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生活手册-我要成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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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生活手册-我要成角儿-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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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周围的中国人,除了那一声叫好带来一丝激动外,再也无有了声息,麻木,一如既往的麻木。
  郝莲瑞被抬回家的时候已经不行了,他上面吐血,下面尿血,头肿的如猪头,浑身上下青紫一片。请医生来,可医生们都碍着日本人的淫威不敢来。等到了第四天,郝莲瑞尿出的内容越发严重,已经分不清是尿液还是鲜血了。
  “他的生命,就像是爆开的灯花,刚绽放出最明亮最华彩的颜色,就已燃尽。”白莲喜最后如此总结道,他已经哭成了泪人,说不下去了。
  众人默默地听着,谁也不再说一句话。
  半晌,白莲喜深吸一口气说,莲瑞是抱着咱祖师爷的牌位走的,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没给祖师爷的丢脸,我为祖师爷传道了!”
  在郝家的灵堂上,秀绒终于看见了躺在棺材里的莲瑞,戏班一别,整十年。此时的莲瑞,脸庞瘦削、嘴唇苍白,瘦得不成人样,他安静地躺在棺材里,祖师爷的牌位就放在他身旁,与他共寝。在他的脸上,秀绒看不到痛苦,也看不见挣扎,她觉得莲瑞是带着骄傲与满足,搂着祖师爷,一起沉沉地睡下去了。
  戏班的师兄弟们,自发地聚起来为他守灵。在这个只有清风明月相伴的春夜里,他们围坐在一起,说着以前的戏班往事,相互接对方的老底,爆自己的糗事。每一个人都没有哭,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就好像莲瑞还没有走,他一直都在。
  第二天起灵,六寸长的铁钉,砰砰地钉了进去,将棺盖与棺体连在了一起。莲瑞真的要走了。棺材前站着莲瑞的父母,他们一声接一声地念叨着他的小名:“三儿啊,躲钉啊,三儿啊,你倒是躲钉啊!”碍于日本人的淫威,来送灵的亲戚不多,灵堂里显得很空旷,打钉的声音和莲瑞父母的呼唤声,一高一低,一起一落,相互交织着,在灵堂的上空飘荡,久久不散。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是痛彻心扉的。
  白莲喜自愿充当起了吹鼓手的角色。这一日的他,使出了浑身解数将手上的唢呐吹出了一个全新的水平。学戏出身的莲喜,熟悉各种曲调与曲牌,他决定用一种特别的方式为郝莲瑞送行。他选择吹奏戏曲里皇上、将军上朝、升帐时所用的【朝天子】曲牌,而不用一般送灵时的悲戚之乐。【朝天子】的曲牌庄重、热烈,整套曲子充满着骄傲与尊严,他要让莲瑞体面而气派地走完他人生的最后一段路,这是他这辈子应该享受到的权利,再没人比他更有这个资格了。
  哀乐奏起,纸钱洒下,演了一辈子小丑的郝莲瑞就这样走了。他是舞台上插科打诨的小角色,是生活中扶不起来的赌徒,沿街乞讨的小乞儿,若干年后的今天不会有人还记得梨园行内还有一个这样的小丑存在。
  莲瑞的死对秀绒内心产生了一种震撼。郝莲瑞的气节令人敬佩,但是他生前的处境是难堪的。像他这样每天为了衣食而奔命的小角色,在这一行里却又太多了。能站在台上开口唱的那才叫角儿,至于那些剩下的,无论是二路配戏的,还是旗锣伞报的,是耍嘴皮子的、还是翻跟头的,只要不是一剧之主,通通都可称为龙套。“京剧是角儿的艺术”观众来捧的是角儿的、看的角儿的,你唱得好,捎带着给你鼓鼓掌;你唱不好,照样翻脸哄你;角儿走到哪里都吃香,有火候自己挑班,火候差一点儿搭别人的班,这班散了去那班,总归能开口唱;但是那些跟着角儿的人前路就没那么好了,能吃饭的时候,跟角儿混;吃不上饭的时候,角儿能喝口稀汤,到你这儿说不定就成空碗了,生计难为的时候,谁还能顾得了谁呢,都得自己找饭辙去。
  莲瑞生前堪忧的景况,不免使得秀绒也开始打算起自己的未来:她现在搭着王先生的班,给他做学徒。上台的机会是很多,见识也能开阔,可秀绒知道,这个班只要王先生在一天,一定是王先生唱主角儿,她若能混上一个二路旦角,就是最美好的前景了。
  那可不行,我不能总是傍着别人,我得成角儿!
