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生活手册-我要成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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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生活手册-我要成角儿-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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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哭累了,感到自己的脑袋越来越沉,眼前出现了红红的炉子,温暖的炕,母亲在灯下哼小曲儿,哥哥在一旁做琴,父亲沉醉在母亲的小曲儿中摇头晃脑,而她自己呢,正举着一块桃酥吃着。正当她想把手伸到盘中的蜜三刀的时候,突然被嘴里的桃酥渣噎了一下,引起了她剧烈的咳嗽,这一咳把她给咳醒了……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小暖炕上,看门的老张在地上搓着手来回走动。她坐起来,靠着墙,盯着老张看。
  老张见她醒了,忙迎上前去:“大小姐,您还好吧!”
  秀绒见着老张,就想起自己的父亲,心里犯堵,鼻子发酸,眼泪刷得一下就流下来了:“张大叔,我们家这到底是怎么了啊?”
  老张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示意她不要太大声,然后压低了声音对她说:“今天官差来家里抓人,究竟为了何事,官老爷也是讳莫如深,白天官差到家来抓人,太太上前跟官兵推搡,被一个官兵一刀刺中小腹,当场便过去……”
  老张说不下去了。半晌,秀绒才痴呆呆地下了炕,打开窗户,一阵冷风倒灌进屋。
  “大小姐,你这是要干什么!”
  老张不由分说地把她拉回来。
  “我要去找妈!”秀绒想要挣脱老张。
  就在这时,她看见从院中而过的琴生。
  “哥,哥!”秀绒大声喊着,冲他招手。
  可是那琴生就像是聋了一般,停都没停,径直进了厢房,就好像此时的秀绒是这黑夜中的幽灵,对时间的任何人都是无声无息了。
  老张顺手关了窗户,小声对秀绒说:“我的大小姐,您还是轻声些吧。我们家老爷明确吩咐了,要跟你们家断绝来往,在这场官司没查清楚之前,严格跟你们划清界限。您看这不,他把小少爷都接回来了,他跟官老爷说了,我们家小少爷是过继到您家去的,跟您家没毛钱关系,费了多少口舌,才把小少爷给弄出来……”
  响亮的鸡鸣声打断了老张讲述,天蒙蒙亮了起来。老张打开房门,望着外面,对秀绒说:“大小姐,您还是,我……”
  那个“走”字,他在嘴里倒腾了一个晚上,最终也说不出口。毕竟他此时所面对小秀绒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莫说是个孩子,就是一个大人,也不是在一夜之间所能接受的。
  等他再转身的时候,秀绒已经下了炕。清晨的阳光柔和清冷,透过窗子,照在她花猫似的小脸儿上,令人动容异常。老张回身从衣柜里取出一副手套、一个棉窝和一块银元,打成包袱卷,递给小秀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秀绒接过老张递过来的包袱卷,郑重地给老张认认真真请了一个双安。头也不回地走了。
  秀绒漫无目的地走在所城里的大街上,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投,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路过烧饼铺,望着摞在那里一堆一堆的杠子头,饿了,想吃。她用手摸了摸硬硬的银元,忍了;路过邻居街坊的家门口,昔日的小伙伴门扒在小院门前用眼瞅她,她也边走边瞅她们。最后,还是小伙伴的妈出来,把她们都护送进屋,并告诫她们离秀绒远一点儿。就好像秀绒得了瘟疫,只一夜间的功夫,人们都对她冷眼相待、避之不及。她觉得父亲是冤枉的,但她不敢去衙门讨这个公道;她想母亲,但她不敢撕了封条回家为母亲收尸;她恨琴生,但她也不敢再回到大大的家里,当面质问……她突然觉得自己很无助,只一日的功夫,这天地间竟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想,我现在惟一敢的就是死!
