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刘德威’怎么办?”,白莲喜怯怯地说,“要知道他那个脾气……”
“刘德威”是刘莲彪的艺名,唱花脸,名字源自京剧《珠帘寨》里与李克用抗衡的名将“周德威”。周德威出场时有一段非常霸气的定场诗:“独霸山岗有数秋,豪杰英名冠九州。珠帘寨内俺为首,一心要学万里侯。”那般气势,那般魁梧,犹如西楚霸王一般,不是谁出来都能震得住的。但是刘莲彪就行。别看他年纪小,个头却不小,十四五六的年纪,个头已经窜至一米七多,体型又胖又宽,穿上靠④扎上旗,威武无比。关于他的胖,这里还有个典故。说是一次演《洪羊洞》,刘莲彪演焦赞,由于他的脸盘忒大,勾脸谱的时候几笔黑道在白色底盘上竟然描绘出了一副写意派山水来,横横道道,有山有水得好不“飘逸”,看得金富仙都直摇头。但是他只要一出台,就非常有气势,很能压台,谁跟他配戏,谁都得气短三分。就如他演关羽。本来关羽这个角色生、净都可以演,但只要他一扮关羽,莲昇他们几个铁定打死都不敢再扮关羽,因为他们镇不住台,扮不出关二爷的气势。刘莲彪在台上有一个绝活儿,就是在单手掷他那把“青龙偃月刀”。他的这把刀,不是纸糊的道具,是实打实的真家伙,铁的,十几公斤重。那刘莲彪一手推出刀柄,刀头向上,刀鐏向下,初出手时刀鐏紧贴地面旋转,转至舞台中央,则刀渐离地,越转离地越高,呈车轮状三百六十度旋转,旋至下场门,正好适合站在侧幕的演员双手一下接住,刀锋刀柄在空中旋转地虎虎生风,气势雄壮,与他人配合的也是分秒不差,真乃一绝。由此戏班里形成了一道不成文的规定,只要刘莲彪贴关公戏,就尽量不贴猴戏,免得刺激高莲宠——他扮孙悟空,那金箍棒耍得远还没他这刀好看,给观众看了,丢人!
苏莲枫一旁插嘴道:“刘莲彪今天被人叫去唱堂会⑤了,人家是‘科里红’⑥,有的是人请他吃好饭,不差这一顿。”
大家听了都觉得挺有道理的,也就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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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吊毛:演员手不撑地,向上纵身翻吊的筋斗
②抢背:演员身体向前斜扑,就势翻滚,以左肩背着地
③嗓子好不用吊:这里的吊,指吊嗓子。一种发声练习,演员跟着胡琴先从慢板的唱段开始,而后是摇板、原板等,板式依次复杂,节奏依次加快,气息依次递进。如此持续两到三个小时。吊完之后喉咙不嘶哑,说话声音依然洪亮。吊嗓子是演员每天声音训练的基本功,这一过程既有利于演员熟悉唱段,还利于他与琴师默契程度的磨合
④穿上靠扎上旗:指靠旗。是插在演员背后的三角形四面旗,旗上有用各种彩线绣的龙纹,每面旗上附有一条彩色飘带。扎上靠旗的演员,多为武将,凸显人物威武雄壮的风采,而且打起把子来,身后彩带飘舞,非常的漂亮
⑤堂会:旧时,京都官僚富豪或有钱人家举办喜庆宴会时,请艺人来演出助兴,以为体面荣光,以此招待亲友,谓之堂会
⑥科里红:就是指一个演员在没有出科班的时候,在科班正学习的时候,就非常红,拥有一批观众
作者有话要说:
☆、打戏(2)捉虫
过了不多时间,高莲宠练功回来,把那块桃酥给吃了,尔后刘莲彪也回来了,谁也没再提桃酥的这茬事儿,大家启程离开了芝福城。
莲昇问秀绒,舍得吗?
