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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老太太看顾涵光果然眼熟,笑眯眯地逗过他便放他们过去,顾涵光骑在米叔叔肩上回头看,那些寂寞的老人还在依依不舍地盯着他们的背影,他举起小手挥了挥,老人们开心地笑起来。
于是顾涵光知道他又做了一件好事,沈老师说好事就是能帮助别人,让他们开心的事,因为这样自己也会开心,顾涵光想,沈老师说得对!
三人兴兴头头地找到烟囱正对着的单元,顾涵光说沈老师家在七楼,但他记不得门牌号,米叔叔耐心地问,左手边还是右手边?顾涵光看他的脸色分辨出这是一个大人们很重视的问题,他瑟缩了一下,因为当他搞砸了类似的“重要问题”,爸爸曾经给过他一辈子忘不了的深刻教训。
“右边?”他不敢说不知道,埋低小脑袋悄悄地猜了一个方向,心里拼命祈祷米叔叔他们听不到。
他的祈祷对象又一次背叛了他,米叔叔和范叔叔都把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范叔叔迫不及待地先奔进楼梯口,三步并作两步,“噔噔”地往上跑。米叔叔本想跟上去,顿了顿,俯身将他放落地。
五六岁的小孩子,再瘦也有二十来斤,米叔叔肩膀上骤然减少这许多重量,舒服地伸展臂膀,又使劲揉了一把顾涵光的小脑袋。
“光光乖,在这儿等着,我和你范叔叔帮你请完假就下来,陪你去找你爸爸。”
他转身要走,进入楼梯间以后偶然回顾,正撞上顾涵光的小眼神,大大的瞳仁清澈的眼白,充满信赖和期待地望着他。
米叔叔心中一动,又倒了回来。
“光光再帮叔叔一个忙好不好?”
小男孩急忙点头,巴巴地望住他,连眼睛都不敢,好像生怕一个眨眼他就会反悔收回这个帮忙的机会。
像沈老师说过的,帮助别人能让大家都开心。
就在顾涵光面前,米叔叔又开心地笑起来。
…………
……
顾涵光在楼下独自等待,米叔叔和范叔叔上去见沈老师,他们不让他也上去,顾涵光对这点没有意见,虽然他很想见沈老师,但他喜欢米叔叔和范叔叔,他不想让他们觉得他是个不听话的坏小孩。
再说他还要帮米叔叔做一件事,那是件很重要的事,顾涵光骄傲地想,米叔叔说只有他能做到。
他在楼下等着,楼梯口正对着一排废弃的平房,也不知多久没有住人,屋顶的瓦片早就七零八落,露出骨架一样的横梁来,上面长满湿漉漉的青苔和茂盛的长茎野草,看着不像是活人的房子,更像是一座荒冢。
平房的门板也被摘掉了,本来是门的地方只剩下一个方方的口子,光线被这个畸零的大口吞噬进去,咽进肚子里,在浓稠粘腻毒液里翻滚,最后变成臭熏熏的带着腐烂气息的黑暗。
小小的顾涵光孤伶伶地站在这座庞然巨兽对面,脸色惨白,倔强地不肯移动。
我不怕你,他想,米叔叔要我在这里等着刘阿姨,看到她要大声叫,让他们能听到……可是为什么?
孩子的注意力很难在一个问题上集中太久,顾涵光想不明白就不再想,他牢牢记得这是米叔叔的吩咐,他只要照着做就行了。
可是四下里真的好静,没有其他人,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等着、等着……总觉得对面的怪兽比刚刚往前移动了一点点,再过一会儿,又前移了一点点!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米叔叔和范叔叔还没有回来,太阳渐渐由顾涵光这方移到楼房后面,光线愈发黯淡,那张着大口的平房整个被笼罩进楼房的阴影里,偏在这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古怪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门里蹿出来!
顾涵光死死地瞪着那光秃秃的门洞,他想,会是什么?是鬼吗?怪兽?还是鬼屋的舌头!?
