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养健细细品味着他对希灵的称呼——当年是“死女人”,后来稍微缓和了一点,改称“那个女人”,现在越发亲近了,变成了“小黛她妈”。
“小黛着急啦?”他一团和气的反问。
玉恒答道:“是啊,她都急哭了,让我带她去沈阳找她妈。”
何养健笑了一下,静等下文。
玉恒继续说道:“叔叔,你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她妈在沈阳到底怎么样了?”
何养健问道:“你以为,全中国的日本人我都认识?”
玉恒起身给何养健倒了一杯热茶,又转到另一边,弯腰求道:“你就打听打听,不用干别的——打听打听都不行吗?”
说完这话,他灵机一动,忽然抱着拳头,向何养健拜了拜。何养健一见,果然笑了:“出洋相,你还以为你是小孩子?”
然后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那我就打听打听,能不能打听到消息,我可就不能打包票了。”
☆、第九十五章 求援(一)
何养健对玉恒并非是完全的敷衍,他当真是联络了沈阳的日本朋友,而从日本朋友的口中,他也确实得了些许内部消息。吴凤桐这个人是有的,也的确是被日本军部捉了去,罪名有好几项,不过罪名是假,整治是真,真要整治他的人也不是日本军人,而是他的中国对头——他那位中国对头名叫李金魁,似乎先前也曾是沈阳街面上的一霸,后来着了吴太太的道儿,差一点把牢底坐穿,被迫逃之夭夭。在沈阳消失了好几年。众人都以为他是死在外头了,结果没想到他如今卷土重来,老树焕发了第二春,成了日本人手下的红人。
当年把他送进大牢时,沈阳还没有吴秀桐这一号,吴太太也还不是吴太太,不过李金魁乃是一名现实的男子,既然现在那个害人的娘们儿嫁给姓吴的了,那么姓吴的和她就是一家,就都逃不脱自己的魔爪。吴家的事情都是吴凤桐出面打理,那很好,就先对这抛头露面的下手。收拾完了男人,再收拾那个女人,一个也逃不了。
但是,出乎他的意料,那个女人居然上窜下跳,不服收拾,并且竟也能抬出几位有权有势的人物来和他抗衡,幸而他头上顶着关东军的招牌,而且已经得了招兵买马的许可,将来兴许还能领上一队人马吃军饷,若不是他红火成了这样,还真可能再一次摆在那个娘们儿的手底下!
远在天津的何养健将这前因后果打听清楚了,然后也不加隐瞒。如实的告诉了玉恒。玉恒一听这是希灵的旧仇家来报仇,就忍不住嘀咕道:“她到底是得罪过多少人啊?”
何养健笑了笑,没回答。
玉恒又说:“反正也对,她连她儿子都得罪透了,何况别人。”
何养健看了他一眼:“现在终于承认自己是她儿子了?”
“没有!”玉恒立刻反驳:“我只是举个例子,谁承认了?”
何养健收回目光,不再多说。然而玉恒又开了口:“叔叔,那个李金魁到底是想把小黛她妈怎么样?宰了她?还是想敲她一笔钱?”
何养健答道:“李金魁当年折了一条腿,赔了他在沈阳的一切,几乎就是光身子跑出去的,据说是在外面没少吃苦头,你说如今他得了势,他会干什么?如果你是他,你会怎么办?”
玉恒答道:“要是有人那么害我,那我既要他的命,也要他的钱。叔叔。上次把我眼睛打肿了的那个小子,已经被我揍趴下了!他得躺着过年了。”
何养健听了这话,也懒得再费口舌骂他:“想必那个李金魁,和你是一样的想法吧!”
玉恒听了这话,思索了一番,一颗心忽然往上一提:“他要是把小黛她妈的钱都诈去了,小黛将来可怎么过日子啊!”
何养健答道:“你这个做哥哥的也长大了,恐怕就要你多帮帮她、养她长大成人了。”
玉恒支吾着答应了几声,心中可是有些紧张。紧张之余又有一点轻松,因为这回紧张得合情合理了,自己之所以不能坐在天津无所作为,是因为小黛她妈也许会被李金魁把财产敲诈去——她的财产,就是自己的财产!李金魁抢她的钱,就是抢自己的钱!