  秀绒心里是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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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一段:出自梅兰芳先生在1959年创排的新编京剧《穆桂英挂帅》,在这里是借用。
作者有话要说:  

  ☆、挖墙脚

  
  成角儿心切的筱秀绒,想学正戏、大戏,因为只有上演这样的戏,她才能有红的机会。她现在已经不想学《拾玉镯》、《鸿鸾禧》这样的花旦戏了,因为长大了的秀绒终于明白了,花旦戏唱得再好,能让自己发挥的余地无非就是伺候人的丫鬟、未出阁的小姐、或是累死人的刀马旦,京剧虽然要求的是“唱念做打”并重,但是“做打”总归是排在后面,而“唱念”排在前面。观众进剧场的享受,主要是闭着眼睛听戏,顺便睁开眼睛看戏。秀绒早已不再是那个喜欢孙玉姣的小丫头了,她现在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小心思,没有父母的依靠,未来只有自己来打算,成角儿是自己唱戏的唯一出路,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争取到手。工花旦能做主角的机会太少了,只有工青衣才能做稳稳地做主角,虽说青衣有时总是哭个不停,惨兮兮的,可那也是正宫娘娘。就像是《红鬃烈马》里的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是很苦,但是总有身穿女蟒加官进爵“大登殿”的时候,那代战公主虽然厉害了不起,但是就得做小,屈居偏位。
  筱秀绒不傻,孰前孰后、孰重孰轻的道理,她明白。
  好在王先生向来是不拘于行当的,他也希望自己的徒弟如果有精力的话,可以多工几个行当,全方面发展。工武行、花旦的如果嗓音条件好可以逐渐过渡到青衣上来,毕竟武生、武旦的职业寿命有限,能给学生多分得一口饭吃,哪有师父不愿意的呢?
  但是王先生教归教,也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多了一个心眼。梨园行里流传着这样的一句俗语,叫“教了徒弟没了师父”。这是因为随着师父的年龄一天天增长,体力跟不上了,技艺表现肯定不复当年,而徒弟们不一样,他们跟师父学习,一般都正赶上其风华正茂的好时候。正当年的他们,把师父的技艺学到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现象肯定是很普遍的。但是这个时候,师父还没有退出舞台,还在台上唱呢,你在台上这么风光,把师父放哪儿了,还让不让师父好好唱了!所以王先生给戏班立下规矩:凡是我教给你们的戏,除非是我退出舞台不唱了,亦或者是我死了,你们才能贴,才能唱;否则,你们就不能贴,不能唱。
  在这段时间里,筱秀绒确实跟王先生学了不少的好戏、大戏,有《贵妃醉酒》、《红鬃烈马》、《玉堂春》、《六月雪》、《三娘教子》等很多的传统老戏。开蒙开得可谓是既正宗又扎实。王先生发现秀绒的嗓音条件很好,以前让她唱花旦都可惜了,她虽然不是太漂亮,但扮上以后周身却散发着独有的韵味,青衣端庄、持重又有点清冷的气息,在她的身上凸显的是既生动又立体。这可能是坤角自身的美丽,男人学不来。王先生觉得像秀绒这样的好苗子不可多得,于是下了很大的心力来教授栽培她。
  王先生想着,等到唱不动的那一天,就让秀绒来接自己的班。
  可令王先生没有想到的是,还没等自己唱不动,秀绒已经就将他的班底连锅端了。
