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约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觉得眼前暗了一暗,什么东西快速地掠过视网膜。
然后她就向后倒了下去。
“砰!”后脑勺磕地,第一感觉不是疼,而是全方位多层次地震荡,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坚硬的颅骨里包裹的东西呈液体状,会晃动、晃动、晃动……
光在她眼睛上方拉扯出长条和圆弧形状,她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杂乱的声响,像是很多人同时怒吼、叱咤、呼唤……
最后,顾涵光的脸倒着出现,问她:“没受伤吧?”
沈约想点头,不,她想摇头。
她混乱地闭上了眼睛。
…………
……
黄子龙的惊天一脚激怒了警察,当场将他逮捕,至于他和黄桃的失踪是不是确有联系,还需要警察叔叔进一步的审讯和侦查。
沈约没有被那脚踹中,因为满屋子反应不及的凡人中间藏着一位真正的高手,顾涵光早就发觉黄子龙情绪不对,悄悄地伸脚卡住沈约坐那把椅子的腿儿,黄子龙飞起窝心脚,顾涵光果断地勾翻了椅子。
这大脚卡位的风格怎么看怎么眼熟。
警察带走黄子龙后,黄周星不得不跟去协助调查,屋子里的其他人余悸未消,带着梦游般的神情纷纷散去。
顾涵光和夏华东一左一右架住沈约,将走路直打晃的她搬出门口,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那包荡来荡去的脑浆也像是得到安抚,缓慢地平静下来。
唐时升走到她面前,挡住了灰蒙蒙不太灿亮的阳光。
“黄桃是十一月才上任的北京分会长,”他低声说,“上任会长是我的老朋友,从我在第一个剧组跑龙套就开始跟我,比她资历更老的只有一个,现在成了我的助理……她今天请假,不然她会比你更早认出黄桃。”
“我是想说,上任会长卸任以后,我很不高兴,不愿意接受现实,所以黄桃每次来我都不想见她……如果我肯见她,告诫她注意安全,是不是……”
他没往下说,但沈约知道他想说的话。
是不是结果就变得不一样?
没有人知道,我们每天都要说无数次“如果”,但直线运行的时间不会告诉我们另一个答案。
唐时升说完就走开了,他并不需要答案,也不是想要向她倾诉,他只是……不知道该问谁。
但迷惘也好,伤感也罢,人活着一天就得收拾心情继续过日子,继续工作。就像他们正在拍摄的这部剧的剧名——活老了——活着活着,就老了。
剧组在警察走后顽强地拍完了今天的进度,沈约作为负伤又立功的功勋人士,被特许进棚参观。
这是一条唐时升和顾涵光的对手戏,他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却爱上了同一个女人,顾涵光的角色李因笃不知道她是自己的大嫂,唐时升的角色夏煌言却明知他是自己的兄弟。
夏煌言想把心爱的女人让给弟弟,因此痛苦得撕心裂肺。
摄影棚里很安静,没人发出多余的声音,唐时升情绪饱满,表情到位,台词背得一字不落。
他一条通过,导演说“可以了”,所有人默默地准备收工,顾涵光转过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唐时升刚哭过,凄惨地笑了笑,伸手揽住他的脖子。
两人松散地拥抱了一会儿,直到化妆师上来,才分开,各自背转身卸妆。
那天夜里,顾涵光没有发微博,倒是唐时升连发了三条,怒骂某个不具名的工作人员,同时警告他的粉丝不要跟陌生人走,如果不懂得维护自身安全,宁愿她们不要来探班。
沈约登录她新注册的小号查看了这条微博的转发和评论,可爱的小loli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怯怯地问他为什么生气?这样会不会影响不好?路人会觉得你脾气坏,不是好偶像。我们以后会听话的,你不要生气,删了它好吗……
转发里好些熟悉的名字,小明、小红、夏华东都在内,甚至还有沈约只敢远观,连招呼都不敢打的导演。拉到最下面,带资进组的男二和制作人的小号赫然在目。
沈约转发完就关机睡觉,第二天醒来,开机,提示音丁零当啷响个不停。
那些眼熟的名字都和她的小号互粉,以及,她用手机号注册的微信被拉进一个微信群。
群名:“我们还年轻”。
是啊,沈约微笑着想,或许有一天活着活着就会活老了,但至少现在,我们还年轻。
第十章 —织的蜘蛛
让沈约意想不到的是,黄子龙事件就仿佛一把钥匙,突然就打开了通向剧组核心的大门,而她一夜之间就由边缘小人物变得大受欢迎。
照常写着剧本,一个上午就有三拨人来找她,流程统一如下:第一步,想听当事人亲口讲述第一人称视角的现场精彩故事;第二步,表示早就猜到黄子龙不是好人;第三步,你记性这么好有什么秘诀教教我们啊!
