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房间,他翻身跃上屋顶,如点水的飞鸟,时而借力轻跃,在夜色中无声行过院落。
看似漫无目的,他却很快找到目标,足尖发力,借着檐角一踏,迅速追了上去。
追至徒丹府外一条街的暗巷内,元酀突然停步,反手抽出腰间的廓尔喀弯|刀钢匕,猛然间抬臂旋身,刀刃弧身挡住了迎面袭来的剑锋。
两利器相触即分,“铮”地抵住又划开,错开了锋芒。
“是你?”江烜有些意外。
元酀收起利刃,看着江烜和萧执,微微皱了皱眉,没想到会是他们。
江烜放下剑,手腕儿随意挽了道剑花,将燕支剑收起来:“人可真齐,徒丹城是个好地方。”
元酀却看了看四周,皱着眉开口道:“就你们两个?”
江烜耸耸肩:“小师弟今天有点淘气,离家出走了。”
萧执却意识到什么,脸上神色一沉,看着元酀问道:“你不知道独吉鹘补今夜会来?”
元酀眉头拧得更深了:“独吉鹘补?”
随后三人你看我,我看你,脸上神情几乎同时变得很难看。
“糟了!”江烜脸上的玩笑意味散得无影无踪。
第60章 要挟
江烜活了这些年,世上能让他脸色瞬间由白转黑的,基本只有他的亲叔叔江荀衍。
素日里除了游山玩水就是四处撩闲,江公子的潇洒尽数写在眉梢眼角,燕支剑在手,万贯家财在后,只要江荀衍不把他关在书阁里,哪有什么值得发愁的事情呢。
此时他总算感受了一把久违的如堕冰窖的心绪,因为他偏偏在今夜把期思跟丢了。
客栈内。
元酀环顾房间,眉头微微拧起,那双漂亮的灰绿眸子凝着一层薄寒。
江烜仔细比对了期思的物品,发现期思换下了夜行衣,而“思乡”不见了。
元酀也查看一遍物品,那两封刚从徒丹特斯哈府里搜来的信不在其中,两人推测这些都被期思藏起来了。
萧执迅速搜遍了期思的房间,顺便把江烜的房间也搜了一遍。神影卫的手段不凡,检查现场如同喝水一样简单,一番查看下来,萧执已推断出七七八八。
他视线定在桌上期思的行囊上,说道:“除了小公子,还两个有人来过这屋子,其中一个该是独吉鹘补无疑,另一个……是女子。”
江烜看萧执推断得如此详细,立刻关切地问道:“他是被下了药带走的还是打伤了带走的?房里根本没有打斗过的痕迹。”
萧执看了江烜一眼,深沉如水的眼底没有任何情绪:“因为他是自己跟着独吉鹘补走的。”
看来独吉鹘补没有一见面就动手,期思目前很可能还是安全的,江烜稍稍松了口气:“至少没有中毒也没有受伤。”
随后又感到奇怪:“自己跟着独吉鹘补和一个女人走了?小公子难不成中了美人计?不应该啊,他根本没开窍呢。”
元酀手里轻轻握着廓尔喀|刀,刀尖在桌案上点了点,极其不悦地说道:“定然是独吉鹘补用手段威胁了他,这人的手腕多得很。”
萧执没说话,抱着手臂站在桌子旁,沉水剑一直握在手里,沉思着什么。
元酀沉默片刻,抬眼看了看江烜,又看了看萧执,问道:“你们今天是来围堵独吉鹘补的?”
江烜脸色有些苍白:“嗯。”
元酀:“然后呢?”
萧执的脸色从方才就又冷下去几分,声音低沉地开口道:“城里有他内应,独吉鹘补避开了。”
元酀冷笑一声:“他倒是路子广,徒丹城还有专门等着给他开城门的。”
萧执说道:“我以为他来这里是要找徒丹特斯哈,至少也是来替他主子办事的,现在看来,于独吉鹘补而言,什么事都不及寻仇重要。”
元酀又问江烜:“你和小师弟何时被盯上的?”
