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莲枫他真就去了,跟另一班社的一个旦角演员合演了一出《太真外传》。按理说,照着他在梨园行里的家世与地位,不该傍人家的角儿,完全可以自己做大轴。但是他就压根没往上报,人家管事的来问他,你演什么呀!他笑着回答人家说,我二路傍角儿的,角儿演什么我就演什么。另一位演员也不傻,奚落他说,您也是角儿啊,您不来一出。莲枫客客气气地说,您来,您来,我傍着您。其实莲枫的心里是抵触的,他不愿意出这个风头,在日本人面前出风头,没啥好处。他只是想分点儿钱能够自己抽大烟就可以了。《太真外传》这出戏,最早是梅郎排的,源自白居易的长诗《长恨歌》,讲得是唐明皇与杨贵妃之间的爱情故事。日本人喜欢杨贵妃,因为他们认为,杨贵妃当年虽然是自缢在马嵬坡下,但没死且还有一丝气息尚存,待等唐明皇大军撤退之后,她自己悄悄沿着傥骆古道一直跑到汉水,经长江,最后东渡到日本去了。因此白居易才会在《长恨歌》里留下了:“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的名句。日本人将杨贵妃奉为神女,到处给她建庙立像,非常崇敬。由此日本人喜欢看《贵妃醉酒》和《太真外传》就没什么稀奇的了。
苏莲枫在台上认真而本分地演着他的唐明皇,金富仙先生曾说过,上了台就要认真,就要投入,不吝台下坐的平民百姓还是天王老子,跟你都没有关系,你已经不是你了,你是剧中的角色,要好好演。从鸣春社出来的孩子,都记得金先生的这句话,大家都在各自舞台上规规矩矩地演着属于自己的戏。
《太真外传》顺顺当当演完了,没出纰漏,很完美的结束了。后台卸妆的时候,有日本兵进来很客气地将扮演杨贵妃的演员给请了出去。其他人见了心里不禁生出一丝羡慕,角儿就是角儿,拿包银都是双份儿的。莲昇却在一旁安静的卸妆,他不争抢,自打小学戏到今日,谁红、谁打炮、谁压轴、谁拿多少包银的无谓争抢,他见得太多了。对这些名利他早已看得很淡,再加上现在世道不好,更加没有了这些争先恐后的心,他心里只惦记着自己能得多少包银。
管事的进来把包银分了,一人五十块大枚,有人接过包银无奈地说,这么点儿钱,去东来顺吃顿锅子只能吃肉沫,日本人真是穷了,完蛋!莲枫接过包银,心里却想着:挺好,两块大烟是抽上了。
大家拿了钱正准备要走,只见演杨贵妃的那个演员从外面回来,两颊憋得通红,身上的衣裤只剩下了里面的衬衣,和下身也只剩一条单裤,他跌跌撞撞地走进门来,满头是汗,混身上下抖个不停!众人见他神色不比往常,赶紧围上来问他是怎么了,他猛地一下将众人推开,抬头看见墙上挂的剑——那是一把真剑——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扯下宝剑,抹脖子,死了!
等众人醒过神来,他已经倒在地上过去了,只有血还在汩汩地往外冒,染红了他白色的衬衣。大家大喊一声围上去拼命地摇,可是为时已晚,他死了。
慌乱中,一位演员无意碰触了一下他的下/体,只见那位演员举起自己的手,声音颤抖地令人心悸:“那里,湿了,湿了一大片……”
众人都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过了良久,莲枫从嘴里硬挤出两个字:“混蛋!”
回到家里,莲枫把钱摔在小芍药的脸上,转头便走。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参加过日本人的堂会,而是在家做起了木工活,整天不是刻就是磨。小芍药问了他几回,他都很不耐烦地回答:“男人的事,妇道人家别掺和!”
直到有一天,有两个日本兵登门,翻译官很客气地对他说,伊藤大佐请您去唱堂会。
小芍药心里头估摸有事会发生,吓坏了,拼命地拦着他说,不要去,不要去!
