腿是自己的了。她放慢了速度,慢慢地停了下来,停了下来,靠着墙直呼气。
莲昇倒了碗水递给秀绒,帮她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数九寒天的日子里,大家在罩棚里练得是热火朝天,只有莲宠在一旁边耗腿边出神地看着秀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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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垫戏:指在原定的演出剧目外,由于误场,等人或正戏开场前搅热场子等原因而临时增加的剧目。多为人少,戏短,化装简便的剧目。因为垫戏是等角儿的戏,所以观众大多不认真看,吃瓜子、喝茶,大声聊天的比比皆是。
②跟包:指在旧时戏班里给主演打杂的服务人员。
作者有话要说:
☆、练私功(2)
晚上大伙儿都熄灯睡觉了,秀绒趴在床上疼得直哼哼。她正躺侧躺趴着,怎么躺怎么不舒服。大腿从里到外的,说不清是哪里疼,反正就是疼,一跳一跳的疼。
正难受着,突然听到有人敲床腿。她坐起来张望,看见一个人影,隐隐约约像是高莲宠。
人影蹭到床边上来,一看果真是高莲宠。
秀绒有气无力地说,你大晚上不睡觉,爬过来干啥?
高莲宠压着声音问,是不是腿疼?
秀绒点了点头。
“我给你揉。”莲宠说。
秀绒看着他没动。
莲宠压低了声音命令道:“趴下!”
秀绒乖乖地趴下了,任凭莲宠在自己的大腿根部揉搓。
嘿,刚上手时真疼啊!疼得秀绒直抽抽,她有些痒,还有点儿不好意思,哼了两声。
“别动,老实躺着!”莲宠在她大腿上拍了一下。
秀绒不敢动了,任凭莲宠揉。心里却暗自想着:你敢吃我豆腐……
秀绒错想莲宠了,人家可没那坏心眼儿,他揉的很规矩,很有分寸。
“翻身!”莲宠命令道。
秀绒赶紧正过身子平躺,莲宠从大腿揉到小腿,他揉得很慢,力度适中,沿着筋脉揉下去,舒服!
秀绒半闭着眼很是享受,渐渐地睡意上来了,感觉已经不在戏班里,而是头戴七星额子①,背扎靠旗,手拿缨枪,站在戏台之上,成为穆柯寨里威风凛凛的穆桂英!她踩着锣鼓点出台,亮相,啪啪几下,下头叫好声不断,自己得意极了!就在这个时候,对手踢过来一只枪,她一个横叉没劈好,啪的一声,枪落在地上,下面顿时嘘声一片,不断地往台上扔茶壶盖、橘子皮,她急了,哇得一声大哭起来……
“哎,醒醒,醒醒!”
她觉得有人在拍她的枕头,猛地睁眼一看,又是莲宠。
屋里漆黑一片,呼噜声、磨牙声不断。
“你又来干啥?”秀绒悄声问他
莲宠说他要去练功,问秀绒要不要一起去。
秀绒好奇地问,这天不亮的,你练得哪门子功?
莲宠简单地说,私功,要不要来吧!
秀绒赶紧爬起来说,来,一起!
俩人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悄悄地开门出去。一进院子,早晨的凉风直往棉袄里灌,天上泛着淡淡的蓝,月明星稀,残雪铺地,满目萧瑟。
莲宠带着秀绒穿过抄手游廊往后院去,秀绒不敢放松,赶紧跟上。走着走着她感觉裤裆处紧得很,迈不开步,趁着莲宠不注意,下手摸了摸,摸到一排歪歪扭扭的针脚,秀绒不觉暗自发笑:一定是高莲宠这傻子过意不去,偷偷给自己缝得,笨手笨脚地还不告诉人家。
莲宠把秀绒领进后院西北角的半间小堆房里面。这是一个空置的堆房,不到十平米,里面大半被堆放其中的杂物给占据。只留得中间一小块地方可以站人。
莲宠把她带了进来,悄悄关上门。
秀绒边走边来回打量,自语道:“啊,你原来每天早晨提前起来,就是在这儿连私功啊!”
月影下,秀绒的身材修长,窄身板,细腰,丰臀,长腿,身量虽尚未长开,还算不上是风姿绰约,但也分外的俏丽可人。高莲宠站在她身后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唾液,想去揽她的腰。
“我们咋练?!”秀绒回头问他道。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
“你咋啦?”秀绒问。
“没……没啥……”莲宠尴尬地用手挠挠头。
莲宠打来一脸盆水,往地上一泼,这盆水在冬日早晨零度以下的气温里,不过一会儿就在地面上结了一层小薄冰。
“来,跑圆场!”高莲宠命令道。
“在,在冰面上……”秀绒不禁诧异。
“对,就在冰面上,来,跑!”莲宠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秀绒颤颤巍巍地站在冰面上,还没等着伸脚呢,吧叽就是个大马趴,虽然有棉裤挡着,可膝盖还是摔得生疼。这站都站不住,还怎么跑嘛!
