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踏入屋内,安王和虞珂立即上前迎来,虞珂十分关切地上下打量了,确定期思没有再鸿嘉帝那里受委屈,这才放下心。
安王笑道:“七弟倒是对六弟关心得很,不愧是性情中人,上回六弟替你挡了刺客,从此就真心相待。”
虞珂笑笑,凤眸却散不去的一丝忧虑。
期思示意他们不必担心,让他们入座,目光与元酀交汇,两人心照不宣,无需言语便已是慰藉。
“他们都回去休整了?”期思问狄宥良。
狄宥良起身道:“是,我等殿下回来,交代一下。”
期思点点头:“诸位大人都是有功之人,回了江梁,该庆贺则庆贺,低调些便是,莫一时太高兴闹出什么事情,惹朝中人指摘。”
狄宥良知道他的意思,这段时间朝中风暴骤起,须得格外注意,一礼道:“殿下放心,我也就走了,殿下……还多保重。”
狄宥良离开,期思轻笑问元酀和虞珂、安王:“怎么,我看起来气色不好?”
虞珂皱眉,眸间隐忧,犹豫了一下,只道:“大概是累了吧,你这一路回来直接入宫,还没休息。”
安王十分善解人意:“六弟还是先休整,为兄就不叨扰了。”
安王也从善如流告辞,虞珂总觉得期思神态不大对,又说不出哪里有问题,兴许是经历一场大战,生死见了太多,难免改变人,也就没有多说,以免引得期思多想。
“师父昨日有事离开了,说是下午回来看你。”虞珂告知期思。
这阵子,重逸一直在江梁城,依照期思托付的,守着虞珂,以免嘉王狗急跳墙不择手段。
期思点点头,神思有些恍惚,虞珂也拿他没办法,只让他先休息,便也离开了。
屋内一下子静下来,元酀耐心地坐在那里看着期思,直到等了一刻钟,期思仍旧不知在思索什么,元酀才起身过去牵起他,带他回去休息。
期思仿佛陷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回了房间坐在榻边,才恍然回神,锦被丝帐的熏香气息让他一下子放松下来,眉宇不加掩饰地露出疲惫。
元酀坐在旁边,期思就躺下,头枕在他腿上,元酀给他轻轻按着额角穴位,什么也不问。
期思半眯着眼睛,抬手轻轻用手指缠着元酀给他按摩的修长手指,随他动作轻轻摩挲,开口时声音有些哑,显然累了:“元酀,大凉那边怎么说,六王子是你弟弟,如今他即位,是不是更没人敢来烦你了?”
元酀握住他花间游蝶一般轻蹭自己手指的指尖,解释道:“他这些年也很不容易,一直韬光养晦,就连我也以为他是真的病弱,前阵子曾派人来找我,说要我坐那位子,我回信劝他才将他说服,其实跟小时候一样。”
期思听了闭着眼轻轻笑:“不愧是你弟弟,一国之君说不当就不当,倒是听你话。”
元酀倾身细细亲他眉骨:“期思,我这次会陪你很久。”
从北境到此刻,期思只字未跟任何人说过瑞楚的事情,一句也不谈论,旁人也不敢轻易提起,元酀难免担心,却也不勉强期思,这种事须得耐心陪他,等他心中那道关过去,才能开口。
期思听了他这句话,睁开眼认真看着元酀,那熟悉俊美的模样怎么也看不够,起身缠着他细细亲吻,方才疲惫的模样一扫不见,似乎要将自己溺在这温柔的时刻里,把外面那些伤心事绝□□统统隔开。
元酀本来一直挂心他一路上稳定却冰冷的情绪,此刻看来面对自己时,期思依旧是全然放松的,这才稍稍放心。
带兵来援、守着期思一路回朝,除了夜宿时期思在他怀里,两人这次一直未做其他事,期思的主动让元酀拒绝不得,两人彼此几乎皆是倾力的宣泄,期思几次在他怀里被弄得几乎落泪。
元酀抱着眼角微红的期思,任由他沉沉睡了许久,直至日暮将沉,才抱着他洗了热水澡,把人哄好。
第130章 落罪
期思身上铠甲换下去,一身锦袍,却比从前多了一丝清冷,身形也看得出明显消减了,整个人好似带了仙风,不沾俗尘。
重逸依言而至,期思一到厅里,便上前和重逸沉默轻轻拥抱,小声道:“师父。”
