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堵了三天,因为始终是无人问津,所以那口怒气也就渐漸消散了,和怒气一起消散的,还有她的精气神。天气暖了,妇女们又都络绎的回了工厂。粗枝大叶的缝纫衣裤、赚几個小钱。女工中很有些个爱偷懒的,平时希灵一旦看见了,一定不许,但是如今巡视着一件件布絮线头满天飞的屋子,她像是病了,眼皮都沉重得只能半抬。
她的确是有点小病,那天晚上在客厅沙发上睡了一夜,她冻着了,症状是天天咳嗽,而且鼻子不通气,说話总是带着囔囔的鼻音。小桐得知了她这病的来源,说她“没出息”。她很罕见的软了脾气,也没有对小桐反唇相讥。
他一沉默,小桐反倒惶恐了,私底下去问果子:“太太到底是怎么了?除了和先生吵了架之外,还有别的心事吗?”
果子看了小桐一眼,双手慢慢的叠着一件褂子:“这一件事就够她烦的了,还禁得住再来别的心事?”
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果子忽然向他一笑:“小桐,我还没逛过这奉天城呢,等过几天太太身体好些了,我去告个假,你带我出去溜达半天,好不好?”
小桐心不在焉的一点头:“行。等过几天的。”
果子用眼睛又一溜小桐:“先生也是的,平时看他也不是那种古板的性子,怎么这回就和太太较上劲了,太太多大的岁数,他多大?也不知道让着太太一点。”
小桐哼了一声:“他八成是变心了。”
果子的脸上现出了忧愁的神色:“哟……其实太太也就最近几个月才过上好日子,听你告诉我的话,太太之前跟他也没享到福。”
小桐恨铁不成钢,一时间就顺嘴答道:“贱呗!”
果子伸手一捂他的嘴:“嘘!信不信我告诉太太去?”
小桐倔头倔脑的一晃脑袋:“我说的不对吗?当着她的面我也敢说。”
果子收回了手,心想小桐啊小桐,你对太太是真心还是假意?你是真看上了她那个人,还是看上了她的势力和钱财?
果子年纪小,然而思想已经实际得不能再实际。如果小桐是为了利益去勾搭希灵,那她不但不惊讶,甚至不介意。利益的确是天下第一要紧的,她一度活得不像个人,这一点她是最有体会。
“要不然……”她在心里盘算:“小桐的心不在我这里。我也把心收回来?”
但是她又不死心,因为如果小桐真的只是想勾搭太太混点好处的话,那么自己就还是有机会的。
果子觉得自己有希望,小桐也觉得自己有希望。闷声不响的进了希灵的屋子,他拉过一把椅子在炕边坐了,说道:“我陪你呆一会儿。”
希灵倚着背垛歪在炕上,失魂落魄的,脂粉也顾不得搽了,毫无顾忌的露出了鼻梁上的若干粒雀斑。听了小桐的话。她没搭理,又过了良久,才自言自语似的开了口:“恨死我了。”
小桐沉默着等她把话说下去,果然,她还有下文:“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魔怔了似的,她又咕哝了一句:“恨死我了。”
小桐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大声说道:“你就是贱!你又年轻又好看,能见人会说话,还有挣大钱干大事的本领,怎么就非得靠着个男人才能活?你说你从认识他到现在,你占他什么便宜了?你享到他的福了吗?人家嫁个老爷子,图的是吃香的喝辣的当阔太太,你可好,你还往他身上倒搭钱吧?”
希灵听他这样说,竟然一句话也没反驳。盘着腿坐起身,她抽了抽鼻子,忽然把嘴一咧,从嗓子眼里挤出了唧唧的哭声。小桐坐在炕边,看她这个哭法简直不会超过十岁,嘴咧得两排小白牙全露出来了,并且还鼓出了一个鼻涕泡。
摸出手帕一拧鼻子,她向前俯下身去,在炕上趴成了小小的一团。气死她了,气死她了!陆克渊就这么让她等着他,明明是他不规矩,他不认错,反倒惩罚起她了!到哪儿说理去?到哪儿都说不出。叶东卿、金山,都知道她和陆克渊感情好,好得比翼鸟连理枝一样,好到如今把她好成了净身出户孤家寡人,她哪还有脸向人诉苦?