“再来!“莲宠的口令跟师父如出一辙,不留丝毫情面。
秀绒不敢怠慢,爬起来再来吧。跑两步,摔一跤,爬起来,再跑,再摔,起来倒下、磕磕绊绊,整整跑足二十圈。鸡叫了,月亮不见了,天亮了。练得小秀绒后背全是汗。
莲宠示意秀绒从冰面上下来,在地上再试一遍。秀绒下了冰面,左手掐腰,右手拉开山膀,右脚外撇起步,勾脚面向前迈出,脚跟先着地,压脚尖满掌着地,随后左脚跟踮起跟上,就这样脚跟脚面,脚跟脚面,跟着莲宠喊着的八哒仓的锣鼓点,由慢及快,越来越快!秀绒惊奇地发现,她此前含胸、撅臀的毛病没有了,速度再怎么快,腰板也是挺直的,上身也是稳当的,双脚抓地再也不发飘了。
秀绒几乎高兴地快要蹦起来了!
“你真是太伟大了!”秀绒由衷地赞叹道。
莲宠听了秀绒的称赞,心头一惊,脸红了,吐了吐舌头。
“你知不知道,以前我就因为跑圆场撅腚的毛病,没少挨师父地打,打得我屁股都开花了,都没改得了。没想到,让你一招就给解决啦!”
莲宠看着秀绒高兴的样子,心里也很开心,但他还得拿着,不能露出来,一本正经地对她说:“但是你圆场的另一个毛病没解决,你看你的两腿,跑得时候不放松,是僵着的,得这样,这样,看见了没有,两个膝盖的内侧得贴紧……”
他一边说一边做了个示范,那圆场跑得迅速、轻盈又稳当。
“真好看!怎么练的啊?”秀绒一脸崇拜地看着。
“这里面也有个窍门,改天教你!”莲宠卖了一个小关子。
俩人一前一后走出小堆房。走到抄手游廊的时候,高莲宠故意放慢脚步,她让秀绒先回去。
秀绒推门进倒座,师兄弟们已经起来了。见秀绒进屋,纷纷问她大清早干什么去了。
秀绒笑说是解手去了。
又问可曾看见莲宠?
秀绒朝窗外望了望说,没见着,可能又不知猫在哪儿练功了吧。
苏莲枫一脸不屑地说,他呀怎么练都那样,他这人心理有问题!
莲昇从后面打了他脑袋一下说,赶紧穿衣服,哪那么多话!
秀绒听出莲昇声音有些哑,关切地问他道:“你嗓子咋啦,感冒啦?吃药啊!”
莲昇头也没回的往外走,嘴里直嘟囔,没事儿,什么事儿也没有!
这是秀绒与莲昇相识以来,他头回不理自己。
“这是咋啦?”秀绒问苏莲枫。
莲枫看了他一眼没言语,郝莲瑞从床上下来,扎着腰带,模棱两可地说了一句,他呀,也有病!
大伙儿都不再言语,各忙各的去了。秀绒一时还怔在那里,有点儿想不过来。
一天的功课又开始了,除了拿顶、撕腿、圆场外,又加上踢腿、下腰、虎跳、小翻,旋子、跪步、屁股坐子……上午仨小时,下午仨小时,晚上仨小时,一天能练上千遍。数九寒天,零下十来度的户外,各个练得脑袋发热,浑身冒汗。让戏班的这帮小子没想到的是,秀绒这么一个女孩子,练起功来比谁都狠。她刚学屁股坐子的时候,有点摸不着要领,不是高度不够,就是压不住两侧及身后的线尾(yi三声)子②,就这样她较上了劲。某天收工吃中午饭的时候,大家发现她坐在毯子上起不来。忙将她扶起,发现她已经一瘸一拐地走不动路,去吃饭也不敢落座,只能端着饭碗站着吃。起先大伙儿还以为她是挨了打,后来一想师父压根就没打过她啊。一问才知道,这天一上午她练了上百个屁股坐子,屁股坐子标准动作是直身腾空跳起,飞两尺高,变身盘腿硬落而下,这个动作要领是腰腿要有劲儿,才能跳得高,跳得好看,练多了跟用板子打屁/股一样有“异曲同工之妙”。
大伙儿服了,真服了!
秀绒自己倒不觉得什么,师父说了,要想人前显贵,必得背后受罪。这是应该的。她的心里有另一桩惦记,她惦记莲昇的嗓子。
她托师母给买来了胖大海、罗汉果、菊花、板蓝根、甘草、金银花等治嗓子和感冒的中药来给他调理,秀绒知道,对于唱戏的人来说,模样、胖瘦、高矮这些外在的条件都可以通过装扮来弥补、修缮,唯有这嗓子要是坏了,一辈子可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