江烜叹了口气:“若说被盯上,自打我们决定跟着使团来大凉,就一定已经被盯上了。”
这话倒不假,期思此行不是私下里出门,行踪未曾刻意隐匿,有心人想要紧紧咬着他们一路跟来,不是什么难事。
元酀十分果断地说道:“我手下现在有十几人可用,今夜就让他们分头去找人,徒丹城明天天亮就不归徒丹特斯哈了,届时全城清洗一番,将独吉鹘补的内应揪出来。”
他手里的廓尔喀|刀依旧松松握着,刀尖随着修长手指动作微微晃动,说话时有些漫不经心,但微眯的眼睛和轻抿起的唇角透出无声的怒意。
江烜看看元酀,明白了他的意思。
元酀此行定然是带着大凉朝中命令,冲着徒丹特斯哈来的,大概是要把徒丹特斯哈这个土皇帝踹下这座城的宝座。
萧执也不避讳,直接问道:“这不是你原本的打算罢?”
元酀摇摇头:“事急从权,不把徒丹特斯哈揪出去,怎么好找人?”
萧执点点头道:“明天有把握解决徒丹?”
元酀突然轻轻笑了一下,嘴角扬起的时候眉眼间自是一股狂傲:“不过是个土皇帝,没什么难的。”
萧执轻轻敛目,对元酀说道:“小公子若平安归来,我萧氏替燕国欠你一份人情。”
江烜也知道期思短时间内不会有危险,心跳总算恢复如常,听萧执这么说,便又掩不住那份不正经了,十分稀奇地道:“你们萧家一向铁心铁腕,何时如此喜欢揽人情了?”
萧执没回答,只是微笑摇摇头。
江烜又冲元酀一拱手:“若小家伙平安回来,我江家和燕国丞相府也欠你一份人情。”
元酀将手里的廓尔喀|刀旋了一圈收回腰间皮鞘内,摆摆手:“他于我而言不是外人,无须用你们的人情来换。”
话说出口,元酀有一瞬间的疑惑,期思于他不过是师弟、朋友,他却觉得做这些理所当然。
或许是因为期思实在讨人喜欢吧,元酀想,讨喜的人总是能让别人心甘情愿为他做许多事。
元酀动作很快,当夜下了命令,跟着他来徒丹城的手下,不论明处的暗处的,统统分头出发,明日中午之前就能把徒丹城地下三尺、方圆五里全都搜一遍。
阿思古睡得迷迷糊糊,听了这事,气得跳起来骂道:“独吉鹘补这个混蛋,早就该砍成十段八段!”
而这远远不够,他们的动作比独吉鹘补慢,徒丹城四面都是戈壁和草原,茫茫无边,独吉鹘补要躲过他们的人并不难。
所以天一亮,元酀就会提前控制住徒丹特斯哈,将徒丹城收回来。
下一步就是彻底清洗,把独吉鹘补的内应、大王子埋的暗桩统统收拾干净,才能化被动为主动,确保尽快找到期思。
萧执和江烜、元酀分头行动,把徒丹府的人分批抓起来关押,全府上下从睡梦中醒来已
是变了天。
萧执随意拿出几样神影卫审讯的手段,一炷香的时间,谋克府的私狱就进进出出押换了
数批人,进去的都自称无辜,出来的都已尽吐所知,这狠辣手腕看得江烜倒吸一口凉气。
期思手里握着木枝,拨了拨火堆,“噼啪”声细碎,火星赤红,零零散散飘出来,又很快
黯淡消失。
对面的女孩子神情呆滞,看着眼前燃烧得旺了些的火堆,盈跃光线照亮她麦色的皮肤和发红的颧骨,眼睛黑白分明,只是没有神采。
期思看看她,轻轻叹了口气。
草丘另一侧马蹄声响起,马蹄声很快靠近,马背上的人翻身下来,不急不缓走过来。
期思始终没有抬眼看来人,连动都没动一下。
火堆对面的女孩子却眼睛死死盯着那人,方才脸上的呆滞无神一下子变成了忧虑焦急。
她想站起来,却又不敢轻举妄动,袖子一颤一颤,小臂到指尖都在发抖,眼睛里也溢出一层泪意。
“小杂种”,不知是在骂期思还是手里拎着的襁褓内的婴儿,独吉鹘补喑哑狠戾的嗓音打破了宁静。
“上次有个阿史那达罗帮你顶罪,不知这次是谁?看来你们大王子手下人才辈出,多得用不完”,期思坐在草地上,衣袍沾了草屑,随意放松,说话时嘴角带笑意,字字讥讽。
独吉鹘补阴冷的眼睛斜睨期思,右手握着大克伦刀,朝左手拎着的婴儿襁褓比划了几下,
冷笑道:“这么多人给你陪葬,你福气不浅。”
火堆边瑟缩着的女孩子看见这一幕,立刻流着眼泪朝期思跪下,抽噎着嘴里恳求他。
期思没有扶她也没有安慰她。
独吉鹘补挟着这女孩儿和襁褓中的婴儿逼他来到这里,他已经妥协,所以不能再表露多余的同情和心软,否则这对姐弟只会死得更快。
果然,独吉鹘补看见期思未做任何反应,冷笑一声,将婴儿襁褓放在一边的大石头上,手里的大克伦刀收回了刀鞘。
无知的婴儿不哭不叫,睡梦正酣。
那女孩子总算松了一口气,精神几乎崩溃,却依然强撑着不哭叫,唯恐激怒独吉鹘补。
婴儿不哭不闹,凌晨的草原上寂静萧瑟。
算算时辰,朱颜瘦该要发作了,期思平静自若地抬手用木棒又拨动了火堆。
露重霜浓,这时辰比白天冷许多。
独吉鹘补自从上次掳走他,一定被大凉王和大王子狠狠收拾过,但他这样的恶徒怎会在乎?