他在电视上见过青蛙捕食苍蝇,舌头弹出来就把那小小的黑点牢牢粘,“咕咚”一声吞回肚子里,这可怕的画面给他留下很深的阴影,此时此刻,非常应景地回想起来,一遍一遍在脑子里重播。
没过一会儿,他就已经肯定会有一条粘液大舌头从门洞里弹出来,舔住他,把他卷在里面带回黑暗里。
小小的男孩儿吓得双腿打颤,已经把他答应过米叔叔的话忘到脑后,双手扶住墙壁,一步一步地往外挪。
“哗啦!”
门洞内突然传出声响,什么东西拖着影子往后蹿!
顾涵光掉头就跑,他根本不敢回头看,似乎只要一个停顿就会被那条追在后面的粘乎乎舌头舔到,他甚至能嗅到那股子腥膻的口水味!
转过拐角时他撞到了一个人,那人“哎唷”一声扶住他稚嫩的小肩膀,顾涵光却不敢停,挣开她的双手“呼哧呼哧”地继续往前跑,比肩膀还宽的书包随着奔跑的节奏扬起又落下,拍打他的肩背,陪着他一溜烟消失在巷道那头。
他撞到的是一位三十岁出头的少妇,担心地目送他的背影,完全看不到了才转身继续往外走。
这孩子有点眼熟,她想,是老沈的学生吗?
又想,小约爱吃鱼,老沈好不容易钓回来一条大鱼,我是该红烧,还是清蒸呢?
第八十五章 —无望的爱
“是我害死你妈妈……我回家把发生的事告诉父母,我妈想要报警,我爸极力阻止。”
“我们连夜就搬了家……”
顾涵光沉着地说,他说这些话时所有的胆怯和仓惶都消失了,就如一个负隅顽抗的战士终于肯向命运妥协,以一种认命的、平和的,隐隐悲凉的态度直面他早已注定的结局。
他在电梯里向沈约转过来,他比她高出许多,幽暗的黑色瞳仁从高处往下注视她时,她却仿佛看到当年那个小男孩睁大了乞求的眼睛。
乞求爱,乞求关怀,乞求原谅。
……她能原谅他吗?
沈约茫然地问着自己。
此刻的茫然又与之前不同,乍听到顾涵光可能与当年的案件有关,她的茫然里充满恐惧,俳佪在崩溃的边缘,而此刻的茫然更像是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
原来就只是这样。
或许十八年前,不,十年前她仍会迁怒、责怪那个六岁的小男孩,但时间实在是抚平所有伤口的良药。
现在的沈约很轻易就原谅了顾涵光,其实他也是受害者不是吗?如果事实如此,顾涵光根本算不上什么少年犯,屈宸英那厮夸大其词,白白惊吓了她一番。
她抬起头,顾涵光目光凝定,眼也不眨地一直看着她。
溜到嘴边的话忽然就变成另一句。
“除了这个,你还有没有别的事瞒着我?”
别的事?顾涵光想,你指什么?
他舍不得从沈约脸上稍移目光,她朝他仰起脸,露出脆弱的咽喉,隐约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伏在白皙的皮肤底下。在自然界的大部分生物习性当中,这是一个表示信任和臣服的姿态,他伸手就能掐断那纤细的颈项,或是啃咬吸食那里面奔流的新鲜血液。
他想,你还信任我,我对你做过那么过分的事,你竟然还信任着我?
