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绒慢慢抬起了头,一双眼眸里饱含热泪,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莲昇疼爱地用手抹去她溢出的泪水,故作轻松地逗她道:“这要说起来,我每次遇见你,你都挺倒霉的,可那时候你都没哭,这次好不容易走运一回了,登台满堂彩啊,多大的喜事呀,你却在这儿哭,你跟我说说,你到底在哭个啥?”
“我要哭,我爱哭,与你什么相干,与你什么相干!喂呀呀……”秀绒满心委屈,哭得声音更大了。
莲昇打趣说,你听听,哭就哭吧,还带【哭头】的。
秀绒终于被逗笑了,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由衷地叹了一声:“当角儿真难啊!”
这本是秀绒无端的感叹,但说的莲昇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秀绒用手去抹眼泪,咸湿的泪水杀到了冻疮溃烂的创面,疼的她叫了起来。
莲昇察觉到了,抓着她的手腕,借着月光看了看问她说:“又烂啦?”
秀绒被他拽的有点不好意思,往回抽手说:“这是第三回了,疼得很,等着结上痂就好了。”
莲昇看得仔细,那里肯放手:“你这挺严重啊,要是化脓了可就麻烦了!”
花旦的手和老生的嗓子一样,是唱戏的本钱。哪个观众愿意看一双生着冻疮、流着脓的手呢!
秀绒这才发现手上的溃烂处已经开始流脓了,方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开始着起急来。
莲昇说,别慌,来,跟我到厨房来。
俩人摸黑进了厨房,厨房顶上挂着刚刚腌好的肥肉,屋子里飘着五香面的气息。
莲昇踩着凳子上了房,从房顶上取下一块肉来。
秀绒吓得直对他说:“你干啥,干啥呢!师娘刚把肉挂上去,准备过年吃的,拢共没几块,还想吃独食!
莲昇示意她别出声,拿着一片肉片,俩人又潜回到小堆房。莲昇点燃了煤油灯,把肉片放在煤油灯上烤,肉发出滋滋的响声,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秀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太美味了!打从进戏班的那天起,她还没吃上口肉呢,连肉汤也没喝过。
莲昇让她把手指伸到肉片的下面,滋滋冒出来的猪油一滴滴落在溃烂的创面上,秀绒喊,疼……疼……
莲昇喝道,忍着点儿,还想不想要手了!
秀绒只能忍着,任凭滚烫的猪油去烫青紫色的冻疮。④
终于烫完了,秀绒疼得直冒汗。她边吹手边对莲昇说,啧啧,真有你的!
莲昇拍着胸脯说,这是独门偏方,我们家还使不上这个呢,都是用铁槽中的泥涂,你这已经是很高级的雪花膏了。
莲昇把肉又放回厨房,俩人悄悄回到倒座,安然睡去。
第二日早晨起来,果然是不太肿了,真是挺灵的。
伴随秀绒起床的不仅是不疼了的双手,还有阵阵的花香。她循着花香望去,在下首的木桌上多了一个花瓶,里面插了一捧百合。白色的花瓣,嫩黄色的花蕊,清香极了,让人大清早的就心情好。
“谁的花儿呢!”秀绒深深吸了口气。她没想到这帮野小子也有细腻的时候。
刘莲彪闻声进了屋,看见了,指着花道:“嘿,这谁呀这,成心的,绝对成心的!”
秀绒问是怎么了。
刘莲彪说,这花是昨天他去唱堂会,戏迷送给他的。他嫌腻歪的慌,回来就给扔了。
莲彪喊了一声,“这谁啊,谁给捡回来的,成心跟我过不去是吧!”
大伙儿闻声都进了来,郝莲瑞说,哥,人家给你送花,好事儿啊,这是戏迷承认你、捧你,八成还,还喜欢你呢!
说完自己嘻嘻的在那儿乐。
莲彪眉毛一竖,眼睛一瞪:“呸,喜欢你!起开!”
说着拿起花瓶就往外走。
莲瑞在后头说,喜欢我干嘛啊,人家是给你送花,又没给我!