今日终于又逮着机会,他大概有一百种方法来对付期思。
期思觉得独吉鹘补倒是执着,拿这对姐弟的性命做要挟,逼着他再次服下朱颜瘦。
独吉鹘补故技重施,却不知道期思早已疗愈体内余毒,这次就算真的又灌下朱颜瘦,也不会那般致命。
期思脸色开始变得苍白,冷汗不住冒出来。
独吉鹘补觉得差不多了,起身抓起婴儿襁褓,冲他们抬抬下巴:“上路了。”
期思动作不稳,站起来时摇摇欲坠。
那女孩子知道死期将至,反而不再哭,平静地按照独吉鹘补要求的做。
三人三匹马,期思几乎是趴在马背上。
秋夜长得没有尽头,曙光依旧未至,此处离徒丹城已经很远,戈壁渐渐又变成草原,不知名的河流伏在连绵草丘间流淌。
第61章 岱钦
狂鞭促马,独吉鹘补并不顾及期思服了毒,只是用绳子将他固定在马背上,以免他没到地方就坠马,几人就这样走了近半个时辰,
期思看起来已经是半昏迷了。
前方渐渐传来水浪声,很快出现一条宽阔江流,江面水流汹涌,这里恰是水道转弯处,波涛格外湍急。
独吉鹘补下了马,将终于哭泣起来的婴儿丢给那女孩子。
女孩子小心翼翼接过她的弟弟,拨开被包仔细查看,确认无恙,先是庆幸,随后又脸色灰败下去,她觉得独吉鹘补这是要杀人了。
不过他们命大,如期思所料,独吉鹘补并没理会他们姐弟,而是直接扛起期思,飞身在江边码头停驻的船身上借力,几次点跃之后落在了江水之中的石洲上。
石洲面积很小,几乎与江面齐高,远远看去,他们就像站在江水之上。
期思蜷在地上,抬头看看独吉鹘补:“这就是你们族人被瑞楚灭门的地方?”
独吉鹘补鹰鹫般的眼睛死死盯牢期思,字字句句恶毒含恨:“小杂种,不管你是晋国皇族还是瑞楚的杂种,今天都得做祭品。”
期思面色白如纸,仿佛已被朱颜瘦再次逼入濒死,眼睛却依旧明亮,笑笑说道:“你不是已经用毒害死了瑞楚么?大仇早已得报,天下第一神将给你族人陪葬,难道还不够?”
独吉鹘补抽刀落刃,白光一闪,期思肩头外袍被他一刀刺穿,肩膀刺伤处的血缓缓流出。
期思没有躲闪也没有惊怒,仿佛这一刀不是落在自己身上。
独吉鹘补沙哑可怖的嗓音带着一丝疯狂:“你们晋国皇族全都拉来陪葬也不够!瑞楚那蠢货,再厉害又怎样?终有一死!他当年死在箭下当真便宜他了,我只可惜没有一刀刀剐了他!”