秀绒说,开心。
鸣春社一路北上,进了北京城,回到了位于虎坊桥大桥路北的大院儿。这是秀绒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家乡去外地,她确实很开心,特别是进了北京城,真是看什么都新鲜。
鸣春社的大院儿位于虎坊桥路北,与路南的富连成科班相对而立。金富仙将址选于此,目的是很明确的,一来表明自己是富连成毕业的,是富连成培养了自己,做人不能忘本,离得近一点儿,方便师父随时传唤;二来,也方便富连成的老师来社里客串或是教授技艺,名师带高徒,两边都受益。大院儿是典型四合院,两进,师父与老李头和鼓师几家人分别住后院正房和两厢房,社里的孩子住前院倒座。
等进了倒座,秀绒才彻底傻了眼:倒座三间房打通,靠墙搭上木板,一溜儿的大通铺,成了孩子们的宿舍。
我睡哪儿?
照着金富仙妻子师娘的话说,秀绒毕竟是女孩子,不如跟她住后罩房,这样伺候师父什么的也方便。
秀绒想跟师母睡后罩房。可金富仙不同意,她说秀绒既是“催把儿”①也是学生,没有跟主家住一起的道理。
秀绒嫌弃这个“宿舍”倒不是仅仅因为它是大通铺,而是这间宿舍里弥漫着一股异味、臭味。学戏的孩子出汗多,戏班半个月才给洗一次澡;经过一天的劳累,孩子们往往下了戏回来倒头便睡,很多时候都忘记洗脸洗脚;再加上睡觉的时候有打嗝的,有放屁的,那味道可想而知。
可师父不同意,秀绒也没有办法。最后折中的方式是,在大通铺上拉上一道帘子,让秀绒自己单独睡东首,其他孩子睡西首。
这对一帮半大孩子来说,可这真不是什么高明的主意。戏班的孩子开蒙学戏的年纪早,受到一些戏词的影响,难免开化的也早。即便他们都对秀绒没有什么恶意,但是人的好奇心总是有的。在这群孩子里,莲昇的年龄最大,又是大师哥。于是莲昇就睡离帘子最近的位置上,将秀绒跟这帮毛孩子隔开。
刚开始秀绒睡得很紧张,老是迷瞪瞪地不踏实。日子久了,见莲昇他们都很老实,也就放心了。
秀绒就这样成为这间宿舍的“唯一女主人”,也积极开始履行她的义务。早上的时候,等师父把他们几个都给轰出去以后,她就开窗通风、洒水打扫,好天把师兄弟的被子拿出去晒,换下来的衣服、袜子,鞋子拿去洗;冷天早早笼好炉子。晚上趁着没下课之前烧好一大盆热水,等着师兄弟回来泡手泡脚,舒服一时是一时。
小小的宿舍经她这么一收拾,既干净又清爽,大家住得也舒服很多。
与此同时,艰苦的戏班生活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早晨六点起床,老刘头拿着刀坯子进屋,一边喊“起床啦,起床啦!”,一边拿刀坯子敲床腿,啪啪得敲。老刘头自己也很注意,往往都在西首敲,从不去秀绒躺的东首。孩子们一听见刀坯子响,立马睁眼下床,倘若有一个想在床上赖一会儿的,老刘头二话不说照着屁股就是一板子,既狠又准,清脆极了!谁都不想大清早起来就挨打,都麻利儿地起床下地。
下床之后去解个手,不准吃早饭,两人一组去练功场练功。而这所谓的练功场就是一出门的前院,前院中央铺一块地毯,四周是砖地,两边墙上支着刀、枪等武把子,要是雨天或是雪天,就再在院子里搭一个罩棚。
所有人早功的第一个项目都是拿大顶,两人一组开练。场地中央燃一炷香,以三分之一柱香为界,一组完了另一组上,下来的人去洗漱,洗完了的回来接着耗,完成三炷香拿大顶才算结束。之后还有下腰、小翻、虎跳,大小五套,屁股坐子,鹞子翻身,打旋子,打出手等各种基本功,这些功夫无论是唱文戏还是武戏的演员都要练。之后开中午饭,下午是文戏喊嗓子、吊嗓子,武戏学套路、唱吹腔的专项时间,晚饭后是高难度的基功训练,比如老生、武生的吊毛、抢背、扎靠、360°探海,文戏的水袖功、翘功等。