  一个七岁的孩子,死得义无反顾。
  临死前秀绒饿了,我可不能做个饿死鬼。她特意行至芝福山下领事馆区,在那群黄毛蓝眼睛的洋人众目睽睽之下,吃了一顿饱饱的西餐,将那枚银元,花得是一分也不剩。有侍者过来问她:“小孩,你家大人呢?”,她把银元往桌上一拍,瞪眼说:“我就是大人!”有钱的就是大爷,侍者也不敢再说什么了。酒足饭饱之后,她抹了抹嘴儿,步出西餐厅,倒是一点儿都不怯场。
  此时正是上午九点多钟,海边很冷,阳光却很好,倾洒在一波万顷的海面上,荡起粼粼的波浪。秀绒深吸一口凉气,觉得浑身通畅,她回头凝望了一下灯塔,灯塔白色的腰身,被太阳映的惨白。她想起了妈祖娘娘手里的红灯,也想起了天后宫里那座四方台。不过这一切,跟她再也没有关系了,这座小城容不下她这个小人儿。
  棉窝湿了,她感到海水一点点浸入到她原本就冰凉的脚上,可能是两者都冰到极点吧,她感觉不到冷,竟然还有一种温暖的感觉,觉得自己就好像是在水盆里泡脚一样,温暖极了。海水已经没过了棉窝,没上了脚踝,快要湿到裤子上了。她并不害怕,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去,没有赴死的恐惧,只有解脱的欢愉。
  就在这时,她知觉手腕处一冰,一只比自己体温还要冰的凉手不由分说地往后拽她,拽的她险些要摔倒。
  “谁呀,放开我!”她企图要挣脱,但她没有力气。
  她看到了一张极白净的侧脸,平头,冒着青茬,眼睛呈半月形,鼻尖轻探,脸颊处蹭了几道黑色的灰渍,却也难掩他的清秀。
  一个叫金莲昇的男孩拉住了她的手。
  “放开我,你放不放,我叫了!”
  挣扎间秀绒已经被连拽带拖地拉到沙滩上了。莲昇松了手,头也不回的就要走。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接着跳!”秀绒说着爬了起来,掉头就往回跑。
  “唉,唉!”莲昇无奈又跑了回来,“天多冷啊,你一个小女孩家家的,该冻病了。”
  秀绒这才看清眼前这个小男孩,约莫着年龄,不过比自己大五六岁的样子,一副小大人般的口气,便逗他说:“你谁啊,咱俩认识么,你管哪门子闲事!”
  莲昇说,甭管认不认识,看人死就不是闲事!
  秀绒心头一震,不觉再次打量起眼前这个比她高半头,头上冒着青茬的小子。
  莲昇接着说,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戏里面的金玉奴,还用一碗豆汁儿和一碟杂合菜救了穷书生的性命呢。前儿我有个好兄弟,就是这样死的,捞上来的时候,眼睛鼓得这么大……
  说完了,还冲着自己的眼笔画了两下。
  见秀绒没什么反应,又接着说:“可惜了,他花脸唱得可好了!”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
  “你是戏班里的人?”
  “是啊,我们鸣春社如今就在大庙(天后宫)那里演出啊!”他坦诚地回答说。
  “啊哈,原来你就是那个猪八戒呀!”秀绒认出了他,高兴得直拍巴掌。
作者有话要说:  

  ☆、戏班(2)捉虫

  
  “大哥哥,你可还认得我?”秀绒指着自己鼻尖问道。
  莲昇低头仔细打量了她一番,不觉也喜上眉梢:“哎呀,原来是你啊,扒台沿儿的小丫头!”
  “你才扒台沿儿呢,我那是被迫挤到那儿去的。”经他这一调侃,秀绒有些不好意思了。
  “天寒地冻的,您怎地跑到这儿来了,不回家啊?”莲昇好奇地问道。
  “我无家可归了!”秀绒的声音沉了下去。
  莲昇看了她一眼,跟着也低了头,不再问了。
  俩人同时望着大海,远处的海鸥时远时近,过往的船只发出阵阵低鸣。
  半晌,莲昇问她道“您有什么打算吗?”
  “我只想去死!”秀绒回答。
  “我这里有一个比死稍强一点儿的活法,您愿意不?”
