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头说,是不是高了点儿。
莲昇答,不要紧,秀绒嗓子亮,够得着,要得就是这满堂彩!
老刘头偷眼看金富仙,金富仙依旧是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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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盔头:中国传统戏曲中剧中人物所戴各种冠帽的统称
②翎子:也叫雉尾;两米左右长,是盔帽上的装饰。主要作用在于加强表演的舞蹈性;表达剧中人物的感情;并增加装饰的美观。(盔头与翎子在上场前一定要勒紧、戴好,否则在台上做动作时,容易掉落)
③跟包:为某个戏曲演员管理服装及做其他杂务的服务人员。
④冒调:走调
⑤瞟学:未经过老师同意或是系统的指点,自己在侧幕或是根据录像带学来的戏。
作者有话要说:
☆、初踏台板 捉虫
这回轮到秀绒坐在那里看镜中的自己了,莲昇站在后面给她梳大头。①俗话说“夏天热死花脸,冬天冻死花旦”,花脸为显魁梧,衣服里面通常会穿一件棉袄,因此在夏天就会很热;而旦角却恰恰相反,为了显身材娇俏可人,穿得戏服通常很单薄,冬天演起戏来就很不容易,再加上她有些紧张,肩不自觉抖,怎么也控制不住。她的手指节上长满了冻疮,很疼,她下意识地不断地去揉搓,她愁得眉头轻蹙:这手指僵硬地跟杠子似的,待会儿可怎么处!
秀绒正在胡思乱想,只觉得肩头一热,莲昇在她身后慢慢给她揉着肩膀,对她说:“别紧张,深呼吸,深呼吸……”
秀绒遵从命令似得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莲昇安慰说:“精神集中,其他杂念一概别想,默戏,默戏……”
秀绒乖乖地开始默戏。
莲昇取来一条条“长片子”(条状的假发),用榆树胶刮平刮粘,折成一个个规定的样子,依着秀绒的脸型,一条条贴在她的脸上,行话叫“贴片子”。之后又帮她插上银泡子②、泡条、红色鬓簪和顶花,黄色绢花等头面③。待秀绒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着镜中的自己:眼若桃花娇滴滴,眉若柳叶轻扬扬,玉女亭亭镜中立,回眸一笑百媚生。
莲昇的化妆水平绝了,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还可以这样美!
只见她回身,直立,落落大方地站着。没人会想到,平日里身量娇小,模样也不出众的筱秀绒,扮上以后会如此得好看:从头到脚散发着女子独有的美丽,不仅仅是美,还透着媚和魅,这是男子学不来的气质,是女人所散发出来的独有味道。
身穿淡粉色裙袄,手攥鹅黄色手绢,脚踩红色绣鞋,秀绒踏着台步款款走来:步履轻盈,柔媚灵巧,袅袅娜娜,仪态万方。
在场的师兄弟们都看傻了眼,她飘到哪里,他们的眼神也跟到哪里,莲昇则催促他们说,看什么看,没见过女子嘛,赶紧扮戏,开场了!
老刘头在里面跟金富仙说,您老眼光真毒,看这小丫头的扮相,绝了嘿,保管一出场就迷倒众生!
金富仙眼皮都没抬,鼻子里哼了一声,懒懒地说,好看有什么用,又不是在窑/子里头卖的,唱得好才好呢!
“孩子头回上台,您不去给她把个场?”
金富仙把头往左一偏,不去!
大幕拉开了,白莲喜所饰演的莫稽已经走到台前。
金玉奴就要出场了,可秀绒的心还是定不下来,这是她第一次正式登台啊,太紧张了,她的眼睛不住四下乱瞟。
莲昇问,你看什么呢!
秀绒说,找师父。
莲昇说,尽管唱,有我呢,我给你把场。稳着点儿,上!
台上的莫稽唱出了最后一句:“穷秀才只落得倒卧街头!”。
胡琴止,小鼓两声起。
金玉奴出场了。
“扎!多!”④
“啊哈!”秀绒在幕内运气起范儿。
下面安静极了,一点声音也没有,观众都竖着耳朵在听。
“扎,扎,多!④”莲昇跟鼓佬一起打着鼓点,“走!”