那我又怎么能告诉你全部的丑恶真相呢?我怎么能告诉你,我父亲强迫全家夤夜出逃,因为他和米叔叔、范叔叔狼狈为奸,不只一次结伙犯案,他怕他们供出他;我怎么能告诉你,我很快就把整件事忘得干干净净,你没了母亲,沈老师失去妻子,而我平安健康地长大,假装自己对此一无所知,不负有任何责任。
我十一岁开始逃学,十二岁学会偷东西,十三岁打架伤人,我母亲向警察下跪求他们不要给我留案底……那天,她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扇了我一个耳光,那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打我,她哭着对我说,你对得起沈约吗?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沈约,沈老师的女儿,我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呼吸一天便永远都亏欠的那个人。
我怎么能告诉你,我背着那座险恶的山峰,它压断了我的脊梁,乱石砸碎我的头颅,我差一点就变成一个没有骨头的废物,没有灵魂也不懂得思想,只是一滩被永久镇压的腐臭烂肉。
如果你不存在的话,那便是我的结局。
幸好你存在了,你出现在报纸上,对着我微笑,那是我见过最透明的目光,看不到一丝一毫阴霾,仿佛所有苦难和恶毒都不会在你身上留下痕迹,你总是对整个世界充满善意。
你和沈老师,你们生来是和我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人,我父亲死在看守所里,我领回他的尸体,感觉不到伤心,只是想着,这就是我的未来吗,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满身泥污地蠕动,一辈子都触及不到那个干净的、有光从头顶照耀下来的世界。
我怎么能告诉你,你所识得的那个顾涵光是我精心炮制了十一年只为了迷惑你的假象,就算你和屈宸英没有分开,我也会一步一步逼近,不择手段地把你抢过来。
我怎么能告诉你,我从来没有病,我不碰你,就是为了现在这样的时刻,我父母是一对草率的夫妻,母亲不离开父亲因为她有了我,我怕你像她一样后悔,害怕你觉得勉强,我必须等待你的心和你的身体同样臣服,完完全全地属于我。
……
“没有了。”顾涵光低低地道,终于移开目光,按下电梯键。
“我再没有别的事瞒着你。”
…………
……
“哐哐哐……”
高跟鞋敲击着冰冷的水泥地面,发出浅灰色的忧郁声响,在狭窄的长廊两侧回荡。
沈约穿着一件带夹层的明绿色风衣,今天又降温了,昨天被黄子龙忽悠着奔波劳碌,又结结实实吃了一顿惊吓,这些显然不利于她的免疫系统,她早上醒来就发觉自己感冒了。
她昨天宿在三楼,告诉顾涵光她需要单独待几天,顾涵光用沉默表示抗议,却因为理亏,不得不妥协。
所以她需要独自对抗感冒病毒,穿得厚一点暖一点,吃了药,喝完两大杯热水,揣着两条甜腻腻的牛奶巧克力出门。
她是去探病,先打个电话向小师叔打听地址,说及顾涵光已经提前出门,算上昨天旷工的部分,有双倍的工作在等着他。
小师叔关心地问:“你怎么样,光光说你差点被车撞到,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嗯,”沈约把半条牛奶巧克力含在嘴里,甜得她整张脸皱成一团,暂时逼退了昏昏欲睡的困倦,“我应该没事,等看完傅次云再说,有时间就拍个片。”
两人又简短地聊了几句,中间不断有其他电话插入,都是刚得知了昨天的新闻赶紧打来安慰的朋友,沈约一一回复,说得口干舌燥,心里却暖洋洋的,半点没有不耐烦。
被人关心的感觉真好啊,她笑眯眯地想。
为了让傅次云也感受到这样的好心情,沈约特意带了一束花去探病,她也不懂花语什么的,看着花店里三色桔梗素淡可爱,贴合傅次云的风格。
小师叔告诉她傅次云被留院观察,只接受定点探视,她在问讯处打听了一下,卡着时间走上楼去。