  秀绒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深深地凝视着他。
  他着着大海说:“这碗饭不好吃,我师父常说,吃得好是戏饭,吃不好就是气饭,我不知道您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只要我看见了,就不能让您去死,我不能让您像我兄弟那样儿……”
  秀绒心中蓦然一动:竟然有人在意自己的生与死。
  “您是大小姐,您要是不愿意……”
  “愿意!”秀绒生怕他反悔,抢着截了他的话。
  “我要唱戏,我要成角儿!”秀绒坚定地又说了一遍。
  秀绒她自己要唱戏,可金师父这边却不太愿意教她。
  在天后宫戏台的后台,莲昇把秀绒想进戏班的事儿跟他说了。
  金师父正吸着水烟袋,听他一说,抬起眼皮:“她哪儿人啊,干什么的?”
  莲昇如实说是所城里筱家大小姐。
  金师父咳嗽了一声,莲昇赶紧给他接痰盂,金师父把痰吐了,哼了一声:“大小姐?大小姐是进戏园子听戏的主儿,没听说过进戏班子唱戏的。你告诉她去,咱鸣春社供不起这座娘娘,让她另谋高就吧。”
  莲昇还想再进一步说说,但看着师父已经闭上了眼睛,就不敢贸然再上前说话了,退了出来。
  在后台外面的空地上,戏班的孩子们在练功,拿大顶的拿大顶,耗腿的耗腿,大家虽然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娃娃感到好奇,但是谁也没空去搭理她,她就在院中央站着,形容尴尬。
  莲昇耷拉着个脑袋走了出来,冲她一摊手,说:“您还是走吧,师父说,这不是您该待的地方儿。”
  正说着,掌事儿老刘头冷不防地照着他后背就是一戒方,他猝不及防,向前栽了一跟头,要不是秀绒伸手扶住了,他就趴地上了。
  吓得秀绒赶紧问他要不要紧。他疼得直抽抽,但是嘴里仍说不妨事,挥着手让她快走。
  他背后的那个老刘头,眉毛粗直,还倒竖着,脸上干瘦干瘦的,骨头支楞着皮肉,看着快要突出来了,真叫人替他捏把汗。眼睛一瞪,戒方一挥,凶得很!莲昇不再理秀绒了,他开始搬“朝天蹬”。只见他将左腿提起,腰部提气,然后用左手托住脚后跟将左腿往上搬直,右手拉开山膀亮相。
  这一整套动作在小秀绒的眼中一气呵成,漂亮极了!好看得秀绒直想拍巴掌,但是老刘头却很不满意。他照着莲昇的右腿,就是一板子,喝道:“抖什么!稳着点儿!”
  此时正“金鸡独立”的莲昇,本来就站不稳,这猝不及防的一击,捱不住,整个人摔了个狗啃泥。这次,秀绒没敢去扶。
  只见那莲昇刚一摔倒,立马就爬起来了,前后时间不过三秒,他似乎是铁打的,不怕疼。
  老刘头的一双老脸,面无表情,就听他从干裂的嘴唇里吐出俩字:“再来!”
  这时金师父走了出来,大家纷纷停止练功,双手叉腰,恭恭敬敬齐声说:“师父好!”
  眼前的这位被众人称为师父的人,名叫金富仙,工老生,富连成第三科“富”字科毕业。出科没多久,倒仓,嗓子就此倒了,不能再唱。于是他开班办学,开始了教习生涯。秀绒见此人面向倒很和善,不像老刘头那么瘦,干瘪干瘪地瘦,他头带瓜皮帽,留着辫子,脸盘似银盆,很富态,两条眉毛粗粗的横着,不凶,很和善,身穿长袍马褂棉坎肩。不像是班主,倒像是位乐善好施的善长人翁。
  他走到秀绒的面前,特意弯下腰,很和蔼地对秀绒说:“大小姐,你还是回家去吧,你在我们这儿不合适。”
  他的声音柔和而低沉,令秀绒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秀绒并不害怕,给他请了蹲安,然后大大方方地盯着他的眼睛说:“我没有家了,请您收留我吧!”
  金富仙又说:“你要知道,我们这里是戏班,不是收容所,你还是去广仁堂吧。”广仁堂是芝福城在清光绪十八年成立的一座救济机构,专门收容无家可归、贫病交加的老人、孩子、妓/女等。
  秀绒摇摇头说,我不要去那里,去那里我还不如去死。
  金富仙没办法了,直起腰板背起手,故意狠下心肠说:“你看看,我们这里学戏的都是男孩儿,哪有女孩子学戏的,你在我们这儿不合适!”