他亲口承认了,瑞楚为独吉鹘补和大王子所杀,确切无疑,期思想道。
他闭了闭眼,江水环绕着他们,渺小的石洲立在江中,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淹没。
独吉鹘补对他说着最恶毒的诅咒,一步步走到他身边。期思眼睛半闭,心里默默倒数。
下一刻,他闪电般抬手,手中匕首直冲独吉鹘补喉咙刺去。
而就在同时,独吉鹘补身后,一个暗蓝劲装的身影踏过江边数艘船只,凌空跃下。
——沉水剑寒光利影,直指独吉鹘补后心。
独吉鹘补只当期思是回光返照的拼死一搏,仰身避开这一刀。
却未料萧执竟然追来,于是连忙又回身抽刀格挡。
萧执挥剑一斩,独吉鹘补用刀背挡住,却直退数步,直到石洲边缘才稳住身形。
期思也并未料到萧执能赶来,他趁着方才那一个瞬间,反手将匕首作飞刀投出去,刀刃刺入独吉鹘补小腿。
萧执和期思前后夹击,独吉鹘补眼看一时不敌,却反而狂笑道:“小杂种,我杀不死你,朱颜瘦却要得了你的命!你以为他是来救你的?他和我一样!”
萧执动作一滞,皱眉看向期思:“他给你下毒?”
期思心想,应该是“又给我下毒”才对。
他此刻面色已经苍白得骇人,独吉鹘补不怀好意的挑唆之语,以及眼前熟悉的场景,让他们仿佛又回到那除夕冬夜里的燕国皇宫,八方台上飞雪寒风,生死与背叛的时刻。
期思冲萧执笑了笑,萧执心中一寒,立刻道:“别信他!”
期思却不说话,随即转身一跃投身于江水中。
秋日的江水冰凉,期思被冷水包裹、在水底被暗流迅速推远。
外袍瞬间变得沉重,期思一边顺着水流划动加快速度,一边将衣物尽量脱去。自小在江南长大,期思一入水便如鱼儿化成了精怪,他们在水中追不上他。
这里是江流转向的弯曲处,暗礁乱流让他险些招架不住。
待到终于平安地随水流过了转弯处,期思肺里那口气也耗尽,他浮上水面,大口呼吸。
心里默默估算着距离,随冰冷江水漂流了一段,期思游向江岸,不顾一身湿衣在凌晨带来的寒冷,趴在岸边石滩上歇了好一会儿。
歇过劲来,期思爬起来,除了贴身单衣,其余衣物统统脱去,一边脱一边往岸边不远处山壁走去。
原想着还要等待一阵子,打算生火把衣物收拾收拾,却不料山壁下正站着一名高大男子,看样子已经等了一会儿。
期思看见那人,便立刻止步,那人也发现了期思,口中发出一声悠扬哨音,算是接应的暗号。
期思这才放心,回以约定好的哨音,这暗号是元酀和阿思古在燕国那几天里交给他的,只有他们之间才用。
待走近了,期思借着月光和渐渐泛白的天光看清了那男子。
这人约过而立之年,身形很高大健硕,却不像阿思古那样夸张。
他肩背宽阔,腰身直挺,秋日里只穿一身粗布薄衫,衣料包裹下的身躯肌肉结实,一看便知是习武多年的高手。
那人皮肤晒成古铜色,脸上蓄着胡茬,眼旁还有一道长疤,五官轮廓深邃,那双眼睛神采明锐,薄唇如刀。
他样貌明明极其冷酷,甚至有些凶戾,这些特征集于他身上时,却毫无凶狠之感,反而有种独特气质。
期思和他面对面站着,彼此打量,谁也没说话。
短暂的安静,却并没有尴尬,期思对他有种一见如故的天然亲切,这人看起来就像草原传说里的勇士。
“絷荒的朋友?”那人毫不介意期思打量他的目光,爽朗一笑,牙齿雪白,显得友好。
期思记得元酀另一个名字是弘吉剌·絷荒,他点点头:“连夜奔波而来,辛苦了。”
那人笑得灿烂,有种不符合他年纪的狡黠,却毫不违和,他转身从旁边的包裹里拿出一身干衣服递给期思,说道:“都是自己人。”
期思接过衣服,便把身上湿衣物换下来,那人在旁边抱着手臂侧过身回避,自在地背靠在石壁上,一边抽出腰间长剑擦拭起来,一边等他。
期思余光瞥了一眼,看见那人的剑上有血迹,一边换衣服一边说道:“大哥怎么称呼?”
那人哈哈一笑,声音浑厚低沉,十分愉快地答道:“我的年纪能当你叔叔了,不过叫大哥也不错,往后和絷荒一样,直呼我名亦可,我叫岱钦。”
岱钦身上有种江湖气息,期思自小与师父重逸亲近,对这种气息有天然的亲切感。
岱钦看他收拾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