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绒已经直不起腰来了,她觉得弓着最舒服。
后来莲昇就常开她玩笑,说她是“天生腰软”,练把子②吃亏!
秀绒就问他,那怎么办。
莲昇说:往死里练!
秀绒跪在那里想要拜师,金富山摆手说,如今梨园行里还没有女子入科班一说,具体怎么弄,他还要去请示梨园公会。你就先在戏班帮忙吧。
听了这话,秀绒抹了一把鼻血,鲜血在她手背上泛起了一朵花,小秀绒笑了。
虽然还没有拜师的资格,但是能留在戏班,就已经算成功了。只要能留下,不愁学不成戏。
莲昇在一旁纠正说:“是有屁/股不愁挨打!”
秀绒一瞪眼:“都一样!”
莲昇立马低眉垂目地附和道:“都一样,一样!”
作为师父金富仙来说,他能收留秀绒,远远不是因为见她可怜所产生的那一点儿同情。照着老刘头的话说,但凡家里头能有口饭吃的,哪怕有个窝头呢,也不把孩子送戏班来啊。我们可怜,我们可怜的过来么!他愿意收下秀绒,实则是心里另有盘算。鸣春社里原有老生两名,小生一名,武生一名,花脸一名,丑一名,按照基本行当的划分,生旦净丑,独独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旦角。金富仙见秀绒长相俊美、身材匀称,虽然还没有听过秀绒的嗓子,可据他多年教学的经验估计,秀绒将来即便不是青衣的料子,也十有八/九是个花旦胚子。那时的坤伶班刚刚兴起,也暂且看不出有多大的前景,可是金富仙隐隐就觉得,秀绒一定能练出来,戏班的将来得只着这个角儿。
女人对男人会产生一种天生的吸引力,科学上叫荷尔蒙,社会学上叫异性相吸,性/学上则叫Sex。
莲昇告诉秀绒,自古梨园行跟师父学戏的徒弟分三类,一类是手把徒弟,二类是科班徒弟,三类是私寓徒弟。科班徒弟就像是公办学堂,吃大锅饭的,大伙儿一锅炖,我会的玩意儿你也会,显不出你来;而私寓呢,又太不正经,真就把你当“戏子”了,那是相公堂子,不上讲,我们都瞧不起他们;最值钱得可就是这“手把徒弟”,明着看你是在伺候师父,做饭洗衣、洒扫庭院、端屎尿盆子,跟学戏沾不上边儿。其实呢,就你离着师父最近,师父平日里调弦吊嗓子,对镜练身段,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只要稍加留心,学着的可都是绝活儿!
莲昇说秀绒,你就是这手把徒弟,你呀赚大发了!
从这以后,稀里糊涂变成“手把徒弟”秀绒就留在了鸣春社,开始了“跑江湖”的日子。
鸣春社在芝福城的演出结束了,戏班即将启程回北京。师兄弟们正里外忙着把行头收箱,将衣箱抬上马车。秀绒也夹杂其中帮着搬搬抬抬,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带给她净是悲苦的家乡了,她的内心很愉悦,似乎没有一丝的不舍。
要说唯一让她放不下的,就是还在狱中的父亲,她几次想请莲昇陪她去看看父亲,跟怹老人家告个别。但是每次话到嘴边,都让她给咽回去了。她不想让戏班的人知道自己太多的家事,倒不是有什么丢人,只是太惨痛了,既然别人几句安慰的话,并不能抹去自己刻骨铭心的伤痛,那还是别提的好。
可这人生的事情,却是福祸难料。可能真应了那句戏词儿:“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心花可自豪。”就在秀绒他们将要离开的当天早晨,给秀绒大大家看门的老张,气喘吁吁地跑到她的面前说:“四爷从牢里来信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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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卯上:全力以赴
②把子:是演员的基本功之一。主要是为演员在武戏中表现打斗场面而学习和训练的技巧和套路。把子,是指刀、枪、剑、戟、棍、棒、锤、斧、鞭、锏、槊、叉等各种兵器。而空手对打,属于徒手把子,也在把子功内。不同的把子有不同的程式套路。只有学好这些程式套路,才能在舞台上进行默契的对打
作者有话要说:
☆、打戏(1)
这个消息,如同响雷一般,在秀绒的耳边炸开了!本来以为已经没有指望,再也不用去想的事情,竟然出现了转机,这大概就叫人生有希望吧。
戏班即将启程,她转身跟班主金富仙告假,请求能不能宽限半天,没料到金富仙倒是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临走的时候,戏班的其他孩子,有几个起哄道:“哦,哦,大小姐金贵咯,不行咯,临阵脱逃咯!”秀绒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把目光投给莲昇,竟从莲昇的眼神里读不出一丝的不舍与挽留,秀绒便特意走到他跟前儿说:“我会回来的!”莲昇由衷地说:“您最好别回来!”秀绒说:“不,我就回来!”
