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啊。”瑜大公子懒洋洋地回答,他甚至连眼皮都不想抬起来,“你姐姐的事,不正好说明了……什么是业报吗?”
这话末了,瑜颜墨抬起了眼,毫不避讳地和柳清叶的目光对视着。
“好,很好。”柳清叶点头,“时至今日,我总算看清了你是什么人。”
他说完这句话,就直起了身子,眼中带着轻蔑的神情,然后转身往书房门口走去。
“我以为你一直知道。”
瑜颜墨的声音,冰冷地从后面传来。
柳清叶站住了,微微侧了侧脑袋,却并没有回头。
瑜颜墨的身子往前倾了倾,手中依然举着那支鹅毛笔,对着柳清叶的方向点了一下:“我八岁的时候,就可以把自己的弟弟带到森林里去活埋了。这件事,你不一直知道的么?”
“住口!”柳清叶几乎是暴怒般的回头,“我一直认为你当时不过是意气用事。你说!”他指着瑜颜墨,“如果当初不是因为我们都迷路了,狄夜是不是就死定了。”
瑜颜墨将手中的笔狠狠地往地下一栽,笔尖插入了地毯,折成了两段,虚弱的鹅毛在这紧张恶劣的空气中颤抖着。
“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他犹如一头被激怒的野兽,眯着眼,眸光中透着凶,“你跟我一样,也是吃下了亲人的血肉,才得以存活的。并且,我不过是吃了他的肉,你不仅吃了他的肉,还毁了他的大脑。”
柳清叶听到这句话,整个人,顿时从燃烧的状态,一路跌回了死寂。
“是,”他有些悲凉地看着地毯,看着如今折成两段的鹅毛笔,“所以从那一天开始,我们就成了共犯了吗?”
从那一天开始,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一个八岁的男孩,原本两个势同水火的人,就成为了一个案件的共犯,有了密不可分的纽带。
因为需要对方替自己保守秘密,所以意外地结成了同盟。
这之后,许多年,无论遇到了什么样的分歧,不管碰到了什么样的难题。想到自己曾经在十几年前,那个密不透风的黑色森林里,干过的罪行,想到自己的身体里,从此就流着亲人的血,想到自己的胃,曾经消耗了亲人的肉……
再什么样的事件,也无法,把当年的共犯分离。
可是,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两个人,最终却会因为一个叫柳珍莲的人,分道扬镳吗?
“她如果死了,你跟我再没有需要保守的秘密了。”瑜颜墨的手指在自己的膝盖上一下下敲击着,仿佛在敲击着钢琴的键盘,“其实,我们早也就不需要保守了,不是吗?至少,我是不需要的。”
柳清叶偃旗息鼓。
是的,说到底,瑜颜墨早就无需再对瑜柳珍莲隐瞒当初的事,隐瞒他曾经想要杀狄夜,还咬下过他的肉的事实。
需要隐瞒的是柳清叶,柳清叶需要隐瞒他曾经把狄夜当成试验品的经历。
因为,比起瑜颜墨,他更惧怕被自己的亲姐姐知道,自己曾经干过那样的浑事。
当年的事件,不过是柳清叶和瑜颜墨,从此开始并肩的一个起点。这么多年过去,环境、人物地位都发生了巨变。
所以,柳清叶甚至连一点可以说服瑜颜墨的能力都没有……
不,他还是有的。
突然,他想到了有关悦菱的事。
今天早些时候,看到黎翊的时候,柳清叶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瑜颜墨这个真相。不过现在,为了救自己唯一的姐姐,他已经不想去顾及瑜颜墨的感受了。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是关于悦菱的……”柳清叶抬起眼。
有些意外的,他立刻看到瑜颜墨原本毫无色彩的眼光动了动。
柳清叶决定继续:“当初,你让我去边区接悦菱,半路上,我捡到了水木家的小姐水木雅。可是,后来我再见到悦菱的时候,我发现,她和水木雅……”
“停。”瑜颜墨喝住了柳清叶,“你什么也没发现,这件事到此为止。”
柳清叶笑得有些无奈,也有些讥讽:“不好意思,我发现了……但是没想到,你竟然早就知道了?”