住院部的楼已经有些年头,宽厚的水泥地板一看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风格,右侧栏杆不到肩膀高,刷满雪白的墙粉,左侧的病房向走廊一侧镶着大圆玻璃,往里看去一览无余。
沈约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被墙壁反弹回来,放大,因为寂静而倍显清晰。
就在她的正前方,一个刚转过拐角的女人听到脚步声,抬头看过来。
有点眼熟,沈约想,她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不是每个女人都有如此曼妙的身材,很令人记忆深刻。
哦……
是傅次云的前妻。
第八十六章 —错
异性朋友的亲□□人,沈约向来觉得是一种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的关系,尤其当这位亲□□人还添加了“前任”标签。
好在她们并没有被正式地介绍过,她想,假装不认识应该是避免双方陷入尴尬的好方法。
可那一位显然不这么想,抬头看见她以后目光就没有移开,随着两人距离的拉近,彼此面面相觑,气氛果然变得不自然。
沈约心里叹口气,稍缓下脚步,朝她点了点头。
“你好,”前妻同学立即开口道,还向她伸出手,“我的中文名字是骆佳玲。”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非常邻家的亲切名字,沈约伸手和她轻轻地握了下,感觉她的长指甲划过自己掌心,微有点痒。
“我是沈约,你好。”
“沈小姐是来探望frank?”她微笑道,“医生说并没有大碍,休养两天就能出院。”
frank是指傅次云?沈约从小师叔那里提前得知了这个好消息,二次确认让她更松一口气,“太好了。”
骆佳玲笑着偏了偏头,仔仔细细地看她,这样的目光就陌生人来说似乎无礼,沈约也打量了她一番,近距离将她脸上的五官看得清楚明白。
比起她的身材,她的美貌反而很难在众多天然和人工美人中脱颖而出,美则美矣,没有让人惊艳的点,气质也不甚出众,整体看来就是一个华衣美服包裹的精致女郎,让人第一时间想察看她衣裙内侧的标签。
“……”
沈约觉得自己过于刻薄,她向来不是对异性宽容、同性苛责的那种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位骆小姐第一印象不佳。
两人毫不客气地对看了一会儿,骆佳玲不肯让路,沈约的探病时间有限,故意把手机拿出来,暗示性地看了眼。
骆佳玲一笑。
“沈小姐请吧,别让frank等急了,他会喜欢你的花。”
她先从沈约身旁擦肩而过,袅袅婷婷,脚上的鞋跟比沈约的更高更细,走起路却像猫一样丁点声息不闻。
沈约回头瞧着她的背影,走廊向阳那侧透进来明亮的光斑,与避光的另一侧拉出分明的界线,她行走在光明与阴暗之间,粟色的长发尾梢卷成波纹,随着步态娇柔地起伏。
真是位美人,沈约赞叹,这时候就能看出她为什么入得了挑剔又精明的傅次云的眼——骆佳玲一举一动都充满韵味十足的女性魅力。
她下意识地低头嗅了嗅三色桔梗,没有闻到香气,只有淡淡的清爽味道,仿佛晨光中的露水。
或许她对傅次云的认识有所偏差,她想。
如果从骆佳玲看他的品味,他不一定会喜欢这么低调又安静的花。
…………
……
“我很喜欢,谢谢。”
傅次云独自坐在病床上,单人病房附带着洗手间和小小的阳台,看着倒像是袖珍的公寓,走廊那侧的圆玻璃窗拉拢厚实紧密的丝绒窗帘,隔绝一切窥探的目光。
阳台门半开着,新鲜空气和阳光抛洒进来,
他穿着浅蓝色的病号服,皮肤被衬得略显苍白,头发也没有打理,前面刘海耳后鬓角被睡得四处乱翘,看着倒比平常年轻许多。
沈约找了个玻璃瓶子来插花,也不知道是谁留下的,病房里团团簇簇到处是没拆包装的鲜花和果篮,这只瓶子却孤伶伶地被遗忘在角落。
她进洗手间接了半瓶水,出来拆开花束,小心地摘掉底部的残枝败叶,一枝一枝疏密有致地□□来,用手摆弄出合适的扇开幅度,傅次云就坐在病床上含笑看着阳光在玻璃瓶和水珠上跳跃。
沈约插完花找个醒目的位置放下,再回过头,傅次云已经对着墙上的电视看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