莲彪在院里正嚷嚷着要把花瓶给扔了,只见莲喜从大老远的连着几个小翻就翻到他跟前。
莲彪被虎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他,拍了拍莲喜的肩膀说:“成啊,几天没见,功夫见长啊,这几个筋斗,翻得挺好!”
“拿来吧你!”莲喜从莲彪的怀里,一把将花瓶夺下。
莲彪说,哎,干嘛,这是我的!
莲喜气呼呼地说,这是我的,少耍赖!
莲彪急了,不觉冲他喊道:“哇呀呀,这本来就是我的,是戏迷送我的!”
莲喜把花瓶抱在怀里不撒手,在花的枝干上翻腾,折腾了半天,终于找出一条红纸,递到他跟前晃了晃。只见这张红纸上,一行端端正正的蝇头小字:祝蓉郎演出成功!
莲喜洋洋自得,莲彪已看成斗眼。半天才冒出一句话来:你这上面写的是啥?我不识字!
莲喜差点儿背过气去。
秀绒强忍着笑,告诉莲彪,这花确实是人家的,上面有戏迷给人家写的字条,字条上写着莲喜的艺名“白莲蓉”呢。
莲彪撇了撇嘴,大咧咧地说,有就有呗,说出来能少块肉啊!
莲喜无不得意地冲莲彪扬了扬头,捧着花出了门。
莲枫从外面进来顶头看见了问他道:“你这是上哪儿去?”
莲喜说,替我跟师父请半日的假,趁着这花还新鲜,我上前门把花儿卖了去。
莲枫还想说话,莲喜早就走了,莲枫指着他的背影对其他人说,这,这至于么,就为这仨瓜俩枣的?!真会过!
说莲喜会过,一点儿都不冤枉他。莲喜的父亲死的早,他是由母亲拉扯大的,莲喜是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因为家里没有顶梁柱,他母亲只得以“补花”为生。“补花”是朝阳门外妇女们的手工专项,也是家庭的主要生活来源。女人们从领活儿处领来彩布,按照贴在布上的纸样剪了,抹上糨糊,用砸扁了头的拨针将毛边窝进去,再将一个个花瓣组成花朵,将叶子和叶梗连接起来,然后交回去。自有另一批人把花朵和叶子组合在布料上,缝纫成床单、桌布等各种工艺品。⑤他母亲由于上了岁数,眼睛不行,一天能挣出三个大子儿来就不错了。那个年月三个大子儿大约相当于现在的三毛钱,能买三斤棒子面。改善生活是不可能的,就勉强能糊口。
所以说送莲喜去唱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就像老刘头说的,但凡家里能揭开锅的,谁都不愿送孩子去学戏,去坐科,蹲这个大狱去。当时送莲喜去的时候,他妈让他想好了,好好想想。莲喜说,妈呀,我想好了,我愿意去学戏,包吃包住还给份儿钱,多好啊!
现在的莲喜,总算是唱出一点头儿来了。鸣春社规定,日场戏一天一大枚,夜戏双份儿,堂会三份儿,那个时候买个烧饼,就得俩大枚。上哪找这么一个白吃白喝还发钱的地儿呢,莲喜真是可开心了。他开始从每月一大枚熬起,熬到现在一个月能拿到十大枚,有时赶上夜场,再加上堂会什么的,一个月最多能拿到十二个大枚左右。原先戏班里拿钱最多的该数刘莲彪和金莲昇,他俩平均一个月能拿到二十大枚以上,其次是苏莲枫和郝莲瑞,平均十五大枚左右,最次的高连宠也能净赚十大枚。其他人得了钱,都当零花买了吃的跟玩儿的,特别是像莲枫这样有家底的人家,本来就不缺这几枚钱。但莲喜不乱花,他把每月得到的份儿钱都攒着,等到年底买个稻香村的糕点给母亲送过去,或是带一家人上东来顺涮个锅子吃,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莲喜每天活着的动力,就是挣这一大枚。他自己应经算过了,等自己熬到每月能挣二十四大枚的时候,他就出科了。