秀绒跟着老张匆匆回到大大家,一路上原来像避瘟神似的对她敬而远之的邻里街坊,如今都纷纷与她打招呼问好,亲热的好像是一家人似的。秀绒心里还疑惑呢,回到家她才知道,原来是有两个消息在等着她,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大大先告诉她的是坏消息:你父亲死在大牢里了。
望着在她面前痛哭流涕的大大一家,秀绒脸上却是异常的平静,她只是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其余的部位不动一丝声色。她只问了三个字:为什么?
大大抹了一把鼻涕跟她说:“你父亲原是去官老爷家唱堂会了,本来么,票友下海的水平,没人苛求他们,就当是听着玩儿罢了,再者,你父亲也是临时组的班子,原本都没什么。可是那天,官老爷喝醉了,唱完戏非要戏班里的孩子们留下来陪客,你父亲当然不答应,解释说这个班子不是自己的,委屈了孩子,他回去没法儿跟人家班主交代。就说了这一句,谁承想惹恼了官老爷,官老爷一气之下就把他关进大牢里去了。本来只是想关他几日,给他一个教训,吃吃苦头。可千不该万不该,我这个弟弟人少福薄,坐大牢勾起了他的旧病,再加上疏于医治,就这么去了……”
大大哭得很投入,说一句话醒一下鼻涕,不经意地还给甩出去了,他的毛皮衣袖上已经被他搞得极不清爽。
父亲的身体原本就虚弱,这样连关带吓的难免精神失常,再加上牢里的环境,结果可想而知。
“那我爸的遗体呢?”秀绒问道。
大妈(大大的妻子)说:“已经被官兵拉到乱葬岗给埋了,我们可以去把它收殓起来,放回到祖坟里。”
秀绒咬着嘴唇,楞是把眼泪给憋了回去说:“不用了,爷爷说过,戴罪之身不能进入祖坟……”
大家听了秀绒如此平静的话语,心里都不免诧异,生生死死之事,被一个七岁的女童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没有别的事,我走了……”秀绒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要走。
“你,你上哪儿去?”大大颤声问她。“你回家吧,我们可以照顾你!”大妈近一步说道。
秀绒头一扬,无不骄傲地说:“不麻烦你们了,我已经搭上了个戏班,就要离开这里,我能自食其力。”
听得秀绒如此说,大家仿佛都如释重负一般松了口气。秀绒窥出了他们神情有些异样,料想着他们一定有别的事情在瞒着自己,她把目光落在了琴生的身上,琴生正极力规避她的目光。秀绒盯了他良久,他却始终不敢回望于她。
秀绒收回了目光,决定不再计较了,不管你们心里还在盘算着什么,我都可以舍掉任何虚荣的玩意儿,我不要这些,我要靠双手,挣出自己的荣华富贵。
她给大大一家郑重请了个双安。
等她站立起来的时候,琴生终于忍不住了,对她说:“秀儿,这是咱爸留下的遗嘱……”
当琴生把遗嘱递到秀绒手中的时候,秀绒听见大大“哎呀”了一声,他大概是在埋怨他这个沉不住气的亲儿子。
看来这就是所谓的好消息了。
父亲的遗嘱写得很清楚,他们家“鸿泰粮栈”的经营权归女儿筱秀绒拥有,而所城里的筱氏大宅,并入大大家的宅院,归筱琴生所有。
这真是一份令人垂涎欲滴的遗嘱。
秀绒在看遗嘱的时候,邻里街坊好多人也在伸长脖子看她。“鸿泰粮栈”掐着整座小城的经济命脉呢,多么诱人的遗嘱啊!很多人都断定,秀绒不会走了。
可令众人谁也没想到的是,秀绒看完遗嘱之后,当庭宣布自己愿意放弃遗嘱的继承权,将“鸿泰粮栈”的继承权全部归筱琴生所有。