此时的莲枫反而是一脸的平静,他把脸刮净,头发梳光亮,穿上一件崭新的对襟长褂,带着行头衣箱,跟日本兵走了。
临走前,他对小芍药说,遇到好人家,就嫁了吧。你是好姑娘,是我耽误了你……
莲枫就这样走了。
小芍药跌倒在长榻上,不住地呢喃,不许你去,你给我回来,你走了我还嫁谁呢,我谁也不嫁……
来到伊藤大佐的家里,伊藤大佐正领着几个日本歌伎饮酒取乐。翻译官过来对莲枫说,大佐不听老生戏,来段旦角的。莲枫回说,不会,我工的是老生,跨行当的不会。大佐听了,叽里咕噜对翻译官说了一堆日本话,翻译官对莲枫说:“大佐说了,你们的京戏里有一个技术叫反串,他让你反串一段。”
莲枫没有办法,只得清唱了《太真外传》里的一小段:“杨玉环在殿庭深深拜定,秉虔诚一件件祝告双星。一愿那钗与盒情缘永定,二愿那仁德君福寿康宁。三院那海宇清四方平静,今日里借与奴身,叩罢头将身起清光泻影,叫宫娥将金盆捧到庭心。”
在这样的时间、地点和场景里,演唱这么一段祝祷辞似的唱段,很是滑稽可笑,莲枫自己都唱得很勉强,他心里很不痛快,大概这是他这辈子唱得最难受的一回。但是伊藤大佐听的却很过瘾,他对中国男子嗓子的构造很好奇,他想不明白从堂堂七尺男儿的喉结里和胸腔里,怎么就能发出极细,极尖,极柔媚的类似于女人的声音。这让他很琢磨不透。
他问莲枫,你是不是阉人?因为依着他的那点审美习惯和审美认知来看,只有阉人才能发出如此细的声音。
莲枫告诉大佐,我不是阉人,我是正常人,阉人的嗓子是公鸭嗓,我们不是。
大佐突然发话说,不行,我得看看!眼见为实。
说完后,立即就有两个日本兵进来,要扒莲枫的裤子。
莲枫心里早就预料到这个大佐有此招儿,他有所准备。他对大佐说,我可以不脱裤子唱出戏,就能证明我是真男人!
伊藤大佐更加好奇了,他甚至对中国人“独有”的身体构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只见他大手一挥说,让你证明!
莲枫命人抬进一面鼓,并且取出一双鼓槌。翻译官是中国人,他意识到莲枫可能要唱京剧名段《击鼓骂曹》,赶紧上前悄声阻止他说别这么干,这样干对你没好处。莲枫说,你别管,我一定得让这位大佐开眼、尽兴!
大佐见他将鼓抬进来,以为是有大阵势可看,不觉哈哈大笑起来,嘴里不住地赞叹:“呦西,呦西!”
胡琴起,鼓槌落,京胡名曲《夜深沉》的旋律响起,那浑厚的鼓声与激昂的胡琴声交织在一起,沉抑,愤懑。只听莲枫唱道:“你二人不必哈哈笑,有辈古人说根苗。昔日太公曾垂钓,张良舍履在祀桥。为人受得苦中苦,脱去蓝衫换紫袍。你二人把话言差了,休把狐子当狸猫,有朝一日时运到,拔剑要斩海底蛟!”莲枫边唱边击鼓,抑扬顿挫,慷慨悲壮,闻者无不被这一底气所震撼!正当人们全都沉醉在唱词里之时,莲枫看准时机,趁大佐不备,将手中的鼓槌迅速抛了出去,原来那鼓槌是一暗器,在空中顺势展开成为一把匕首,那刀尖直飞向伊藤大佐的心脏。其中一歌伎发现得即时,慌忙推开大佐,自己中剑身亡。
一时间乱枪齐鸣,万千子弹穿胸而过,莲枫刹那间被打成了筛子,他没有仰倒,更没有跪地,而是直直地挺着身子,扑倒在鼓面上。一霎时白色的鼓面被鲜血浸染。
苏莲枫,七尺男儿,顶天立地。
苏莲枫死亡的消息被日军彻底封锁,日军将尸体处理了,处理得很干净,不见人,不见尸。莲枫算是秀绒名义上的哥哥,当年入戏班立字据,是苏家给她做的立官书人。而此时的秀绒,对莲枫哥哥已死的消息却毫不知情,她正一门心思地排练着她的《绿珠》。
作者有话要说:
☆、大红大紫