“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全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就像后来样板戏《红灯记》里唱的那样。小门小户有小门小户的精打细算,平凡的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莲喜正捧着花在前门充当花童呢。一个穿着西式洋裙的女孩子,径直来到他的面前:
“我说,你这人是干什么的,怎么随便卖我的花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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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硬里子:戏班术语。主角称“面子”,配角称“里子”,指的是在戏班里担任二路角色的演员。他们能戏较多,技术根底深厚,与主角搭配,能够起到烘云托月的效果,提升整出戏的艺术质量
②旗锣伞报:指饰演旗牌、鸣锣、打伞、报录等杂角的演员
③踩翘(翘功):戏曲里面为了表现古时女子三寸金莲的美态,而产生的一种表演技巧。跷子是木制脚垫,尖而小,约三寸长,外面套绣花小鞋。演员只能用两个脚趾穿假鞋,凭两个脚的脚趾行走,脚跟高高提起,行走、舞蹈,像跳“芭蕾”一样,不同的是“芭蕾”演员有时还可以脚跟着地,而扎跷演员则始终都得用二指着地。戏演完后才可解跷休息。不仅如此,演员还为其设计了很多高难度的动作,如:踩跷走凳、踩跷过桌、踩跷踢石子等,沿低上高,蹦跳不止等,只有这样才能更好的表现剧中的人物,且能显出演员的本事来
④用猪油滴,或是用火烤来治疗冻疮是过去的老办法,以现在的医学角度来看是误区。有冻疮的朋友还是要上医院诊治,不可盲听盲信
⑤本段对“补花”介绍的部分文字,选自叶广芩小说《状元媒》
作者有话要说:
【通知】今天腊八节,双更送好礼,晚上7:30,还有一次更新,小天使们不要忘记啦。祝大家节日快乐!
☆、因为爱情
莲喜见生意上门了,赶忙熟练地招揽:小姐先生来束花吧,买了我的花,您们的爱情一定龙凤呈祥,百年好合!
莲喜这番话说得很真诚、很投入,他没有发现,此时向他买花的那位小姐,早已在那里嗤嗤地笑了。
他觉得很奇怪,不免抬起头来看个究竟。这一看不要紧,眼前的这位姑娘他认识,就是送花给他的方小姐。
方小姐梳着长麻花辫,两条辫子垂在胸/前,身穿一袭枚红色旗袍,外罩灰鼠皮大衣,咖啡色瘦腿裤,白帮袜子,黑帮皮鞋,浓浓新时代女性气息。
莲喜一看是她不觉有些窘,不好意思地说:“原来是您啊,您看我这……”
这位方小姐眼见着自己送的花被卖了,倒也不生气,只调侃他说“爱情?你这小孩呀呀的,你告诉我什么是爱情!”
莲喜憋得满脸通红,左右抓挠了半天,才把他自以为的答案给憋了出来,他说,爱情就是,铁镜女为四郎巧把令箭盗,王三姐为平桂剜菜守寒窑,张君瑞为莺莺月夜来爬墙!
“你说的都什么呀,还一套一套呢!”方小姐彻底被逗乐了,捂着嘴笑了半天,“我说,你怎么把我送的花给卖了呀,嫌不好么!”
莲喜害怕她恼了赶紧说,好,好着呢。可我们戏班没地儿放,我觉得就这么扔了怪可惜的,卖了它们我能挣几个铜板,于别人来说,说不定还能成就一段姻缘,您说对吧!
朴实的一番话,说的方小姐心里热乎乎地,“常言道‘戏子无情’,看不出来,你这人心眼儿还挺好的。”
莲喜无奈道,什么“戏子无情”,还不是因为我们没地位,就是供人取乐的玩意儿,人家花了钱,还不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呗。
“你的这些花我都包了,十大枚,够不够?”方小姐边掏钱边询问他说。
莲喜连声说,够了够了,不过两三枝儿的,哪值这么多,您快少给点儿吧,我身上可没零钱找给您。
方小姐说,我自己掏钱买我自己的花,我乐意给多少就给多少,拿着!