“关上你的嘴。”瑜颜墨的声音里暗含威胁,“柳医生,如果这件事传出去,那么你应该知道,你的所有,包括你整个人,都会化为灰烬。”
柳清叶站在那里,轻蔑地笑了笑:“你觉得,我是那种怕死的人吗?再说了,就算是我什么都不说,你敢保证悦菱自己不会想起过去吗?”
听到柳清叶的话,瑜颜墨眼中的眸色变深了。
悦菱会想起过去……从前,说到这件事,他会觉得无比的期待。可是如今,却让他觉得忌讳莫深。
如果,悦菱在失忆之前,已经知道了自己是水木家的千金。
那么等她恢复记忆,会不会想要主动回水木家去?
这件事,也是从昨夜到今天,一直在困扰着瑜颜墨的一个问题。
“当初,她的脑部手术是我给她做的。”柳清叶已经决定把一切都和盘托出,“那时候她模样变化非常大,以至于后面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都没能认出她。不过,我是认识她那个孤儿院的哥哥黎翊的。所以今天我见到黎翊,才知道,原来悦菱就是当初我救助过的女孩。”
见瑜颜墨默不作声,柳清叶继续道:“她当初是被水泥块击中了脑部,拖延了一周才做的手术,所以有些地方的淤血,太过棘手危险,导致我不敢下手。不过,那些淤血,迟早是会被慢慢吸收的。只要淤血不压迫记忆区块,她很快就能记起过去的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最近应该已经有些记忆恢复的苗头了吧?”
听到柳清叶最后这句话,瑜颜墨原本死寂的眼眸之中,又微弱地动了动。
柳清叶在心头松了一口气,他总算是抓住了瑜颜墨的死穴。悦菱就是他的软肋,他早该想得到的。
“我可以帮你对她进行催眠,”柳清叶开出交换条件,“在她的大脑里埋下一个指令,让她不自觉对于自己是水木家千金这件事发生排斥。无论是她自己想起,还是别人告诉她,她都会第一判断为谎言。如何?”
瑜颜墨一直在沉默之中。
悦菱这件事,确实已经成了他的心病。
都说血浓于水,水木家还有一个思念了自己十八年的母亲,以悦菱的性格,要想不回去,实在有些办不到。
并且,只要她一回去。水木罡是绝对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如论如何,都要熬到她把两个人的孩子生下来,名正言顺的成为了他的合法妻子再说。
可是,如果答应柳清叶的条件,就必须要放过瑜柳珍莲。那个女人,他等了这么多年,才终于抓住了她,可以置她于死地。
一旦放了出来,再要下手,就要重新寻找机会……
就在瑜颜墨和柳清叶僵持的这个时刻,从不远处的卧房里,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叫。
瑜颜墨眉头一拧,不待柳清叶走出去,已经飞一般起身掠过他,冲了回去。
只见卧房里,悦菱正抱着一只枕头,蜷缩成一团,躲在被窝里发着抖。
“发生什么了?”瑜颜墨疾步上前,坐到她的身旁。
悦菱死死抓着枕头,声音里透着恐慌:“我、我做梦了,我梦到了今天白天的那个人……他、他浑身是血的爬过来,要抓住我……”
瑜颜墨急忙将她抱入怀中。他用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尽量放轻着声调:“做梦而已……你别怕,我在这里。”
悦菱忍不住抓住了瑜颜墨的手臂,泪眼盈盈。
刚才的梦,好真实,好可怕。
她梦到自己正在一片草地上,开心地采着花,突然间,从远处,慢慢爬来了一个人。
那个人浑身是血,手指都是扭曲的,朝着她缓缓的蠕动着过来。正是下午被瑜颜墨一枪爆头了的那个徐飞!