不让吃早饭的用意,倒不是戏班有意虐待学生,实则确实是练功需要。练下腰的时候,肚子里不能有食儿。师父说,肚中有食,下腰断肠。有一次莲昇头天晚上有夜场戏,下了戏没吃饭就睡觉了,早晨起来肚子饿得咕咕叫,有气无力地站不稳,悄悄去厨房偷了一小口馒头吃。等到练下腰的时候,没两下就吐了,吐了满地都是,老刘头很生气,抄起板子就给了他三下。他自己也吓得够呛,以后早起无论多饿,他都不敢再吃东西了。
在师兄弟们练功的时候,秀绒也干着她的“工作”:生火做饭,到师父师母屋里倒痰盂,倒便盆,续上师父的水烟袋,帮师母梳妆,喊小少爷上私塾,打扫庭院,去早市买菜……
戏班的孩子对秀绒也很惊讶,他们发现秀绒不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原来她还真是挺能干的。秀绒告诉他们,以前在家的时候,她的母亲从来都不娇惯她,三岁的时候就懂收拾玩具、浆洗自己的小衫小褂;五岁的时候,就会踩着凳子上锅台切菜了。
母亲从小就告诉过她,做人要自食其力,其他人只能帮忙,不可依靠。
秀绒的活儿是没少干,可她到现在也没摸上“戏”。师父说了,在梨园公会没批准之前,有关戏的一切都不准她动。可是梨园公会何时批准?天知道!
有时她路过正房门口,倒是能隐约听见师父在吊嗓子。但是她不敢停下来去听清楚。因为金富仙说了,他练功的时候,任何人不准从他门前过,要走道儿的一律从两侧的抄手游廊穿,连他的家人子女都是如此。所以秀绒想偷学点儿绝招,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莲昇,你个大骗子!”秀绒恨死莲昇了,她现在完全就是金家雇的“小催把儿”,使唤丫头,想唱戏,想成角儿?没门儿!
秀绒气归气,但她却不敢表现出来。因为莲昇告诉她,要忍耐,学戏是迟早的事儿。
秀绒也是时常这样安慰自己,天长日久,来日方长。老天爷是公平的,它没有让这个苦难的孩子等得太久,就把一个机会悄悄地送给了她。
可能说“送”不太合适,应该这样说: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戏班实行的是半教学半实践的经营模式,一边学戏一边演戏。鸣春社定点演戏的场所是位于前门鲜鱼口附近的华乐园戏院。这间戏院兴起于乾隆年间,因为最早是在这里表演游艺、杂耍类的节目居多,出来进去的大多是一些贩夫走卒,所以格调一直不是太高,跟广和楼、广德楼这样的戏园子没得比。但是这间久经风雨的戏院,自然有属于它自己的骄傲,那就是这里曾是日后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先生的发祥之地,少年程砚秋就是在这家戏院打响头炮,一举成名的。
金富仙至今仍不忘拿这个典故来勉励他的弟子们:要想人前显贵,必得背后受罪,甭管来看你戏的是什么人,只要坐在底下的就是观众,就是上帝,你们就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自己的绝活亮给他们看!
秀绒问,上帝是干什么的?
莲瑞反应快,接嘴道:“上帝就是赐予你财富的人,你得好好伺候他们。
这番话解释的很有水平,把那么一个抽象的西洋上帝说得就跟自家财神爷似的。
莲枫说莲瑞世俗,一提财富就想到钱,忒俗。他说“郝贯口“所说的这个财富,既是物质财富,又是精神财富。精神财富懂不懂?咱们唱戏就是能给人家带去精神财富的人,咱们也是上帝!
神学真是一桩玄而又玄的学问呐,绕得秀绒又糊涂了。她问莲昇,这俩人是从哪儿学来这套的?
莲昇笑说,上次他俩跟师父去给一个洋人社团唱堂会,唱完后回来仨人就这样了,八成是被洋人给灌迷魂汤了。
莲枫插嘴道,那不叫迷魂汤,师父能喝迷魂汤么,那叫《圣经》,比迷魂汤还迷人呢。
晚上的时光总是短暂而美好的,明天就要去演戏了,今天晚课下得早,秀绒在床上给大伙儿补戏服,大伙儿就围在一起逗嘴子。此前她跟琴生没享受过这样的兄妹情,她总是带着崇拜的眼神“追随”着琴生,在这里,她知道了什么是兄弟情。
“我就吃了咋地!”