那自己当然不能坐视不理了!
想到这里,他又有了话:“叔叔,她要真是死在沈阳了,谁给她收尸啊?我去还是小黛去?”
这回何养健瞪了他一眼:“我不知道。”
玉恒笑了几声,赖着不走。何养健抖开一张报纸看了看,末了从报纸上沿露出一双眼睛:“你要是不愿意走,就到墙角坐着去!”
这话让玉恒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于是他就对着何养健咧嘴又笑了:“叔叔,你把小黛他妈弄回来,让小黛她妈把钱给你,不是挺好的?”
“我没有那种闲情逸致。”
“你和人有仇,别和钱有仇啊。你看我,我就爱憎分明,我恨小黛她妈,不耽误我喜欢小黛。”
“我不缺钱。”
“那你把她妈弄回来,让她妈把钱给我。”
何养健把报纸往桌子上一拍,真不耐烦了:“你给我滚出去!”
他这一嗓子很有效果,真把玉恒撵了出去。等这办公室里恢复了清净,他起身来回踱了两圈,忽然感觉生活重新有了滋味。小毛孩子懂什么?如果那个女人真需要他帮忙的话,自然会亲自过来求她,哪里要让他自己送上门去?
这样想一想,还是要感谢这个天下形势的,他又想如果日本人继续往南打,打到京津来,那自己岂不是很有机会重返政坛了?凭着自己的资本与能力,在仕途之上,岂不是又能前途大好的走上一遭了?
“啊……”他推开窗户,像要朗诵一首抒情诗歌一样,对着城市寒冷的远景哈出了一口长气。
何养健等着希灵找上门来,哪知道在希灵那边,他还尚未取得进入她的脑海的资格。希灵在心中给自己列了一张名单,以叶氏为开头,后头拖了长长一串自己联系得上的遗老遗少——现在在日本人的眼里,这些前朝旧人重新有了价值,他们说话,是有点分量的了。
叶东卿,照例的是只肯锦上添花,不肯雪中送炭,希灵对于她的行事风格也习惯了,不肯苛求,至于金山,因为曾经带过国民政府的兵,虽然没打过什么像样的仗,但因为也没正式的向日本人投过降,所以现在简直不敢回东三省,生怕一进了满洲国的地界,就会被日本人逮起来。其余人等,有的比这二位热心点,有的比这二位冷淡点,但无论如何,敢直接给她钉子碰的人,还真没有。
吴太太是社会上有点名气的人物,十几年里,都知道吴凤桐有好几次大动作,都受了太太的指挥。他两口子算是一对天作佳偶,狠一起去了。现在吴凤桐尽管进了宪兵队的监狱,但吴太太的财产未受损,吴太太本人的精气神也没减,这样的女人,还是轻易的得罪不得。
希灵已经打听清楚,小桐的罪名是勾结抗日力量,这罪名厉害得很,而且难以洗刷——日本人又不是一百年前来的,在东三省沦陷之前,他们认识几个不亲日的、或者是反日的军政要人,也是正常事情。
至于自己的敌人,她也锁定了李金魁,并且还知道李金魁这一回是铁了心,非要和自己斗个你死我活不可。李金魁那边也放了话,说是只要吴太太肯拿钱,那么自己就还可以“考虑考虑”。若是换了一般的妇人,听了这话,必定要马上哭哭啼啼的典房卖地救男人去了,但希灵那心肠乃是铁打的,李金魁那边射来明枪暗箭,在她这里也不过只打出了一串火星子。
要是花点钱就能把小桐买出来,她会搬动了那么多大人物都没有用?她问清楚了,李金魁那边还在一层一层的给小桐压罪名,他是一手杀人一手接钱、打着好如意算盘呢!
于是赶在这个月的末尾,她从沈阳返回天津,决定去向何养健求援。何养健和其他的“红人”们不同,何养健已经真算作是日本人中的一员了,吉田家族的长辈们,对他是很赞赏的。
而在临离开沈阳之前,她放出话来:若是李金魁敢对吴凤桐下黑手,那么她纵算拼上一条性命,也要灭了李金魁满门!