更可怕的是,他抬起了头,双眼里也全是血,嘴巴是一个大大的空洞,里面舌头和喉管全都烧焦了,灌着风。
可是,他却在说话,每一个都那么清晰。
“小小姐,离开瑜颜墨……离开瑜颜墨……”
徐飞没说一句话,血就从那个窟窿里冒出来,把青色的草地染红。
“快逃……”他举起一只畸形的手,在她面前坐着手势,挥舞着,“你快逃……逃离瑜颜墨……回水木家去,回水木家……”
逃离瑜颜墨的身边,回水木家去,回你——自己的家里去!
悦菱分明听到他在这样对自己说。
她吓得抱住头,拼命地想要往后退。
然而,自己的下肢好像没有知觉,怎么努力也挪不动半分……
徐飞一步步接近,慢慢地像虫子一样蠕动到了她的面前。突然,他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脚踝。
那一刻,他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个诡异而可怖的笑容。
“小小姐,我要带你回去……”
“啊——”
悦菱终于惊叫了起来,叫声刺破夜空,也惊来了瑜颜墨。
此刻,她从噩梦中惊醒,回到了现实中,躺在瑜颜墨宽大的胸怀里,却还是止不住的发抖。
这个梦,好真实!
她现在还记得徐飞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甚至是他抓住自己脚踝时,那种发麻的感觉。
“你去哪里了?”悦菱的声音里带着微弱的埋怨,她的泪水浸湿了瑜颜墨的胸膛。
“我在书房。”瑜颜墨安静地回答她。
“我好怕……”
“我知道。”
悦菱不说话了,只把瑜颜墨抱得更紧了一些。
黑暗中,两个人的从柔体到灵魂都紧紧依偎着对方。
“你等等。”瑜颜墨说,突然放开了悦菱。
“不要。”悦菱有些惊慌地拉住了他,这个寂静得让人发慌的夜里,她不敢一个人独处。
“我马上就回来。”瑜颜墨哄着她,在悦菱有些失措的目光中,迅速地走出了房间。
他急促的脚步声回荡在空空的顶层,悦菱听着他跑到了远处的房间还是哪里,然后静了几秒钟,又是他嗒嗒的脚步声传回来。
很快,瑜颜墨回到了房间中。
他的手里,拿着一只红得透亮的苹果。
瑜颜墨的脸上,挂着一个淡淡的微笑,他走到悦菱的身边,把那个漂亮的苹果,放到了她的枕边。
悦菱傻乎乎地看着他:“我不饿……”
大半夜的,她做了可怕的噩梦,需要的是他温暖踏实的怀抱,而不是吃一颗果子。
瑜大公子嫌弃的神色立刻明显得不需要掩饰:“这不是拿给你吃的。”
真要给她吃什么,也是吃香蕉,不会是苹果了。
☆、197 苹果小人儿大战噩梦大怪
悦菱钻回了被窝,侧躺着,看着那个红彤彤的苹果。
鹅黄色的灯光照射下,果皮上像是打了蜡一样,有种柔和温暖的光。
瑜颜墨翻到了她的身后,也躺下,从后面抱住了她的腰,手指轻轻地敲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他的声音,犹如这一室的柔光,从她的耳畔传来。
“我很小的时候,如果做了噩梦,妈妈就会拿一个苹果过来。放到我的枕头旁。她骗我的说,苹果在没有坏掉的时候,里面都会住着一个小人儿,如果晚上有什么噩梦来袭击我的话,苹果里的小人儿就会出来保护我。”
“它拿什么和噩梦做斗争呢?”悦菱被瑜颜墨的故事吸引,也忘记了之前的害怕,忍不住回过头想看他。
瑜颜墨用一只手臂撑起身子,在很近的距离内俯瞰着悦菱的脸,他们的睫毛似乎要交织到一起。
然后,瑜颜墨几乎是笑了一下。
“我小的时候,也经常会想这个问题。晚上躺着的时候,黑漆漆的房间里,看着天花板,就忍不住要幻想。噩梦在上面威胁着我,对我张着爪子。”
悦菱和他一同看向了天花板。
室内有暗灯,天花板上浮雕的形状隐约能看得清。尽管并不能看出有什么形象,但悦菱还是畏惧地缩了一下。
瑜颜墨把悦菱搂得更紧了一些。
“这个时候,苹果小人就要出来了。”他悄声对她说,手从她腰上拿开,抚摸着苹果光滑的外皮,然后指了指苹果的果蒂,“从这里,开个小盖,然后就出来。”
“然而扔苹果去打怪兽吗?”悦菱说出来以后,自己也被自己逗笑了。想到一个小人儿抱着大苹果去打天花板的场景,觉得又可爱又滑稽。
瑜颜墨也跟着她笑起来,他笑得很轻,似乎只能从空气流动中感觉得出。
“我想得比你还要奇怪一点。”
“哦?”