《绿珠》这出戏的高/潮部分是在绿珠坠楼的那一刻,秀绒精心为她设计了一个惊险高难度的动作,就是让其从一个由三张桌子搭叠而成的高台上凌空翻下,然后平躺在台上,以此来诠释绿珠投身爱情时的义无反顾。这一设计难度技巧颇高,即便是男子也不敢贸然尝试。琴生对秀绒说,为何这么拼,值得吗?秀绒说,值得,年轻不拼,等老了就没这机会了。这让跟着她的一帮小辈听了很受鼓舞,班主都拼成这样,自己焉有偷懒之理?!于是桃红社就在秀绒的带动下自上而下的显出一派生机勃勃,跟王先生每况愈下的班社相比,自不可同日而语。
终于等到了正式公演的那一天。此前秀绒留了一个心眼。之前她并未对那些老琴师露出要演《绿珠》的计划,而是按部就班地跟他们吊《贵妃醉酒》的曲子,响排①和彩排②都排的是《贵妃醉酒》,暗地里则与她的新班底合排《绿珠》。直到演出的前一天,秀绒突然提出,嗓子坏了,演不了《贵妃醉酒》了,要回戏③。当时萧爷正好来探班,闻言自是不允,说广告也登了,海报也挂出去了,票都卖好几天了,你就因为一句嗓子不好就不演啦?你这让我跟观众怎么交代!秀绒佯装发愁地样子说,最近春天风大,我又是过敏体质,一遇沙尘天就咳嗽,扁桃体发炎,您听听我这嗓子,要是硬上场,不是砸您广和楼招牌嘛!萧爷急得来回搓手说,我的小姑奶奶,那你说,你让我怎么办!
“办法有啊,要么换人,要么退票!”秀绒大咧咧地说。
“退票赔本买卖我可不能做,如果是换人,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广和楼已经没有好角儿了,好不容易出了秀绒这么一个角儿,就指着她这个坤角儿往戏院里拉人呢,更不能换了!”
萧爷想来想去都不合适,在屋里急的团团转。
琴生见状,拉住他悄悄说:“秀绒准备了一出新编戏,她想试着演演……”
萧爷闻言很欣喜,大声说:“新编戏也成啊,只要她站在台上就成!”
琴生冲着老琴师们努努嘴,给萧爷递了个眼色。
萧爷立马会意了。他走到老琴师们的面前说,秀绒的嗓子坏了,她唱不了《贵妃醉酒》了,她想唱自己的新编戏……
老琴师们闻言都说,不行,没练过,拉不了。
此时秀绒起身走到萧爷的面前说,爷,琴生练过,他可以拉,《绿珠》我们能唱!
老琴师们见状才知自己被骗,皆愤然,说你们这叫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萧爷则眉开眼笑地对秀绒说,很好,这不都解决了吗!
时至今日,秀绒终于彻底踢开王先生的班底,拥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一套班底。
《绿珠》的首演大获成功,特别是最后的那纵身一跃,将绿珠为爱赴死的决心表现的淋漓尽致。细腻、惊险、又别出心裁,秀绒凭借着自己在鸣春社练就的一身扎实基本功,与琴生精湛的琴技,水乳/交融,珠联璧合,深深征服了在场的每一位观众。而在这其中,就有从南京千里迢迢到北京出差的国民党要员沈燕林。
此时的沈燕林正任铁道部次长,此人不好烟酒专嗜皮黄,他寓居南京,总嫌南京的京戏不正宗,于是就每周五的晚上夜车到上海过瘾,周日再坐夜车返南京,几乎周周如此,就是国难大头的时候,都不曾例外。这次他借着出公差的机会来到北京过戏瘾,正值秀绒在广和楼首演《绿珠》,他被台上色艺双全的筱秀绒深深吸引。在京的两周内,几乎天天晚上去捧场,每去必掷千金买花牌和银盾等物相赠。在当年,官老爷捧戏子不足为奇,起初秀绒并未在意,只把他当寻常有钱人家的大老爷对待。直到有一次演出结束,沈燕林将她叫到二楼包厢,问她:“有人包你吗!”