“他真不要我啦?”她边哭边问小桐,反正小桐从来不给她好话,她在小桐面前也不要脸了:“我走了三天,他一声不吭,我对他那么好……”说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哇哇了几声,继续哭诉:“白好了……”又哇哇了一串:“我是想跟他过到老的……”又是一阵哇哇。
小桐起身从脸盆架子上取下毛巾,放到水中拧了一把,想要给她擦把脸,哪知道攥着毛巾一转身,她在炕上又耍出了新的花样。“咣当”一声向旁一躺,她伸手拽过枕头狠狠扔向对面的山墙。枕头沉重,她又没力气,枕头只向下砸上了她的小腿。她嗷的一声伸手又去抓挠被子,同时双脚一阵乱蹬,把枕头蹬到了地上去。然后就地打滚坐起来,她扯起被褥开始耍大旗,沉重的厚棉被褥,她当然耍不动,飞到半空的棉被兜头罩住了她,她怪叫一声,在棉被里继续脚蹬手刨的发疯,越是发疯,越是甩不开棉被,小桐站在炕边,就见一大团棉被在炕上起伏翻滚。
小桐知道人憋气憋到了一定的程度,心里像有火似的,非得发泄出来才舒服。约摸着希灵差不多该闹累了,他从外扯开棉被向旁一扔,让疯头疯脑涕泪横流的希灵重见了天日。
单腿跪上炕去,他伸手托了希灵的后脑勺,开始给她擦脸。希灵累瘫了,只剩了呼呼喘气的力量。等到脸干净了,枕头和被褥也归位了,她垂头丧气的独坐了片刻,倒是感觉头脑清醒了些许。
小桐问她:“这回心里舒服多了吧?”
希灵点了点头。
小桐又问:“接下来你怎么办?”
希灵哑着嗓子答道:“我再等等。”
“还等啊?”
希灵怏怏的答道:“我再给他一次机会。”
☆、第六十八章 驯妻(一)
希灵等着陆克渊来向自己谢罪,陆克渊不来,那么她就硬等,硬要“再给他一次机会”。恨歸恨,在她这里,恨这东西抵消不了爱,甚至是爱越深、恨越切,越恨他恨得很,梦里越是五次三番的要见他。每一次见都是他負荆请罪的情景,她在梦里拿乔作势,就不原谅他,结果做作了没有多久,梦醒了,屋子里黑洞洞空荡蕩。她向旁伸手一摸,什么都摸不到。
“他这是要教训我呢!”她想。
她这一次倒是想对了,陆克渊的确是打算教训教训她。当然,是点到为止的小教训,目的是让她稍微的老實一点,不要太嚣张的对着男人指手画脚。天地良心,就凭金婉心如今的姿色,还很能让他生出一点勃勃的兴致来,而且据他对金婉心的了解,只要自己一透露出那方面的意思,金婉心求之不得,能立刻回家铺床展被等他“临幸”。嘴边的一块肥肉。他硬是不吃,为什么?不就是因为要对得起希灵嗎?
结果希灵可好,一天比一天不懂道理,为了这点子破事,天天的和她闹,不但明着和他闹,暗里还学会了调兵遣将,这还了得?要是让她学会了这一套,将来她还不得是想杀谁杀谁?她真惹出大乱子了,最后麻烦还不都得落到他身上去?谁让他俩是一家呢?
陆克渊原来对希灵很有一点惺惺相惜的意思,希灵当他是知音,他也觉得自己的灵魂和希灵有共鸣,两个人无论干什么。包括使坏,都能心有灵犀的劲往一处使。然而最近希灵过了几天太平日子,不知怎么搞的,灵魂忽然飞速的庸俗化,变成了一只俗不可耐的醋罐子。
对待知音,陆克渊是可以保持一点尊敬的,可是对待醋罐子老婆,他可懒得客气。不管怎么讲,他不能让个醋罐子老婆爬到自己头上去。
他知道希灵的脾气很不小,此刻定是在奉天安心酿醋,等着泼自己一身。有好日子不过,非要去酿醋,这当然是她咎由自取。陆克渊现在从外面回了家,虽然感觉家里没了太太,少了很多人气,但是心情的确是轻松的。因为不怕太太冲上来质问批评自己。
如此闲闲的过了几天,这天早上他翻着黄历,心想:“差不多了吧?”