重逸心里揪着疼,看了看元酀,元酀轻轻摇头。
“师父这阵子守在虞珂身边,可有什么异动?”期思见了重逸也不提瑞楚的事情,开口就是其他事。
重逸仔细端详他,并不回答问题,只是抬手搭在期思脉上探了探。
期思淡淡笑道:“师父不要担心,心脉无碍。”
重逸最担心的就是期思的心脉旧病,从四年前中了朱颜瘦,期思最近一次因心绪起伏剧烈而致反常,是在大凉时,那次听闻萧执和江烜受重伤,险些心脉逆转。
这次心脉看不出异常,但期思神情之中确实如虞珂担心的那样,仿佛换了一个人,多了许多陌生的东西,冷酷而深不可测,细看去令人发寒。
重逸一时看不出究竟,便笑笑:“总算知道自己注意了。”
元酀道:“我陪着他,师父不用太担心。”
重逸明白元酀的意思,看来这些天元酀也在观察,亦是看不出缘由,或许是瑞楚离世太突然,期思一时无法接受导致。
重逸心中依旧存疑,面色没有表现出来,顺着期思的话陪他坐了一阵子,便去虞珂府上。
人来人往,淮王府热闹了一天,元酀寸步不离陪着期思,府里人并不来扰,期思在元酀身边便柔缓下来,温驯之极,眼里的冷意也淡一些。
只是第三天清晨收拾毕,两人一同去朝会,元酀看着换好了亲王礼服的期思,神情间那股从前未曾有的冷漠重新回来,便知期思只是在他面前暂时缓和而已。
自打期思将嘉王种种罪行昭示于朝堂,这些天里,朝中便一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朝中各部和北境州府配合着调查,忙乱成一团,嘉王所犯的错一天天地就要变成檄文罪诏,众臣此刻不宜落井下石——毕竟那是鸿嘉帝原本最看好的皇子,而鸿嘉帝自然是不想提起这件事,大家伙对此只字不提,只是一同默默等最终的查探核实结果。
今日朝会,算起来,该是结案了断的时候了,各方证据业已核对清楚,只待鸿嘉帝最后一声王命下达,嘉王的事就该尘埃落定。
期思和元酀一同进了大殿,沿路朝臣未有敢上前问候搭话的,敏感时期,人人都谨慎自纠,生怕行差踏错,日后变成什么隐患。
期思和元酀十分淡定地一路进了大殿,立于御阶之下,对周遭若有似无、或直白或闪烁的试探目光只作无睹,唯独虞珂和安王来了,几人互相问候几句,也就只有他们能彼此说几句话。
鸿嘉帝一来,殿内嗡嗡低声议论倏然而止,呼吸一下子可闻,他坐在御座上,扫了一眼殿内众人,不知此时心中什么感受。
镇抚司如众人预测那般,恰呈上这些天调查的结果,奏报两份,一为嘉王案,一为瑞楚案。
殿内所有目光不由自主随着那漆雕盘内两份奏报移动。
镇抚司的人低眉敛目,直秉御前:“陛下,嘉王勾结荆州太守,吞饷挪库,屯养私兵,证据确凿,瑞楚一案中,瑞楚获罪的贪贿案,也确系嘉王一党所为,实则栽赃。”
殿内众人哄然议论纷纷,期思稍稍抬了抬眼,鸿嘉帝倒是依言没有干涉查案,如今让真相摆出来,不给嘉王留退路。
鸿嘉帝面色掩在暗影中,缓缓将奏折翻开,一页接着一页。
期思却依旧深知皇室这些事情是什么样的,他并不打算把决定结果的赌注全押给鸿嘉帝。
“陛下”,期思上前一步,深深一揖,“五哥所为,实在令人痛心,但此事恐怕必须严办,否则不足以平民愤,皇家威严亦会折损,日后隐患无穷。”
言下之意,若皇室朝廷不跟嘉王划清界限,便等同于纵容窃国叛国之举,天下人都将指责晋国朝廷,皇族威严也不复存。
鸿嘉帝握着奏折的手指攥紧,眉头皱出一道深刻纵纹,沉沉望了期思一眼。
可期思所言并无错,只是将朝臣们此刻不敢讲的话讲了出来,提醒鸿嘉帝,嘉王的处置,绝不可徇私情而轻饶。
期思开了口,数位素来直谏的臣子也迈了出来,表示赞同,虽不直接言明,却都是劝鸿嘉帝,舍弃嘉王,保全大局为重。
鸿嘉帝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从前北境大乱,林玉带头讨伐瑞楚之罪,不也正是这么一副场景?