沈约总觉得第三项才是他们的真实目的,他们像看猴戏一样听她巨细靡遗地描述整件事,冷不丁插口提一些古怪的问题,譬如笑警察左手握笔还是右手握笔?长脸警察太阳穴是不是长了颗痦子?唐时升昨天那条皮带是什么颜色?顾涵光的裤边有没有遮住脚踝……等她都回答上且答对了以后,他们就惊叹了,兴奋了,求秘诀了。
沈约好不容易打发掉这三拨人,第四拨又上门了,竟然是女主角林佑青的助理商泉,人称“小师叔”。
小师叔是个男人,长得还挺清秀,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做一位女明星的贴身助理,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绰号小师叔……因为他是一番女主演林佑青的助理,所以他在本剧组“辈份”超高,大家叫他一声小师叔倒也不算吃亏。
林佑青今年三十八岁,虽然混得不算特别如意,人近中年还在偶像剧里打滚,但资历够深,就像李本立说的,这圈子归根到底靠的是关系,所以不要小瞧任何一位一线演员,无论他们红过还是已经走下坡路,多年来结过的善缘总在那里。
小师叔和和气气地跟沈约聊着天,依然是走那三步流程,完了斯斯文文地问:“沈编剧记性这么好,有什么帮助记忆的方法吗?像是……思维宫殿什么的?”
沈约的记性其实是天生的,但她听过思维宫殿这个词,自从bbc的三集片里s间隙性表演抽风,很多观众都不明觉厉,强迫自己记下了这种神奇的记忆方法,亚马逊上关于思维宫殿的书还一度脱销。
她又想起来,人的记忆力随着年龄的增长日渐衰退,林佑青年轻的时候就不擅长记台词,“一二三四五六”然后对口型配音之类,其实都是她玩剩下的。
桌子对面的小明和小红从笔记本屏幕上方露出半张脸,沈约有点近视,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偷看。
“对的,就是思维宫殿。”她非常爽快地承认,“我以前看过一本入门很容易的这方面的书,自己也写过一些心得,现在纸书找不到了,但网上应该搜得到txt,我写的心得也存着,晚上回去打包发给你?”
小师叔微笑颔首,和沈约交换了电子名片,又没话找话说地闲聊五分钟,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目送他颀长的背影渐行渐远,沈约没理会小明和小红是什么样的表情,低下头继续改剧本,这一集她又给男二添了不少戏份,然后把顾涵光的角色写得愈发悲惨,这样才能勾引女观众的母爱。
她在打字的同时一心二用地想着,如果把她自己比喻成一只蜘蛛,那么,经过堪比九九八十一难的艰难历险,她总算为未来的整个关系网搭上了最初几根丝。
…………
……
两周时光一晃而过,沈约和大半个剧组的人交上了朋友,至少表面上,大家都愿意称之为朋友。
她的朋友圈第一次如此热闹,每天都能看到信息刷刷地往上翻,群里更是聊天打屁无所不及,连团购都开过三次。以至沈约每天回到清静的出租屋里,点开微信,就有一种重回剧组,耳边人声鼎沸的错觉。
完工离开剧组那天,朋友们拉着她合影,唐时升送她一本签名写真书,连林佑青也屈尊入镜自拍了几张。
最后是制作人召见,沈约和这位只在编剧会议上见过,话都没说过一句,不免微觉忐忑。
制作人姓白,白一鸣,沈约没怎么听过这个名字,据说是某地方卫视副台长的嫡系,这次该台首开定制剧是副台长力挺的大项目,所以托给心腹,如果成功,副台长将来想再进一步便添了资本。
沈约在制作人门前偶遇黄周星,后者停步跟她聊了几句,关心地询问她离组后下一步想做什么,刚入行的编剧失业是常态,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她表示感谢,不用帮忙,正努力找下一份工作,希望能有机会和大家再合作。
这就是成年人的交锋,沈约望着黄周星远去的背影,心想,黄子龙至今还在号子里陷着,整个剧组的人表面如常,私底下都认定他是凶手,连带着看黄周星的目光也变得微妙。她不信黄周星不懊恼,不恨她,但至少表面上他必须装出若无其事。
倒什么都不能倒架子,沈约又学到一招。
她敲门,听到叫进才低着头推门进去,抬眼看了看。
屋里却不只白一鸣,还有一个眼熟的年轻人,沈约立即就认出来。
是傅次云。
屋子里有暖气,傅次云脱掉了大外套,单穿着里面的一件英伦风的黑色v领毛衣,领边还缀着一条白线。这样的衣服要是顾涵光穿起来,肯定学生气十足,但傅次云肩膀更平一点,颈脖细长,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就有一种成熟男人特有的深厚底蕴。
他还戴了一副无框眼镜,手捧厚厚一叠纸在看。
沈约对那叠a4纸的装订方式再熟悉不过,那是她亲自打印,亲手装订——他在看新鲜出炉的完整剧本。
“坐啊,小沈,快坐。”白一鸣亲切地招呼她,人却坐在办公桌后一动不动。他年纪也不大,或许是身处的环境影响,自带一股老派的官僚作风,与剧组里散漫的年轻人们总有些格格不入,就像闯入了兔子领地的刺猬,双方都自觉保持距离。