众人闻之,一片哗然,纷纷问她为何这样做,她说,我一个姑娘家,并没有什么经营头脑,与其让粮栈败在自己的手上,还不如尽早易主,让真正有能力的人去操持。一番很有自知之明的话,说得在场无数听众无不诚服,对眼前的这位有远见的小丫头不觉刮目相看。
大大一家又哭了,是为某种精神感动,是为了继承权失而复得惊喜,是为自己的小伎俩得意,还是为了心术不正自责?到底是为了什么,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琴生对这个妹妹是有感情的,毕竟两人一起长大。他诚恳地对秀绒说:“留下来吧,我可以教你唱戏,也可以给你拉一辈子《夜深沉》。”
秀绒说:“如果说去年这时候,你说你要为我拉一辈子琴,我说不定会开心到哭,而现在……晚了,已经晚了。”
秀绒回到鸣春社的时候,正好赶上大伙儿在院儿里的台阶上吃中午饭,一个搪瓷大碗里盛着白菜汤,泡着窝窝头。莲昇一见她进了院子,立马放下饭碗迎了上来。小伙伴们也都纷纷停住了,愣愣地看着她。
莲昇得意地对其他孩子说:“我没说错吧,秀绒就是会回来的!”
孩子们都感到挺意外的,都自觉有些下不来台。郝莲瑞率先起哄道:“嘿,专赶饭点儿回来呦,真赶上好时候咯,看看我们今天吃什么,我们今天吃得是‘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香肠儿、什锦苏盘、熏鸡白肚儿、清蒸八宝猪、江米酿鸭子、罐儿野鸡、罐儿鹌鹑、卤什件儿、卤子鹅……’”好一段贯口,听的人都馋了。郝莲瑞是丑角出身,伶牙俐齿,艺名“郝贯口”,全本《报菜名》说下来,一共一千二百一十三个字,他在中间只需喘三口气,且说得是活灵活现,保证让你听得汗揦子都能流出来;另一旁坐的是白莲喜,他那天生一对儿的柳叶弯眉恨不得拧成个八字,可怜兮兮地说,“你快回来给我们做饭吧,你不在我们就只能喝白菜汤了,看把我饿的都长褶了!”说完了还不忘伸出他已经很细的小胳膊应挤了两下,他皮肤很白,属于细皮嫩肉的那种白,白胳膊映着明晃晃的太阳,晃得秀绒眼睛疼。他是唱小生的,艺名叫“白莲蓉”,跟他的皮肤一样,又香又嫩;苏莲枫夹在他俩当界儿,把窝头掐成一块一块的,泡了满满一大碗,长吁短叹道:“咳,这个小破地方就是不如京城好,现在要是有俩大糖火烧,实打实地泡进去,美味!”苏莲枫和金莲昇一样都是唱老生的,他是梨园世家出身,家境好,根底条件都不错,嗓音和身段潇洒俊俏,有“俏红枫”的艺名,如果刻苦训练不乏是个好苗子。但他天性懒惰,整天是一副得过且过的态度,是个“差不多”先生。学段子,摆功架,他都比莲昇学得快,可一上台就瞎,不是串戏就是抢板,该捋胡子地方他踢腿,该吊毛①的地方他抢背②,反正每次大小都得有点儿错,就为这个,老刘头没少打他。可他仗着自己家世好,天分高,整天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的口头禅是:“嗓子好不用吊③,屁股厚不怕打”。
莲昇领着秀绒进来,打了一下郝莲瑞说:“就你贫,吃饭还堵不上你的嘴!去,拿个碗来。”
大墙外面一阵叫卖声传过,秀绒听着了,小眼睛滴溜一转,想了想对大伙儿说:“你们身上还有多少钱,掏出来,统统掏出来。”大家不知她别着什么心眼儿呢,都凑到一起,纷纷掏出钱来。白莲蓉不情愿地说:“你别都贪了啊,我还得留点儿回家孝敬我老娘呢!”秀绒回了他一句:“亏不了你的!”