莲喜点着十枚铜板,心里很感激。
方小姐本姓方,全名不知,不论长幼都称她为方小姐,现就读于北平翊教女子中学二年级,方小姐在九条有一座宅院,属京城洋派家庭。她是她们家的幺女,前面有三个哥哥,都被父母送出国念了书:老大主修大提琴,老二主修中提琴,老三主修小提琴。这让莲喜很是不能理解,学个类似胡琴一样的玩意儿,还用出国?!在国内随便找个师父当学徒,三年也就出来了。方小姐告诉他,小提琴跟你那个胡琴不一样,小提琴是Art(艺术),我的哥哥们都是Artists(艺术家)。莲喜不懂“阿斯”,他就知道不管怎么“阿”,他们就是个拉琴的,跟自己身边这些拉琴的一样,都是伺候角儿的。
方小姐说莲喜这是在偷换概念,把高雅的Art给比俗了。
莲喜揶揄道,哎呦,这“屙屎”还分国籍啊!
方小姐说莲喜是在不积极接受西方优秀文化,守旧,墨守成规的保守派!
莲喜说,您是积极向上的新派人物,你喜欢“阿斯”,可您怎么又来听戏呢,跟我们这些下里巴人处在一起,真是委屈您了。
“我那是……”方小姐急了,红了双颊,吭哧了半天才说,因为,我喜欢,喜欢教我们国文的老师。
原来在方小姐一年级的时候,教她们的国文老师病了,学校请了北京大学教授胡适来给他们学校代课。有学识和修养的胡适,很快就风靡全校,连方小姐这样“高雅”的人,都被迷倒在他彬彬有礼的君子风之下。方小姐告诉莲昇,你别看胡适成天在报纸上写文批判京戏,其实在私底下,他也是个爱戏之人。这是个秘密,其他同学都不知道,就她知道。因为有一天,华乐园戏院贴“白莲蓉”的《罗成叫关》,这是取材于《说唐全传》第六十回“紫金关二王设计,淤泥河罗成捐躯”的故事,是出好戏。那天的戏是日场,安排在礼拜一上午,恰好有胡适的国文课。在前一个星期的礼拜六,上完课的胡适突然宣布,下周一的国文课不上了,他要去探望一位朋友,把课调到这周礼拜天上。这本来也没什么。后来等到礼拜一的上午没课,方小姐跟同学在前门逛完街,百无聊赖不知去哪,就进了鲜鱼口的华乐园戏院。她这一去不要紧,竟然亲眼目睹了他的老师,批判京戏的国文老师,扬言要去看朋友的胡适教授,正稳稳地坐在前排茶座上,摇头晃脑听着戏,那神情不知有多陶醉。从那时起爱听西洋曲的方小姐,也迷上了京戏。
“真是谢谢您和您的那位胡教授了,承蒙抬举,承蒙抬举!”莲喜连忙连连作揖道。
“那可不是,你可得感谢我们!”方小姐掩口笑道,“要不谁来听你的这个小生啊,尖里尖气的,呀一声,呀一声,像针扎了似的!”
“那叫龙虎音,可有讲究了,您的那些西洋乐队就好听,乌泱泱的一群人,好几十套的家伙事儿,吹出来的曲子软了吧唧的,仗势欺人唬人罢了!”莲喜小声反驳道。
“你还别说,对这京戏呀,刚开始我还真是一句也听不懂,还想着,这留洋回来的胡教授,怎么会喜欢这么一个咿咿呀呀的Art?!可随着进戏园子的日子久了,也能听出点儿道道了,竟然觉得不是那么难听,还挺好听的。”
莲喜冲她嘿嘿一笑:“我们的‘阿斯’,比你们的‘屙屎’强多了吧!”
方小姐抿了抿嘴笑而不语,又问他,你们可曾演过文明戏?
莲喜知道她指的文明戏就是西洋话剧,他以前在游艺市场见过春柳社演的《黑奴吁天录》。他摇摇头说,我们戏班只演京戏,传统戏。
方小姐点着手教育莲喜说,现在的时代一天天都在进步,每天都有新的事物出现,中华民国迟早要与西方社会接轨的,咱们Art上也要讲究进步和创新,不能老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这些都已经过时了,咱们得有新思想!
莲喜很认真地问,什么是新思想?
方小姐一脸自豪地说:德先生和赛先生。
莲喜说,这两位先生没见过,不懂,我就认识我师父,金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