瑜颜墨又搂紧了悦菱,似有似无地看着天花板,思绪仿佛回到了过去:“我会想,苹果小人从苹果的一端拉起苹果皮,一下子就把整张苹果皮都拉了下来。然后,它就会拿着这张红色的皮……当斗牛士。”
“斗牛士?”悦菱又翻过身来。
“你见过斗牛士斗牛吗?”瑜颜墨问,毕竟,悦菱的知识量应该是很有限的。
悦菱转了转眼,她想象不到斗牛士是怎么一回事。
“斗牛是西班牙的一种传统,斗牛士拿着红色的布,吸引牛的注意力,再激怒他,逗引它去撞击那块红色的布,斗牛士却会在牛撞布的那一瞬间巧妙的躲开。”
“苹果小人儿也这样逗噩梦吗?”悦菱问。
“嗯,差不多,不过,它还会把这块苹果皮从一个小角落撕开,然后让它变成一条长长的苹果皮,就像平时我们削苹果时削程了那样,长长一条。”
“然后用来打噩梦吗?”悦菱抢着问。
两个人又一同看着天花板,阴影在微光之中变幻,仿佛怪兽正在痛苦地接受抽打。
“最后,”瑜颜墨又用手指拎着苹果的果蒂,“苹果小人就会从这里抽出一把剑,把噩梦一剑刺死了。”
房间里静了片刻。
悦菱突然回头:“你小时候半夜里都这么无聊吗?”
“睡不着的时候,当然就会胡思乱想了。”瑜大公子以一种蜡像一样的表情看着悦菱小姐。
“嗯,”悦菱点点头,“我小的时候,半夜睡不着,就会想我是从哪儿来的,家里都有些什么人,有没有爸爸妈妈,他们都长什么样。在那个家里,我每天都干些什么,穿什么吃什么。”
她的这句话说完,整个房间又静了许多时刻。
瑜颜墨不说话,有种惊心动魄的安宁。
没听错的话,悦菱,刚刚说的是她小时候的事……她已经能记起小时候的事了吗?
柳清叶的话应该是没错的,她的大脑区块在逐渐地恢复,过往的记忆会像沙子一样从被淤血封印的区域漏下来。
这些漏洞,只会越来越大,最终融会贯通,击破所有的障碍。
那个时候,悦菱就会完全恢复记忆……
也许,那时候,再要想像现在这样掌控她,就会有很多的难题。
“苹果小人以后怎么办呢?”悦菱突然间的问话打断了瑜颜墨的思索,他在她身后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静得有些可怕,她必须说点什么来吸引他的注意力,“苹果会烂掉,小人儿以后到哪儿去,你妈妈有说过吗?”
“她没说过。”瑜颜墨似乎苦笑了一下,“她不过是把我当成小孩子哄,哪里会去给小孩子想那么多的前因后果。不过我自己有想过。我想,苹果小人儿一定会在苹果烂掉的时候离开,重新去找一颗新的青苹果住下。”
“新的青苹果。”悦菱低声念着,突然问他,“那这附近有苹果树吗?”
瑜颜墨几乎是没有思索地就摇了一下头,他没有记得有命令人在外围种植过苹果树。
“那么苹果小人儿就会走很远的路了哦,”悦菱的头发摩挲着瑜颜墨的下颌,她眼前出现一个小人儿,扛着包袱长途跋涉的样子,“说不定找不到新的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