太太再酸也是太太,而且给他生过了一个儿子,这样的太太,就不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一会儿出去给她买样首饰,过两天抽时间去一趟。”他有条不紊的盘算:“到时候先兵后礼,等她乖乖的了,就赶紧把她领回来。不能太逼急了她。真逼急了,她那一罐子醋也许会变成硝镪水。”
然后他派一名手下去了医院,开汽车将金婉心从医院接了出来。金婉心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干结成了一道细细的血痂,做什么都不碍事了。离开医院之后,她没有再去春美的婶婶家,而是直接到了另一处公馆里。原来她早就找下了这处房屋,那一夜在遇袭之前,她就已经准备好搬家了。
这一处房屋半新不旧,先前住了一户很文明的外国人,家具都是坚固雅致的上等货。经了金婉心的布置,这公馆里添了许多清雅明媚的颜色,摇身一变成了女儿国。
春美在上海玩疯了,一直没有要过来的意思,这也正中了金婉心的下怀。慢条斯理的在厨房里忙了一下午,她亲自做出了几样精美的私房小菜,然后把陆克渊叫过来,不说别的,只说自己这里做好了晚饭,让他过来跟着吃一顿算了。
陆克渊匆匆赶来,纯粹只是为了“吃一顿”,结果进了餐厅一看,发现桌子上又有菜又有酒又有花。金婉心对着椅子一指,等他坐下了,自己才坐:“你现在是孤身一个人,也没人照顾你。我别的管不了,就只管你一天三顿的饱饭吧。”
然后她对希灵是半句都不提,只一味的劝酒布菜,或者说些市井新闻。陆克渊偶尔讲一句话,她必是微笑着赞同。
陆克渊不客气,一鼓作气吃了个饱,然后放下筷子抹抹嘴,他起身要走。金婉心坐着不动,意味深长的看着他笑:“急什么?是你吃我的,又不是我吃你。还怕我要你付账呀?”
陆克渊站住了,转身答道:“我喝多了,趁着还清醒,赶紧回家歇着去。”
“这儿也一样有房有床,不够你睡的?再说你又不是没在我家里住过。”
陆克渊笑了笑:“婉心,你还真是放心我。”
金婉心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伸食指一戳他的额头:“坏小子,我就是傻,对你放心了一辈子。”
然后她又轻轻一推陆克渊:“我让人给你铺床去。”
陆克渊晃了一下,真想就近睡一觉去,可是因为并没有醉透,所以理智尚存。站稳了定了定神,他不看金婉心的眼睛,只说:“真得走,不是回家睡觉,是还有别的事,不能耽误。”
说完这话,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嫌疑是嫌疑,事实是事实,今天他要是留下了,那看这个情形,他和金婉心之间必定要发生点故事。到了那个时候,他可就不便再理直气壮的教训太太了。
陆克渊回家,睡觉。第二天日上三竿时才醒过来。一个电话打去熟识的珠宝行,珠宝行的经理很快登门,带了一箱子珠宝随他挑。
他挑了一对宝光璀璨的金刚钻手镯,用小首饰箱装好了,然后命人去给希灵发电报,说自己这两天要去奉天接她回家。得给太太一点准备的时间,他想,不让她把十八般武艺都耍尽了,她不能甘心。自己正好也见识见识她撒泼的本领,往后心里也好有个数。
当天下午,电报被人送到了希灵手里。希灵将电报看了又看,看完之后把电报纸一放,她抬起头,一颗心在腔子里扑通通乱跳。
她是怎么想的,没人知道。反正小桐晚上来叫她吃饭的时候,就见她对着镜子摆弄头发,一边摆弄,一边眉飞色舞的哼着歌。
☆、第六十八章 驯妻(二)
小桐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希灵,没见过这么没皮没脸没志气的女人。前两天还看她在炕上撒泼打滚的嚎啕呢,今天就变了一副嘴脸,开始对着镜子臭美起来了。
小桐心里生气,又不能公然的挑拨离间,只好按捺下性子,静观其变。而希灵一有了陆克渊,旁人就全顾不得了,对着镜子连试了好几个颜色的口红,最后她终于选出了一支最中意的,把两片嘴唇涂得亮晶晶的增了厚度。她是薄嘴唇,厚一点更好看,于是自己对着镜子左偏偏脸右偏偏脸,自觉着颇有几分姿色。将两片嘴唇又抿了抿噘了噘,她打算用这一副美丽的红唇,去和陆克渊算总账。
如她所料,一天之后,陆克渊又发来了第二封电报,向她告知了自己所乘的列车车次以及到站时间,摆明了是要让她去接他。希灵想了想,末了决定保持姿态,守株待兔。
如此又过了三天,兔先生如期而至。小桐奉了希灵的命令,开汽车去接陆克渊过来,结果人在火车站外。他不只看见了陆克渊,还看见了何养健。心中一惊,他以为这二人是一路过来的,幸而陆克渊随即就和何养健一团和气的分了开。带着一名保镖坐上了汽车,陆克渊问小桐道:“太太这几天怎么样?”