此时已是后半夜,散戏多时,戏院的灯几乎都灭了,只有沈燕林的这一间包厢里亮着两盏灯,幽幽暗暗的。秀绒借着灯火看清了眼前的这位大老爷,大头圆脸大腹便便,坐在沙发上很有官老爷说一不二的气势。
秀绒低下了头,她不知该怎么回答:有人包我,这是骗人的话,一旦他追问起来,自己没好果子吃;没人包我,难道被他包去,不行,莲昇临走前我曾对他说,天长地久我等你。我不能食言。
秀绒正想着对策,沈燕林握起秀绒的手问她,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出神!
秀绒笑了笑,别过头去。
沈燕林抚摸着她的手说,你的手真软。
秀绒抽回了手,依旧不出声。
沈燕林正了正身子笑说,看这情形,你那心里定是有相好的了……好,你走吧!
秀绒不敢相信,他竟这样轻易地放了自己。
秀绒转身要走,沈燕林在后面叫住她:“上海丹桂第一台的经理Mr。Right先生想邀请你去他那儿唱几场,火车票我已经买好了,去不去的,在你……”
沈燕林将火车票放在桌上,自己起身走了。
秀绒看着桌上的火车票,陷入了矛盾地挣扎。梨园行自有“北京学艺,天津唱/红,上海赚钱”的俗语,去上海自然是得以扬名立万的好时机,对自己的未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可是这次一旦去了,就是欠下这沈燕林的一个人情,将来若要还起来……
最终,秀绒想成名的心态还是占据了上风,她拿起了桌上的火车票。
秀绒一行人踏上了南下的火车,一路上众人都很兴奋,叽叽喳喳地谈论着沿途的风景。只有秀绒一人心事重重地坐在那里。琴生问她,你怎么了?秀绒说,我右眼皮老跳,感觉要出事儿。琴生说,别瞎说,你是太累了,靠着歇歇吧。
于是秀绒就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可能真是困了,她开始迷糊,恍惚间看到了当年的鸣春社,看到了莲彪在跟莲喜插科打诨,莲宠在练功,莲瑞在说数来宝,莲枫在练着《问樵闹府》的身段。这时莲昇正朝自己走来,秀绒很兴奋,连忙上前问他道:“你上哪儿去了,这么多年,连个信儿也没有!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呀!”
只见莲昇满脸愠怒地哼了一声说:“您想我,承蒙您还想着我,如今您已经红成半边天了,还有那功夫想我!现在有的是人排着队的等你,你早就想不起我了!”
“我没有啊,我一直都记着当初的承诺,天长地久我等你……莲昇!不要走,你听我解释,莲昇!”
一阵骚乱使得秀绒从梦中惊醒,幸好只是一个梦!
“把行李打开,快点!”睁开眼的秀绒,没有看见莲昇,而是看见了一群日本兵,他们正用手中的刺刀,抵着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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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响排:有乐队参加的排练,演员不穿正式的服装,也不化妆
②彩排:演员穿正式服装,化妆,带乐队走台
③回戏:剧团(演员个人)或剧场由于发生特殊情况而无法开锣演出。
作者有话要说:
☆、打对台
原来是一群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残兵游勇,包了前面的一节车厢,在车上闲得没事儿干,就狐假虎威的到处找茬。秀绒还没醒过神来,揉着眼睛问,这是要干啥?琴生说,快起来,日本人要例行检查。
秀绒惊醒,七手八脚地将行李打开。日本兵用刺刀将箱里的衣服挨个跳起来看看,又胡乱扔到一边,原本整齐的衣服都被翻了个乱七八糟,可惜他们一无所获。车上的人们虽然害怕,但是心里却也有几分底气。战争已经进入尾声,接连有好消息传来,大伙儿都知道日本人气数将尽了,现在无非是最后的发疯罢了。
一个头上打着绷带,手上还打着石膏的日本兵,指着秀绒的衣箱,用蹩脚的中国话发问道:“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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