相较之下,那是面对瑞楚之事的心情已几乎忘记,只记得也曾无奈愤怒过,最终还是顺了大势。此刻众人诛讨他的亲儿子,却是实实在在的不好受。
万世千秋,容不得意气,许多事,原来一直就没变过,时移世易,如今因果轮回,轮到了自己身上,便才觉得最苦。
鸿嘉帝自嘲地抬了抬嘴角,将折子撂在一边,起身望着群臣。
“嘉王勾结边官,贪饷无度,暗养私兵,昔日栽赃朝中重臣、污蔑忠良,如今以私兵干扰战局,形同叛国……”鸿嘉帝顿了顿,讲到这里,他只觉得一阵疲惫。
“……于天道不容,于国法无赦——即日起,削爵,褫夺皇姓,贬为庶民流放,其余刑罚,由镇抚司依律定夺。”
周围官员松了一口气,鸿嘉帝到底是雷厉风行的手腕,此事上没有糊涂。
期思却仍旧不为所动,只静静默立,眼睛也未转一下。
鸿嘉帝瞥了期思一眼,又道:“原先昭武大将军瑞楚,战功无数,荣勋赫赫,为林玉、嘉王所构陷,罪名皆不属实,忠良枉害,孤…甚为痛心,今赦瑞楚身后诸罪,追封昭武王,昭告天下,还其清白,复其声誉,以慰英魂,正天道。”
殿内重臣纷纷跪拜,潮水般呼道:“陛下英明!”不少老臣眼含热泪,晋国昔日峥嵘,忠良枉度,如今平反,他们是青史一案的见证人。
狄宥良和诸位武将也红了眼眶,瑞楚蒙冤而故,昭武玄甲支离破碎,正道沧桑,实在不易。
期思随着众人伏拜的浪潮,也轻轻一礼,却与元酀都并未跪拜,只立在人群边缘,忘了鸿嘉帝的方向一眼。
鸿嘉帝一个字也未再讲,转身离朝,身后声声赞谢越来越远,他的背影似乎已不复昔年英挺威武,略显倦意。
散朝后,期思等待元酀与户部礼部官员商议了议和的事情,一同离宫,步行往回走。
“陛下这阵子估计不会有心思管这些了,你跟他们商议好,议和也就能定下来了。”期思望着江梁城中繁华如锦的精致楼阁,淡淡道。
元酀走在他身边,侧头看了看期思,道:“今日已商议得差不多,你们陛下也确实是这么个意思。”
两人衣着华贵,气度形貌不凡,漫步在街巷上,便如仙人下凡一般,沿途不少人回头看,却知是贵人,不敢来扰,他们便只是无视那些目光。
过了转角,元酀抬眼,道:“嘉王府?”
期思闻言,本有些飘渺的目光才重新聚了神,望过去,点点头:“果然。”
嘉王府外重兵把守,进进出出是镇抚司的人,将家丁仆役眷属纷纷带走,一干财物抄了个空,路过不少人驻足,指指点点。
期思和元酀看了一会儿,绕路离开了,期思自嘲地笑笑:“这场景我已看熟了。”
他想起来的是李宣融,李岑一倒,李宣融一无所有,离开昌煜的场景。
元酀迈步到他面前,认真望着期思,一手轻轻抬起他下巴,语气温和之极:“你做的事情没有错,他们的结局并不是你决定的,而是他们自己。”
期思抬眼望着他,眼中冰冷才渐渐散去,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抬手握了握元酀温暖的手。
这里偶尔有人经过,却不觉得怪异,只觉得这两人十分好看,又都身份不俗,浅雾蒙蒙的晚春巷陌口,望过去也只让人觉着场面十分养眼,又十分温情。
回了淮王府,期思便大病一场,而宫里头,鸿嘉帝也病了一场,嘉王很快就带着一身行刑后的伤,和分文不值的庶民身份,离开了皇都,踏上注定有去无回的流放路途。
瑞楚的罪名也随着檄文遍传而洗清,说起来,这些罪责的施加和撤销,全都是他身后之事,若瑞楚真的于四年前离世,这些事情于他又有何干?不过是世人的一场闹剧。
鸿嘉帝病愈得很快,朝政一刻不停积压着,他早年征战四方,底子并不弱,只是心中郁结一时难消,却因习惯了勤勉政务,也没有因为嘉王的事伤怀太久,皇家的人,情感到底淡些。