小桐极力的控制着自己的语气,不肯露出破绽:“嗯……也没怎么样,开始那几天挺不高兴的,还哭了一场,这些天就好多了。”
陆克渊听了这话,心里略略的有了数。哭一场就算很可以了,因为她不是那种哭哭啼啼的弱女人。
“一定是天天在骂我吧?”他换了轻松的语气又问。
小桐迟疑了:“太太……”紧接着他灵机一动:“您问果子去吧,她天天跟太太一起呆着,肯定知道。”
陆克渊笑了一声。小桐的回答让他心里舒服了一点。不知道就对了,小桐作为一个大男孩子,没有必要对太太的言行太了解。
小桐怕他再盘问自己,于是主动换了话题:“先生是和那位先生一起来的?”
陆克渊问道:“哪位?”
“就是那个特别高的,我见过他好几次,可是他叫什么,我想不起来了。”
陆克渊明白过来:“我和他也是偶遇。”
小桐“哦”了一声,不再言语了。
在小桐把陆克渊往家里接时,何养健也在旅馆里安了身。这一回再到奉天,他可以将先前的生活略略恢复些许了。旅馆,可以挑好的住,选好旅馆里的好房间,不但绝对没有臭虫,还有浴缸可以泡澡。
休息好了,人有精神,也能更有效率的做事。把事情办完了。还得马上回天津。铺子离不得他,孩子也离不得他。因为容少珊自从得了差事之后,又变得来无影去无踪,所以玉恒彻底的长在了他家里。玉恒冷淡怕人,但是和他很亲,他偶尔被他缠得烦了,语气略重了一点,玉恒会立刻瞪大两只黑眼睛,惊弓之鸟一样的看着他。是在拼命的察言观色。
所以说起来,他现在也就是和这孩子在一起,才能付出和收获一点柔情。他觉得这样就很好,小毛孩子至少不会陷害他。
一边躺在床上休息,何养健一边又想起了陆克渊。希灵在天津是有一点小生意的,这他知道。陆克渊来了,且有汽车来接,可见大概希灵已经先他一步到了奉天。一家作坊似的小工厂,有必要劳动他两口子的大驾吗?还是陆克渊不满足于东山再起,要把手继续往北伸了?
何养健现在不想旧恨,只想眼前这点最实际的事情,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愿意有一点君子风度。
何养健并不知道自己高估了希灵夫妇,这对夫妇此刻已然见了面,正在暗藏杀机的打招呼。希灵穿了一身半新不旧、一尘不染的洋装裙子,头发梳得又蓬松又整齐,脸上的胭脂水粉更是搽得一丝不苟。小桐跟在陆克渊的身后,都忍不住的多看了她好几眼,感觉她今天是特别的漂亮——她缺乏血色,所以是需要打扮的那一类女人。
居高临下的站在门前台阶上,她对着陆克渊勉强一笑:“来了?”
陆克渊若无其事的一点头:“来了。”然后他环顾四周,并没有笑,很平静的说道:“地方不大,收拾得倒不错。”
希灵转身向房内走去:“果子,倒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