“青春正二八,生长在贫家,绿窗人寂静,空负貌如花”。
一口京白,高亮、脆生,犹如颗颗珠子落在玉盘里似的,听在耳朵里清清爽爽,一个杂音儿都没有。
秀绒踏着鼓板登台,不急不缓,不徐不躁,不愠不火,一个清丽明快、娇艳动人的金玉奴,生动伶俐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四句定场诗刚念完,台底下登时像炸了窝似的,叫好声不断,真真一个碰头彩!鼓掌的、跺脚的、鼓着腮帮子大声喊好的,观众像是疯了一般。一来他们从来没见过女戏子,二来他们从来没见过如此明艳动人的女戏子,她那削肩细腰,她那纤纤身材,她那俊眼修眉,她那柔媚脆丽的声线,是男人怎么装扮,怎么模仿,即便是使出浑身解数也学不来的!这就是坤角最拿人的地方儿。
这群土包子看傻了。
人们骚/动了,秀绒却愈发镇静,她稳稳当当地自报起家门来:“我,金玉奴。爹爹金松,乃是本城一个杆儿上的,就是花子头儿。清早起来给人家照看喜事去啦,天到这般时候,还不见他老人家回来。方才听得门外扑通一声,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我不免去到门外望看望看!”
这几句开场白刚说完,下面又喧闹起来,人们纷纷交头接耳不住地说,这口京白,好哇,脆亮,好听!男人再怎么念也念不出这味儿来!还有一个人,竟自告奋勇地站起来维持秩序说,哎,哎,大家都别说话,听她唱,听她唱呢!
【西皮原板】的过门响起,秀绒定了定神,缓缓开口唱道:“人生在天地间心要忠厚,富与贵贫和贱何必忧愁。老爹爹为衣食东奔西走,雪地里步难行叫我担忧。”
秀绒圆润高亮的嗓音,在老刘头胡琴的托、领、随、带下犹如浮云柳絮、迂回飘荡,虽然其中的一些演唱技巧她运用的还远算不上纯熟,很多字眼上也还发紧、放不开,但是她明亮的嗓音,婉转的音腔,已经足以令在场的所有人耳目一新。再加上她已经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剧情之中,仿佛自己就是乞丐头的女儿,那个活泼灵巧、美丽善良、嫉恶如仇的金玉奴!婀娜的身段,细腻的做功,规矩的念白,着实为她增色不少,使得她小小年纪就能台风稳重,满台生辉。
那“忧”字的长腔刚刚归韵收尾,就立即被一声响亮的“好”字淹没!一个演员初踏台板,就能赢得满堂彩,这是一桩极其不容易的事情。这使得筱秀绒一辈子都念念不忘,到老了还总跟别人说,我这一生取得的这一点儿小成就,都是观众给的,不是他们的厚爱,哪来我这个角儿啊!
金富仙似乎也被前台的沸腾吸引,终于肯踱着四方步来到侧幕观看。身旁的莲昇偷窥他的表情,见他面目似有不自觉的笑意,知道他也是肯定秀绒的,提着的心总算是落了地。这时秀绒跑着小圆场下场,不知金富仙正站在台口,身体一时收不住,差点扎在金富仙怀里。金富仙喝了一句:稳着点儿!吓得秀绒头也不敢抬,忙不迭去换衣服。金富仙则在台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检场换道具。
秀绒在帘子里头手忙脚乱,莲昇在帘子外面由衷地对她说,唱得真好!
秀绒累得直喘气,“快别再捧我了,我都快紧张死了!”
筱秀绒换好衣服,再次站在台口。
【二黄导板】的过门响起。
这时金富仙来到她身后说:“导板拖腔要缓而稳,深吸气,慢出腔,托住喽!”