李金魁听闻此言,立刻决定带人把希灵也捉拿下狱。然而在他闯进沈阳吴公馆时,希灵已经在天津站下火车了。
☆、第九十五章求援(二)
希灵在沈阳没有音信,玉恒不由自主的总想她此刻是死是活,真是有点惦记着她,然而她毫无预兆的忽然回了来,他又感到了失望,并且觉得她变得很碍眼,似乎还是死在外面比较好。
他也觉得自己这思想太矛盾,然而他管得住自己的手脚,管不住自己的心,自己的心偏要这样琢磨,他也没办法。眼睛看着希灵,他的嘴动了动,想要问她这些天在沈阳都干了些什么,小黛他爸现在是怎样的情况。可是她一直也不肯回应他的目光——她都不看他,他怎么问。
于是嘴唇动了动,他把满腔语无伦次的疑问又压了下去。刚做好了沉默的打算,她那边一转脸,面向了他——又是一次毫无预兆。
于是他不甘示弱而又有点窃喜似的,也回望向了她,见她齐耳的卷发光滑乌黑,眉眼浓墨重彩冷森森,两片薄嘴唇却是涂成亮晶晶的红。男人都下狱了,她还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一丝不苟,仅从这一点看,她就不是个好女人!
他等着这个“不是好女人”的女人说话。可是希灵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却是迟迟不开口。他被她看得先是发毛,后是招架不住,撤退一样的转身要走。然而一步迈出去,希灵在他身后出了声:“何养健如今是在天津吧?”
他当即转了回来:“在。”
希灵说道:“你去给我跑一趟腿,对何养健说,我想见他。”
玉恒听了这话,心里想“这么干就对了”,嘴上却答:“你给他打个电话不行吗?干嘛非得让我去跑一趟?”
希灵转身从衣帽架上摘下皮包,从皮包里抽出支票本子和自来水笔,拧开笔帽在本子上刷刷写了几笔,她撕下支票递向了玉恒:“不让你白跑。”
玉恒接了支票,低头一看。见上面写着数目字,竟是一千。一千元,对他来讲,是真真正正的巨款了,可是手握着这笔巨款,他却是忽然感到了愤怒:“你觉得我很贪钱?”
希灵面无表情的答道:“钱是好东西,为什么不贪?不贪是傻子。”
此言一出,玉恒张了张嘴,却是哑口无言——这女人教育他的话,和叔叔对他的训导,是完全的不同。在叔叔面前,他是不敢公然“利欲熏心”的。
希灵这时又说:“这一趟是你赚了,你还不快去?”
玉恒转身走向大门,同时自卫似的丢下一句:“不要白不要。”
手里攥着支票,玉恒先跑去银行,然后兑出扎扎实实的一小沓钞票。把钞票深深的揣进裤兜里。他叫了一辆洋车,直奔日租界。
气喘吁吁的见了何养健,他先不说话,等办公室里的闲人都出去了,他才说道:“叔叔,小黛她妈回来了。”
何养健正在喝水,玉恒这边话音刚落,他那边正好也被一口水呛到,当场咳嗽了个天翻地覆。等他面红耳赤的缓过这一口气了。玉恒才继续说道:“她妈回家的时候正好我在,她就让我来找你,说是有事想见你。我猜,八成就是让你帮忙救小黛他爸。”
何养健用手帕擦了擦嘴,然后做了个深呼吸,答道:“这也用你跑一趟腿?商社的电话,电话簿上都查得到,打个电话不就行了?”
“我也这么说,可是她非得让我来。”
何养健笑了一声:“大概是不想和我直接通话。”然后他抬眼望向玉恒:“我这个表妹,倒也是有几根硬骨头的,虽然不是百分之百的硬。”
玉恒眼中的何养健向来都是正气凛然的,如今骤然听他吐出“我的表妹”四个字,玉恒心里一别扭,不知怎的,仿佛感觉自己是听到了淫词秽语,因为是从敬爱的长辈口中听来的,所以不觉刺激,只觉嫌恶。
“那……”他问:“你给我一句回话,我好告诉她去,她还等着我呢!”