  当时秀绒正在跟王先生学习《贵妃醉酒》,且已经学了有一段时间了。“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转东升”美美的【四平调】水磨腔一般磨得她心里直痒痒,她真想上台去演一演,看看自己的水平到底如何。可是戏班有王先生的规矩在先,断没有你上去唱的资格,就是跟王先生关系亲密的秀绒,也不敢造次。于是,她只能忍着,暗地里寻找着机会。
  不过多久,机会竟然来了。
  那时正是抗日战争打得最为艰难的时候,市井越发萧条,门户越发紧闭,老百姓连命都保不住了,谁还有那闲心思听戏呢。不光是王先生的班社艰难,整个梨园行,乃至全中国的老百姓都生活的很艰难。就这样,还有那日本兵隔三差五的来家里请王先生唱堂会,像这样的卖国行为,王先生是断然拒绝的。可那些野蛮的日本兵又岂能善罢甘休!一开始还是很有“礼貌”的上门请,后来就改寄恐吓信来威胁,今天送来一个死人手指头,明天送来一个死人眼睛,搞得人心惊胆战的;再后来,他们竟然纠结了一批小混混,在街上找茬围堵王先生。好在王先生学过太极,会点儿拳脚,三下五除二地摆脱了他们。回来之后,王先生将遭遇讲给众人听。众人听后,心里都很忐忑。王夫人提议,不如咱们搬到郊区躲一躲,等着风头过了以后再回来。
  众人听了都低头不语,可王先生点了头,同意了。
  于是王先生就将整个戏班,将手底下的这群跟他一起混饭吃的人,全部给撂了。一个人携家带口的,跑到北平郊区避难去了。
  他临走前留下话给大家:“委屈大伙儿一段时间,请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回来的。”
  王先生的为人正直,从不做轻易的承诺,只要答应的事,他一定会办到。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这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但是另一个问题来了,在他走这段时间里,戏班怎么吃饭呢?
  戏班里所剩的老琴师和鼓佬,都是跟王先生共事多年的老搭档,有一两个在他刚刚唱戏的时候,就跟着他了。可以说是默契合作了一辈子,他们不可能再出去给别人搭班拉琴,一来人家有固定的琴师,二来琴师跟角儿得配合,得磨合,这段磨合期没个三五年适应不了;三来即使请他们加入进其他班社的乐队去当京二胡,他们也不乐意:从首席琴师,掉到京二胡的陪衬,这种落差,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的了。
  而其余给王先生配戏的演员,稍有成就人都走了,去搭别的班社了。选择留下来的多半是正在学习的和刚出科还没有能力挑班的,资质和舞台实践都还不行。
  角儿走了,留下了一个烂摊子和一群坐吃山空的散兵游勇,在日军强化治安运动的阴霾之下,艰难地度日。
  秀绒是有能力走的那一批,他有实力也有人脉,以她现在的这身功夫,去找刘莲彪,给她在马老板的扶风社里谋得一个旦角的位置,完全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马老板工老生,他现在正缺能跟他搭档的旦角,她去了正好补上这个缺儿,顺理成章。但是秀绒不想去,她深知跟人搭班那叫傍角儿,不叫成角儿,自己挑班唱,那才叫成角儿。
  乱世出英雄,秀绒打算搏一搏。
  刚开始她提出这一想法的时候,戏班所有人都以为她疯了。老一辈的琴师们,看不上她初出茅庐的资历;小一辈的演员,自卑自己的火候未到,怕给她帮倒忙。相比起秀绒斗志昂扬的干劲儿来,其他人的态度要么是懒洋洋的不挪窝,要么就是呈隔岸观火的姿态——相比起前路未卜的瞎折腾,还是这样按部就班地耗下去稳妥。
  可秀绒心里却是很急,现在的她正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要开始施展功夫,扬名立万的最佳时机。如果错过了这一时机,以后若想翻身,想出头,无论是体力还是心力,都可能会跟不上的。
  无论成与败,秀绒心意已决,人生不就是一场赌吗!