秀绒照着师父的提醒做了,她稳了稳心神,缓缓开口:
“林大人暗地里巧计定,”悠远舒缓的声腔,徐徐地在舞台上空飘荡,如林间漂浮的云雾,深入浅出、飘忽不定,闻者无不如痴如醉。
答扑台,仓!④【长锤】起,金玉奴再次踏着锣鼓出台:“嘱咐我洞房中鸾凤和鸣。他本是无义人天良丧尽,我焉能俯首听命、飞蛾投火、自烧自身,丫鬟们准备下无情棒棍,等到来着实打不可留情。”这一段【二黄原板】唱得可谓是层层逼近、错落有致,有悔、有恨、有尊严,将金玉奴嫉恶如仇的秉性,表现得淋漓尽致。
“唱得好,痛快,真痛快!”又是一个碰头彩,台上台下皆沉醉在酣畅淋漓之中。
秀绒越唱越来劲,越唱底气越足。一场全本的《鸿鸾禧》就在这样一句一声好中,顺顺当当地演了下来。当然,观众给她的面子,不仅在于那点儿功夫,而是更在乎于她这个人,女子的生理性别。或许就是从那一刻起,筱秀绒便开始慢慢懂得了利用自己特有的身份去取得、去争夺想要的一切。她是个聪明人,幸而也有资本。
演出结束,大幕拉上。可观众却迟迟不肯离开,他们纷纷叫着:“金玉奴,金玉奴!”京城难见坤角儿,谁都想一睹秀绒卸妆后的容颜。
秀绒带妆谢幕了三次,可观众还不愿走,他们要看她的真容。
金富仙忙出来跟大家拱手说感谢观众的厚爱,大伙儿这么捧我们鸣春社,我们回去一定加紧练习,排出更多的好戏奉献给大伙儿。这出《鸿鸾禧》是本社新排的剧目,还不是很成熟。大伙儿若是真捧金玉奴,就请常来听戏,鸣春社一定不会辜负大伙儿的期望!
观众闻之则报以热烈的掌声,这才心满意足地慢慢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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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梳大头:京剧中所谓的“大头”就是指古代女人的一种发髻,将头发绾在脑后,呈椭圆形的纂。这是一种模式化的发型,无论什么身份、性格的妇女,形式基本都一样。只在花旦(例如像《鸿鸾禧》中的金玉奴,《西厢记》里的红娘等)的发型上稍有变化(抓髻大头,带辫子及小穗),其他如青衣、刀马旦和武旦的发型则完全相同。为了表现人物的身份、年龄、地位等的差异,只在装饰品上加以区别
②银泡子:是京剧旦角中贫家女性常用的装饰物,做法是钢制的圆钉儿镀银。《鸿鸾禧》中的金玉奴,是乞丐头的女儿,属贫家女性,故而需带银泡子(最为经典的带银泡子的女性形象,当属京剧《红鬃烈马》中《武家坡》一折里苦守寒窑十八年的王宝钏了)
③头面:京剧表演中戴在女性头上的各种装饰品
④“扎!多!”、“扎,扎,多!”、“答扑台,仓!”:戏曲“锣鼓经”的节奏之一,是戏曲里面常用的打击乐记谱方法。“锣鼓经”实际上是以口头背诵的锣鼓谱。将各种打击乐器以不同的方式加以组合,并通过各种不同的节奏形态演奏出来,就形成一套套的锣鼓点。“锣鼓经”在戏曲的训练与排演中有重要作用,是戏曲艺人必须熟悉掌握的手段之一
作者有话要说:
【通知】铛铛铛~~读者大大们注意啦~~明天腊八节,过节送好礼,双更看更爽!明天会双更,时间在早九点和晚七点半两个时间段,祝亲们腊八节快乐!请大家多多捧场啊!您的鼓励,是我的动力,小芸子这厢有礼啦!