沈约依言坐下,双手交握放到膝盖上,眼睛垂下来看着手。她对付白一鸣这种人倒是有经验,把他当小学班主任即可。
旁边似乎传来一声轻笑,又或许是她听错了。
白一鸣的谈话没什么干货,基本就是假大空那一套,表扬了她对工作的热忱,为剧组作出的贡献,鼓励她再接再厉,创造更多更好的剧本,为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添砖加瓦。
完了末几句倒是有点意思,翻来覆去地说剧组亲如一家,战友情谊密不可分,剧组好就是大家好……沈约琢磨了一番才明白过来,是让她别把黄子龙的事情往外说,怕影响不好。
沈约结结巴巴,学着他的方式表了一番忠心,承诺自己一定守口如瓶,谁说谁是小狗。
白一鸣满意了,亲自把沈约送到门口,又让她记得去找郑姐。
郑姐叫郑惠,是白一鸣的秘书,也是剧组真正的财神爷,沈约心跳加速手心冒汗,这回真的拿出感激涕零的目光望向白一鸣。
从郑姐那里领了个大红包,沈约心花怒放,不管这算封口费还是别的什么,她只知道未来两个月不用沿街讨饭,现在让她扑上去亲白一鸣两口她都肯。
郑姐门外站着一个人,沈约一只手还揣在口袋里捏着红包,笑眯眯地抬起头,又看到了傅次云。
他穿上了外套,是一件军绿色的及膝羽绒服,看起来很厚很保暖,领口还有一圈毛毛。
奇怪的是,他明明每次出现都穿得很休闲,沈约却总有一种商务精英的即视感。
“你好。”他双手揣在外套的口袋里,对沈约点了点头。
沈约立即想起了那条金毛。
“你好。”她善意地招呼回去,“苔丝好吗?”
傅次云笑得露出一线雪白的牙齿,“她很好,最近只要我蹲下来,她就会抬起一只爪子不动,直到我摊开手,让她把爪子放到掌心里。”
他笑得很真,但沈约不知道他是开玩笑或讲真,只得微笑不语。
今天天气不错,昨晚刮的一阵风吹跑了彤云,天空微蓝,阳光微暖。
傅次云转身往外走,沈约看他和自己同方向,迟疑了片刻,缓步跟上去。
她今天也穿了一件及膝羽绒服,并不打眼的蓝色,领口也有一圈毛毛,她把下巴缩进毛领里,看着地面上两个并肩而行、身形仿佛的影子。
“我听小刘说了你的事。”傅次云又是主动开口,他的声音很有磁性,或许跟咬字发音的方式有关,沈约听不出他是什么地方的口音,每一个字音都发的很圆润,不带棱角。
她想,失婚妇女被前夫扫地出门的故事果然传遍整个剧组,投资人也算剧组的一份子。幸好她从未低估人类对八一八的热衷,连李本立都不知道她故事里的前夫是屈宸英。
“你没继续在那边住,是因为我?”他微有点歉意,“其实我待不了几天,如果早知道,我会去住酒店。”
“不是的。”沈约汗,“我是找到房子了,我新租的地方很好,很清静。”
“清静好,”傅次云露出一点点恍然,“你们写作的人喜欢清静是吧,我那里住的人多,打扰你了。”
他这么说还真不好回,如果回不打扰,那你为什么要搬?沈约只好默认。
按理说傅次云的态度良好,既不像白一鸣那样纡尊降贵,又不像顾涵光那样神经病,但沈约跟他交谈几句就觉得心累,压力大,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大概这就是真正高富帅的结界,层次不够的异性自动弹出。
他们沉默着又走了一段,前方三岔口,终于要分路。
沈约要往右,傅次云大约是往左,他停了下来,将右手从口袋里抽出,伸向她。
社交礼节上男士主动向女士要求握手是不礼貌的行为,小刘以前这么干过,沈约不觉得有什么,因为大部分人并不讲究所谓社交礼节。但傅次云不该是“大部分人”。
沈约有点意外地看了看那只手,动作慢一拍地也抽出自己的左手,放到他手心里。
傅次云五指收拢,轻轻包围着那只手,翻过手背,无名指上细细的黄金素环在阳光下闪着光。
他很快放开她,没等沈约觉得冒犯,他又伸出左手,让她看他的无名指,指根处有一圈白色的戒痕。
“我搬回来住,因为我的妻子……前妻想住在那幢充满回忆的房子里,那里以前是我们的家,现在只属于她一个人。”
“我没有家了。”他将双手揣回口袋里,微笑着低下头,“我想我在学习着适应这个现实,你呢?”
沈约感觉那股带着心酸的茫然又席卷了她的知觉,她光着手站在风地里,呆呆地想了许久,也不知道冷。
“我不知道。”她说。
“好的。”傅次云理解地点了点头,往前迈了半步,侵入她的个人领域,握住她那只被冻红的手,帮她带上一只他的手套。
他最后微笑着拍了拍她的头顶,除了沈约的父亲,很久没有人这样对她,就像她不是一个二十八岁的独立对抗世界的女人,而只是一个懵懂无知,需要指引和呵护的小女孩儿。
第十一章 —兼职养老虎
傅次云问她,你很喜欢顾涵光?
沈约不觉得世上只有自己聪明,顾涵光的男三李因笃被她写成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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