期思却病得很重,元酀时时守着,重逸调整药方数次,兰阳也帮着加减了数味罕见药材,期思才有了些起色,重逸只是心痛道:“早就看你不对劲,心思一放下来,立刻就不行了。”
期思笑笑:“师父,这么说话不太好吧,怎么就不行了。”
兰阳皱着一张脸:“别乱讲。”
重逸把药碗给元酀一递,实在看不下去爱徒的苍白脸色,看一眼就觉得心里割了一刀,狠狠心拽着虞珂和兰阳离开了,期思看着他们背影摇摇头,往元酀怀里一倒,药劲上来,便昏昏沉沉不住地睡去。
第131章 故情
元酀很了解期思,瑞楚平反,期思并没有感到多慰藉,甚至没有说过一句为此高兴的话。
人都不在了,这些事也只是苍白的努力,期思一向不在乎世人如何,只在乎身边的人,若罪名不除能换回瑞楚,期思一定不会犹豫。
江南四月里雨水多,元酀每天把期思抱到廊下,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给他念些部族里的奏报逸事。
期思裹着单袍,感受着元酀的心跳,听他声音在耳边不疾不徐的言语,周围是漫天的濛濛雨水,心里种种溢涌而来的伤痛渐渐平复。
陆应秋收拾好了北境的战后诸事,终于回到江梁。
“朝中的事,你也都知道吧?”鸿嘉帝让陆应秋平身,抬手命宫人取了酒来,便在御书房内斟了两杯。
陆应秋接过杯盏,稍一礼,坐在鸿嘉帝旁,点点头:“有所耳闻,陛下切莫伤怀,世事无常,当以身体为重。”
鸿嘉帝摇摇头叹了口气,与陆应秋碰盏,饮了一杯:“我家老五离开了,瑞楚也走了多年,孤身边没什么故人,也就你,跟以前一个样。”
陆应秋看了看鸿嘉帝,心里也颇感慨,但他知道,鸿嘉帝登上帝位那一刻起,任何人都不可能跟以前一样了,瑞楚也不外如是。
陆应秋却不是别的人,面对鸿嘉帝难得袒露真心,他并没有放下一贯的谨慎守礼,只是挑些不那么让人触景伤怀的旧事讲一讲,与鸿嘉帝一杯一杯,饮尽了数壶陈酿。
鸿嘉帝最后带着些醉意,指着那空酒壶:“从前孤还是皇子的时候,咱们在北疆,最常喝的是粗制的烧刀子,后来倒是再没喝过,也忘了那劲道……”
陆应秋从他鬓边几缕不明显的华发上,看到了岁月的痕迹,从前不止是烈酒,还有峥嵘同袍的情谊,可这些都去哪了呢,都随着光阴流转,被隔在了这皇宫朱墙之外罢。
“醉酒伤身,陛下不可再喝了。”陆应秋将鸿嘉帝手中酒杯挪开。
宫人小心翼翼上前帮陆应秋扶着鸿嘉帝去休息,廊上细雨频频,鸿嘉帝半醉之间,哼了几句断断续续的短调。那是从前,瑞楚还在的时候,他们年少时打江山,走南闯北,一同唱过的北方民间俗谣。
陆应秋叮嘱宫人仔细侍候,转身离开,宫人递上伞,他身上似乎还裹挟着北境的兵铁气息,在暮色雨中撑伞,回头看了看那朱雀高楼,琉璃瓦光泽黯淡,雨幕倾盖天地。
见过了鸿嘉帝,便到淮王府,恰逢重逸、虞珂也在,都知道了消息,等着他回来,也算是团圆。
屋外依旧是绵绵的雨,屋内烛火温馨,几人举杯,期思已好了大半,病来如山倒,武功底子再好的人,一场心病从内击破,也是瘦了不少,所幸神采恢复了七八分,眼里淡漠厌世的气息也散了。
陆应秋自是十分心疼,期思和虞珂,哪一个都是他亲生的一般,自小看护到大,半开玩笑对元酀说:“这孩子小时候没吃过什么苦,未曾想长大了坎坷得很。”
重逸瞅着期思,心痛道:“可见命中都是有定数的。”
虞珂摇摇头:“期思,我替你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