☆、冷暖自知
一炮蹿红的筱秀绒如今更加忙碌了,上午腰腿功练习,下午吊嗓学戏,晚上学板式、背唱段,再加上隔三差五的演出,忙得是一刻不停歇,连上厕所都是一路小跑,算着时间去。金富仙看中了秀绒的灵气和商业价值,这一段时间猛贴旦角戏。花旦戏重做功、轻唱功,像《拾玉镯》的孙玉姣,《鸿鸾禧》里的金玉奴等都对做功要求极重,更别提开蒙戏《小放牛》和《小上坟》了,那可真是在舞台上一刻都不曾歇着。
世间的事永远是正反两面,究其不过就是你红我黑,你好我衰,总是这样,清楚极了。既然世间的万物如此,就更不用说是在这“人走茶凉”的梨园行了。
失去金嗓子的莲昇,彻底沦为二路老生,虽说勉强还是个“硬里子”①但终归是个傍角儿的,彻底成了 “替补队员”。不光金莲昇,受到威胁的还有唱花脸的刘莲彪,最近连他也神气不起来了,因为很少有人请他去唱堂会,人家现在都喜欢女娇娥,哪里还喜欢他这个就知道举着铜锤哇哇直叫的粗俗汉子呢!秀绒的走红,打破了戏班原有的格局,秀绒成角儿,一切围着她转,使得唱老生的苏莲枫、小生的白莲喜、小花脸的郝莲瑞等之前戏班不被倚重的人物异军突起,成为整个戏班的顶梁柱,而唱花脸的莲彪、倒仓期的莲昇以及唱武生的高莲宠三人,处境就比较尴尬了。
莲彪是个粗线条的人,没什么心机,说话也比较直率。一次趁秀绒不在屋内,不觉吵嚷报怨起来。他这一带头不要紧,大家纷纷也都抱起了不平。有的是纯粹抱怨,说秀绒这样做是坏了规矩,哪个演员不是从旗锣伞报②开始的,凭什么她一上来就挑大梁;也有的是夹枪带棒,观众现在的口味真是变了,喜欢起坤伶来了,听听她们的嗓子吧,不是嘤嘤嘤,就是嗷嗷嗷,哪比得上我们的中正醇厚?说白了,观众就是爱看脸罢!当然还有的是暗中挑唆,莲枫对莲宠说,亏得你还每天早晨带着她练功呢,看看,怎么样,她这会儿红了怎么没想着你啊,还不是“教会了徒弟没师父!”
莲宠佯装惊讶地反问他道:“你咋知道?神仙呐你!”
“我拉屎的时候瞅见的,咋滴!”莲彪道。
莲瑞凑过来说,您可真有心!
莲彪推了他一下说,你别打岔!又问莲宠,就说这事儿吧,你怎么看?
莲宠揣着明白装糊涂说,我咋看,武生也没有跟花旦配的戏啊,我看啥!
白莲喜抢白道:“怎么没有,《坐楼杀惜》就是啊!阎惜娇跟宋江逗闷子,多有意思!”
众人听完他的话先是一愣,等琢磨出味儿来,全都哄堂大笑。
郝莲瑞顺手就给了他一脖儿拐:“嘿,我说你懂不懂戏啊,《坐楼杀惜》里的宋江是武生啊,那分明是老生好不好!莲宠哪里演得了啊!”
白莲喜低头一琢磨,原来自己是跟《林冲夜奔》里的林冲给弄混了,林冲才是武生呢。到底还是一群孩子,说着说着就嬉闹了起来,将话题扯远了。
夜里大伙儿都睡下了,秀绒睡不着,一个人躲在小堆房里。每天最苦最累的就是她,打睁眼开始就不曾闲着,按理说睡得最熟最香理应是她,可惜不是,自从那天贴完《鸿鸾禧》之后,她就失眠了。刚开始她觉得是不是自己太在意大伙儿说得话了,但是再想想,也不是,这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将心比心,谁还没有个嫉妒心呢。师兄弟们的风言风语,她倒也不太在意,她现在顶害怕的就是捧自己的观众。突然的蹿红,带来了巨大的大成就感,也在无形中给她施加了一份重磅压力,在她还没完全准备好的时候,就突然地压了下来。压的她不敢休息,更不敢停下来,那感觉就像是被硬“架上了梁山”似的,只能闷头向前走,回不了头了。她清楚的知道,自己还未带足干粮,没完全准备好呢,自己的那点儿火候,根本不配做这个角儿!她担心在不久的将来,她在台上砸了锅、现了眼,被观众哄下台去,被师父赶出戏班,没有戏班肯用她……
秀绒越想越害怕,把头埋在怀里,嘤嘤地哭起来。
“为什么不去睡?”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秀绒不抬头都知道,这是莲昇的声音。
“要你管!”秀绒带着哭腔说。
“我是你大师哥,我不管你谁管你!”莲昇说。
秀绒慢慢抬起了头,一双眼眸里饱含热泪,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莲昇疼爱地用手抹去她溢出的泪水,故作轻松地逗她道:“这要说起来,我每次遇见你,你都挺倒霉的,可那时候你都没哭,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