  秀绒没话了,垂下了眼皮。是啊,那个时候只要唱戏的都是男子,哪有女子抛头露面学戏的?戏曲史上纵然有孟小冬、雪艳琴、章遏云等坤角女伶人的出现,但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在秀绒小时候,这些人都还不知道正在哪儿猫着呢!
  金富仙自觉把秀绒的志气给灭下去了,有些得意地接着说:“诺诺,刚才你在院里头站着也看见了,我们学戏的可苦了啊,七年科班等于十年大狱啊,就你那小身板,啧啧……”
  金富仙仍旧滔滔不绝地说着,言语里处处透着瞧不起。
  秀绒打小最讨厌的事情,就是被人瞧不起。如果说之前她还有所犹豫,金富仙最后的这段话可就深深地刺激到她了。她狠狠瞪了金富山一眼,跑到墙边上,双腿蹬墙,双手支地,脖颈一抬,耗上顶了。她虽说是初学,但模仿能力极强,一上腿,就有模有样。
  “呦呵,还卯①上了!成,真成,戏班就怕你不卯上,耗着吧!”秀绒的这一举动,也彻底激怒了金富仙,最起码让他有些下不来台,他气呼呼地进屋了。
  满场上的孩子们,都停止了练功,他们没看过这热闹。最后还是老刘头厉害,把戒方拍得啪啪直响:“看什么看!练功!”
  大家不敢怠慢,又都开始哼哈练起来了。
  莲昇趁着空挡,跑到秀绒面前,劝她道:“您快下来吧,哪能置这个气,您这是在玩命呢!”
  秀绒咬着牙说,“我连命都不想要了,我还怕玩儿嘛!是你提议让我进戏班的,之前你并没告诉我师父不收我,我要是知道师父不收,我早就跳海了,是你把我骗到这里的,你得负责任!”
  莲昇看着眼前如此之倔的小丫头,不禁也觉得可爱,料想着她也坚持不了多久,于是便说:“来,我跟您一起耗!”说完把自己的腿也搁墙上去了,俩人一起耗了起来。
  老刘头见状就说:“嘿,都卯上了!行,你俩就耗着吧!”一边说,一边朝着秀绒的胳膊肘就是一戒尺,她雪白的腕子上,登时一道红印:“用力,别抖!”秀绒疼得直嘶哈,可就一声不吭。
  老刘头看着她憋得通红的小脸蛋,心里有些意外。
  风吹落香顶上的一撮灰,十分钟过去了,秀绒感觉像是过了仨月似的。秋风萧瑟的天气里,她豆大的汗滴,落在面前的泥土里。
  莲昇悄声跟她说,下来吧,您初耗,吃不住的。
  秀绒摇头。
  半截香烧完了,秀绒觉得头昏眼花,眼冒金星,她用脚尖使劲抵着墙,让自己不至于倒下去。
  正当她拼命跟墙较劲儿的时候,小腿肚上又猛地挨了一下:“伸直,别打弯儿!”她一哆嗦,仿佛从梦中惊醒。
  莲昇心里不落忍,悄声对她说:“跟师父讨个饶,我陪您去!”
  秀绒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一炷香烧完了,没把秀绒耗倒,倒是把金富山耗出来了。莲昇一见金富山出来了,赶紧下了顶,跑到金富山跪下,求他道:“好师父,您就收了秀绒吧,求您了!”
  老刘头走到金富山面前,悄悄伸了个大拇指。
  金富山说,你下来吧。
  秀绒不语,鼻血留了出来,落在泥土里,清新又鲜艳。
  金富山说,我收留你了,下来吧!
  秀绒听闻,心里一震,想要下来,可身子已经僵直在墙上,不听她使唤了。
  莲昇赶忙了喊了一声:“别动,我们来帮你!”
  话音刚落,三四个学戏的孩子,把着她的腰,慢慢将她从墙上“搬下来”,并纷纷提醒她说,慢慢直腰,慢慢直。
  秀绒已经直不起腰来了,她觉得弓着最舒服。
  后来莲昇就常开她玩笑,说她是“天生腰软”,练把子②吃亏!
  秀绒就问他,那怎么办。
  莲昇说:往死里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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