  她决定以分散主力、逐个击破的方式,来说服这帮既有才华又有脾气的伙计们。她在琴师和鼓佬们的面前低下了头,很谦卑地对他们说:“我就是一个刚出道的小孩子,要想搭班唱戏,没有您们的支持和协助,我肯定是寸步难行的。您们拉了一辈子的琴,打了一辈子的鼓,什么戏没见过,什么场面应付不了?您们就是我们整个班社的核心,是我们的主心骨啊!我不指望着您们替我托着,我还能找谁去!”这番话说得既诚恳又动情,字字句句都说到琴师、鼓佬的心中去了,在以前的戏班里,所有人都是围着角儿转的,琴师和鼓佬是整个乐队的核心,和角儿的关系很微妙。他们是最懂角儿水平,也是最能指出角儿缺点的老内行,角儿在台上唱,得指着他们。但是换句话来说,他们也是傍角儿的,如果角儿在台上唱高兴了,临时升半个调,你也得跟着拉下去;要是角儿今天嗓子不好,在台下咳嗽一声,你也得知道今天得降半个调。琴师的职责不是让角儿顺着你的旋律来,而是你得跟着角儿来,得托着角儿,让角儿唱得舒服、过瘾。秀绒的这番话说的很高明,降低了自己的身份,提高了琴师、鼓佬的地位,而且还一口一个“您”,求得他们心里都很舒服。
  而对于那些还没出科的小一辈,秀绒就做出大师姐的姿态,语重心长地跟他们说,你们现在正处于练功的好时候,你们不能在戏班这么坐吃山空的耗下去,如果一直这么耗下去,就给你们耗傻了,功夫就会耗没的。你们的未来远不止在这破败的戏班,你们的未来应该在更为广阔而华美的舞台之上!
  这一番“豪言壮语”入情入理,直说得那帮小子自信心爆棚,纷纷开始做起了美好的白日梦。
  不过一周的时间,王先生的班社就已经被秀绒整顿一新,一干人马纷纷倒戈投入到筱秀绒的麾下。秀绒给这个属于自己的班社起了一个婉约的名字:桃红社,自取艺名“小桃红”,开始了正式闯江湖的生涯。
  而桃红社的打炮戏,正是王先生教她的《贵妃醉酒》。
作者有话要说:  有情人的,情人节快乐;没情人的,新年快乐,总之都要快乐哦~!

  ☆、琴师

  
  《贵妃醉酒》是梅郎的代表名作,梅郎也曾拜师于王先生门下,从某种程度上说,秀绒跟梅郎是同门。因此秀绒选择这出戏打炮,可谓是不逾矩。但是从当年的境况来看,届时梅郎已经成名,可以说在整个梨园行都是一个可执牛耳的领军人物,而秀绒不过是一个刚出科的小毛丫头,是一介女伶,虽说像这种傍着要角儿来提升自己地位的做法,在当年说来是公认可以的,但是敢选择贴《贵妃醉酒》这出大戏来跟梅郎打对台的人却着实不多,从这一点上就足以看出秀绒当年的胆量和野心。她是豁出去了的,破釜沉舟在此一役。
  最后,秀绒成功了。用当今的眼光来看,当年促使秀绒成功的因素有很多。内部的因素,当然是由于她自己的唱功惊人、技艺过硬,再加上生理性别的优势,将杨贵妃的那种雍容气度,诠释的淋漓尽致。她天生所散发出的清冷气质,与梅郎接地气式的从容相比,更平添一份不食人间烟火的孤傲与凄冷,特别是在诠释起后半段所呈现出的凄凉醉态和被皇上抛弃后所产生的凄楚情绪等方面更加的准确到位,尤其是当她唱到“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这一句时,那种凄怨的情绪,就好像无边黑夜中所散发出的清淡而又凄冷的月光,一点一滴慢慢渗进每一个听众的骨髓里,令在现场聆听的每个人都不寒而栗,欲罢不能。
  而外在的条件,则与萧爷的力捧分不开。那个时期,戏院的生意很惨淡。有名的伶人不是罢演避难,就是离开了京城,到外地跑码头谋生。萧爷正为生意之事一筹莫展。正好来了一个筱秀绒,焉有不力捧之理?于是萧爷又是在报上登广告宣传,又是邀请军政各界人士,再加上又逢抗日战争相持阶段到了中后期,日本人慌了,中国人乐了,随着几场小型战役胜利的消息传来,民心很受鼓舞,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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