正说笑着,一声脆响从外面传来,大家脸上的笑容都凝固了。
作为大师哥,莲昇反应最迅速,他纵身一跃下了床,奔出门去。只见唱花脸的刘莲彪双手叉腰站在院子当界儿,气呼呼地直喘粗气。小生白莲喜在他下首委委屈屈地站着,鼓着腮帮子,眼泪直在眼里打转。
两人谁也不说话。
金富仙闻声出来,站在垂花门内厉声询问道:“怎么啦!”
戏班规矩明文规定,不准打架斗殴。轻者打通堂①,重者逐出戏班。
莲昇连忙打岔说,是我刚才拿碗倒水的时候不小心给焠地上了。
金富仙很狐疑地看着院子里站着的这仨人,尔后又对围在门口看热闹的其他人挥挥手说:“赶紧回屋睡觉去,明天谁要是误了戏,我这板子可不饶他!”
大家连忙生拉硬拽地把俩人拉回倒座,问他俩到底怎么回事。
莲喜抽抽搭搭抹着眼泪说:“莲彪吃了我的桃酥……”
刘莲彪性情爽直,最见不得的就是莲喜现在的这个样子,他一个箭步冲上,指着莲喜说:“你们看看他这个窝囊样,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我不就吃了你一个桃酥吗,赶明儿我再唱一场堂会,赔你一百个!”
秀绒说,莲彪,不许骂人!
莲喜抹了一下眼泪满心看不上地嘟囔了一句:“你不就是会唱个堂会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几个臭钱,白给我都不要!”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刘莲彪,只见他叫嚣着一路扑了过来,一边撕扯着莲喜的衣领,一边冲他嚎道:“你说谁臭钱,谁臭钱!你敢说我臭……”
“刘德威”又高又胖,他一扑上去,几个人也拽不住,屋子里顿时一团糟。
“都给我住手!”莲昇跳上床去,大声喝道。
一霎时大家都定住了,眼直直地看他。
“想打通堂吗!!”莲昇呵斥道,“熄灯,睡觉!”
打通堂仨字一出,立马都消停了。大家都纷纷回到了自己的铺位上,莲彪也松开了莲瑞,悻悻然地睡去了。
①催把儿:北京土话;跑腿的、使唤丫头
②打通堂:一人犯错,全班挨板子。
作者有话要说:
☆、打戏(3)
鸣春社的戏码一般都是日场戏,或是一三五的白天,亦或是二四六的白天,一周平均三天,逢年过节需求量大的时候戏院也乐意给开全天。至于晚上的夜场戏,戏班是不参加的,那多是留给其他知名的班社和要角儿的,鸣春社还没有唱夜场戏的资格。
从虎坊桥到前门鲜鱼口,抄胡同走近道就要路过胭脂胡同,胭脂胡同是有名的八大胡同之一。金富仙很注意这一点,他宁肯拐到珠市口西大街上再出来,也不带学生抄近路。富连成科班出身的他,深知唱戏的这里面是个大染缸,稍微把持不住,自己一身本事没了倒还没什么,搞不好连命都能稀里糊涂搭进去,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鸣春社的孩子们着装统一、全程步行,无论是最大的莲昇还是最小的秀绒亦或是最红的莲彪都无一特殊。男孩子剃平头,秀绒就梳麻花辫,头上不带任何装饰。全员夏天竹布大褂(布裙),冬天棉袄棉裤,列队而行,步伐整齐,不准交头接耳,否则回去就受罚。这七八个人排成一列行至在路上,不觉引人纷纷侧目,无形中成为戏班的一道活招牌。
这天下午的日场戏,是以高莲宠的《蜈蚣岭》开场,中间是苏莲枫的《三娘教子》,由白莲喜反串王春娥,大轴则是刘莲彪和金莲昇的《问樵闹府》。纵观这三场戏,虽有前后之位,却无大小之分,每一场皆是吃功夫的“硬菜”,表演者必须全力以赴才能拿下来。
这样的戏码,照着往常,大家都会瞪大眼睛,卯足了精神,打起十二分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