秀绒拿着大伙儿的钱,走出院门,这是天后宫的后门,外面正是当地最为热闹的一条街道:丹桂街。因为正是饭点儿,小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小街虽然短,但是卖吃得可真不少。馒头、包子、面条这些寻常食物当然不在话下,光是面条就有打卤面、炸酱面、还有当地的大面和小面很多种类,另外的杠子头、锅贴、焖子、片片等都是当地特有小吃,林林总总的不觉让人人眼花缭乱。秀绒招手叫停了一个买点心的商贩,买了八个大桃酥,拿回来放桌上,说:“来,泡吧!”
桃酥在当时可是一类不可多得点心,因为它完全是由面粉、植物油和白糖做成的,这一类的原材料在那个时代,哪一样不是紧张的。这八个大桃酥,把这帮穷小子的眼睛都看直溜了,他们哪怕是过年,都指不定能吃上这个。
桃酥泡白菜汤,奢侈,忒奢侈了!
穷小子们撂下盛白菜汤的大瓷碗,一哄而上,犹如一阵狂风席卷而来。一霎时的功夫,人手一个桃酥,吃得满嘴是渣。
桌子上还剩了五个桃酥,秀绒又挑出两个,送到两位师父的房间里。
现在桌子上还剩下三个,手里的桃酥已经吃完,大家又把目光投向了最后的三个上。
有人提议,这三个打包带走路上吃;也有人说,留着给师父吃。
莲昇拿起一个递给秀绒说,你还没吃呢,从早上到现在,你都没吃东西呢,饿了吧。
秀绒是饿了,接过来咬了一口说,你也吃啊。
莲昇也拿了一块,递到嘴边刚想咬,他的余光看见了正死死盯着他咽口水的“白莲蓉”,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把桃酥爽快递给“白莲蓉”说,你吃吧。
“谢谢师哥!”白莲蓉很感激地接过来,用随身干净的手帕小心翼翼地包了。
“郝贯口”在一旁细声细气揶揄道:“啊哈,你又多吃多占。”
“白莲蓉”被他抢白的形容尴尬,本想着争辩几句,抿了抿嘴唇还是忍了。
莲昇见了笑着替他解释道,“人家多吃多占也是有原因的,你当着他就为了自己么,他老娘在家病着,作为儿子的带回个桃酥给母亲吃,原本就是是应该的。”
“郝贯口”听了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拍了一下“白莲蓉”说:“嘿,这怎么话儿说的呢,我把这茬儿给忘了,对不住了兄弟,刚才说得话就当我放了个屁哈!”
一番俏皮话,说得大家都乐了。“我们这里正吃饭呢,讨不讨人厌!”秀绒接茬道。
“就是!”莲昇接过话头继续说,“大伙儿以后注意一点,咱们戏班现在不比以前了,大伙儿说话之前都得想想,想好了再说,嘴上有个把门儿的,别屎尿屁的往外流,人家是大姑娘,不爱听!”
话刚落音儿,大家笑得更凶了。反倒弄的秀绒下不来台,脸都羞红了。
“只剩一块桃酥了,怎么办!”,苏莲枫指着桌子上的桃酥说。
“还有谁没吃呢!”莲昇问。
大家都搜肠刮肚盘算了一番,纷纷得出结论,除了自己吃的,留给师父的,只有唱武生的高莲宠和唱花脸刘莲彪没有吃着。可是现在的桃酥只剩一块了。
“要不我再去买吧!”秀绒提议道。
大家纷纷翻裤袋说,没钱了。
苏莲枫说,这块给高莲宠留着吧,他在隔壁屋子撕腿还没下来,他唱武生的,每天练功又苦又累,应当给他吃。
“那‘刘德威’怎么办?”,白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