何养健看着玉恒,饶有兴味的一歪头:“这么热心?”
然后,他似乎是看出了玉恒眼中的嫌恶与惊愕,于是清了清喉咙,他板起脸,迅速恢复了原貌:“你告诉她,有事找我,就光明正大的来找,不要撺掇孩子做传声筒!去吧!”
玉恒没说出什么来,不甚情愿的又回了吴公馆,向希灵复述了何养健的原话。希灵听了,抱着胳膊来回踱了几步,又咬了咬手指头,末了自言自语似的说道:“算是让他逮着机会了。”
然后她对玉恒说道:“你带路,我去见何养健。”
玉恒一惊:“不是打电话吗?”
希灵冷笑一声:“你懂什么,他的花招多着呢,你以为我给他打了电话,他就肯老老实实的见我了?”
玉恒当即站到了何养健的阵营中,大声反驳道:“嫌他花招多,你就别求他!”
希灵没理他。
玉恒上了吴家的汽车,一路指点着方向,把汽车引去了日租界。
及至带着希灵进了商社,他上到三楼要进何养健的办公室,却被那个谢了顶的秘书拦了住:“何先生刚出门了。”
玉恒很灵活的绕过秘书,要把脑袋往办公室里伸:“出去了?”
秘书后退一步,向他使了个眼色。玉恒愣了一下,随即会意,但这会意只让他感觉更茫然:“那……那叔叔什么时候能回来?”
秘书摇头微笑:“不清楚。”
玉恒回过头,对着希灵一耸肩一撇嘴,做了个痞子风格的鬼脸,希灵也不多闹,只说:“既然如此,我们下次再来吧!”
说完这话,她转身先走了,玉恒回头向办公室内又看了一眼,随即跟上了希灵。等到二人重新坐回汽车里之后,希灵冷笑一声:“我就说他花招多,怎么样?眼见为实吧?”
“他不在,这和花招有什么关系?”
希灵转向了他,尖下巴翩然划出一道无形的弧线:“你也不要和我耍花招。他在不在,你心知肚明!”
然后对着车窗外又望了望,她思索了一下,然后说道:“你下去,自己坐洋车回去吧,去我那里找小黛玩也可以,回你自己家也可以,我这里用不着你了。”
“你不走?”
“我等他!”
☆、第九十五章 求援(三)
希灵猜想何养健并不是不想见自己,只是此刻的时机不对,他有话,不愿意当着玉恒的面说。
那么好办,反正她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需要对的时机,那么自己就坐在汽车里等那时机到来就是了。想要低头求人,这点觉悟总是要有的,尽管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来求何养健,然而十几年的生活过下来,她终究是又成长了好些——人这东西,一长能长一辈子,不在乎你是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
三十几岁的希灵,学会了心平气和的能屈能伸。不再总是苦大仇深、含着一口黑血预备喷人。
汽车后面背着炭箱子,所以车内并不很寒冷,能让她坐得住。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商社楼房的窗口的灯光亮起来又熄灭,是下班的时间到了。挪到车窗前坐了,在路灯光芒下,她看见了昂首阔步走出来的何养健。
一言不发的推开车门,她伸出一只带着皮手套的手,向他招了招,仿佛他们是老朋友。
何养健的脚步滞了一下,然而对着身边的随从低声说了句话,他还是孤身一人走了过来。希灵向内一挪。让出了座位:“何先生,请上来吧。”
何养健抬手扶住了车门,并没有上车的意思:“表妹,你对我还是这样生分。”
希灵在暗中看着他,他也看着希灵,两人如此僵持了片刻,希灵改了口:“表哥,请上来吧!”
何养健微微一笑,俯身钻进了汽车里。车门“砰”的关了上,他听希灵问自己:“我想请表哥吃顿晚饭,表哥肯赏光吗?”
他望着前方答道:“荣幸之至。”
汽车发动,何养健很放松的向后仰靠过去,忽然感觉自己年轻了二十岁。天真是黑了。黑得正好,正是黑出了满街华灯初上的繁华景象。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