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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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思-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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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思本不觉得这店家乱扔东西有多怪异,反倒觉得这个和平常铺子里的平常伙计并无两样的热情伙计有些怪异。
在不寻常的地方还有这样寻常的人,才是一件不大寻常的事情。
倒是不忌讳,期思和江烜应邀进了铺子。
里面昏暗极了,只点着几支蜡烛,立在不同角落,人一进去,还未适应黑暗的片刻里,只能看见那几点火光在摇曳。
待看清屋内,期思心里惊叹。
这家铺子门楣歪扭扭的,没窗子,也不知盖房子的人是不是把房子当毛毡帐篷来盖了,屋内暗淡之极,且有些简陋。
但四面墙壁和屋内架子上,从地上到房顶,密密麻麻整整齐齐,摆满了罐子盒子,仿佛这屋子就是用它们砌成一般,在幽幽烛光下神秘又奇特。
期思下一刻忽然疑问,难道这全都是毒?
“二位想要什么?”那伙计殷勤地招待。
期思环顾,没有看见别的人,那刚才扔东西的难不成是这小伙计?老板不在,他撒欢不成?
江烜半开玩笑地说:“朱颜瘦、万骨枯。”
期思:“……”
小伙计一哈腰,要去找找看的架势,江烜却又慢悠悠地补充道:“都不要。”
小伙计脚下步子一刹,险些闪到腿,哭笑不得说:“那您……”
江烜打量铺子上下,一边悠然说道:“要不比它们逊色的,少见的,好用的。”
这要求未免模糊得很,期思随江烜折腾,端起一只烛台去看店里坛坛罐罐上的签子。
签子上有些写汉文,有些写羌文,期思随意看了一排,名字五花八门,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只有店家才能知道哪些毒是做什么的。
他随意走到一排架子前时,耳边却突然有一个声音说:“小将军。”
期思僵在那里。
这声音辨不清男女,仿佛来自他脑海里,又仿佛来自他耳边,可他身边没有人。
而小将军这个称呼,陆应秋同他讲过,是瑞楚年少时,身边人对他半开玩笑的称呼。
他这几天时时回忆瑞楚的生平,对这些细节十分敏感,这一声便立刻让他联想到瑞楚。
他肩膀突然被人抓住晃了晃,期思茫然地回过神来,发现江烜皱眉看着自己。
“怎么?”期思反而问道。
江烜看他没什么不适,方才放下心,问道:“要不要离开这里?”
期思回过头去,发现那小伙计不知钻到哪个货架间去了,还没出来,便摇摇头:“咱们看看他会找什么毒来。”
江烜没让他自己去乱晃,怕他不小心吸入什么毒粉碰到什么毒膏,两人在门边等了一会儿,小伙计捧着一个盒子从货架间钻了出来,仿佛一条鱼钻出了水草,脚下麻利,脸上热情洋溢的笑。
“这个行不行?”他到江烜和期思面前,打开那盒子,说道,“这毒——‘思乡’”。
盒子与店里所有这形状的盒子一样,黑扑扑的,一打开,里面却是衬着一层彩染粗织布,流畅精巧的小陶瓶静静躺在里面。
“这毒,一旦沾到伤口就能开始起效,越是靠近心脉越是厉害。和那朱颜瘦、万骨枯比起来,要更甚之——中毒者渐渐虚弱昏迷,再强壮的勇士也会像得了病一般,渐渐没了力气,卧床不起,之后整日昏沉不醒,消瘦虚弱,最终不治而亡,如同怀乡之苦,杀人无形。”
小伙计介绍得天花乱坠,好不得意。江烜在一旁只是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期思却听得手脚冰凉。
这些症状与瑞楚当年中箭之后的症状可以一一对应。
那声莫须有一般的“小将军”,此时更显得诡异而不怀好意。
期思不动声色深深呼吸,随后不经意地以羌语问:“确实不俗,你这里的毒看样子千百种也有了,可有与之相似的?”
小伙计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好的毒,不能过于独一无二,否则很容易被识出来。那朱颜瘦、万骨枯和这思乡,都各自有许多种与之相似的毒,为的是和它们混淆,让人不好解毒……可最最厉害的还是这几样自身,叫做‘真方’。其余的,都叫做‘影方’——是用来迷眼的……你二位也是识货的,直接说的就是真方,我自然也给您找的是真方。”


第55章 缀罕
期思没想到第一回 进的鬼市店铺就找到了自己要找的答案——被拿来害瑞楚大将军的,必然是真方。
可他又清清楚楚知道这店铺里有蹊跷,此刻却缺少头绪,最大的疑问不在于毒,而在于这铺子背后的情况。
那声幻觉一般的“小将军”,绝不会是什么幻觉。
期思十分和气地问这毒的价钱,小伙计很是大方地一摆手:“以往这种上乘货,那都是要留名帖、信鉴的,但今日我做主,省去这些麻烦!喏,这个数,开张价。”
小伙计手里比划了一下,价格不低,但对于这种毒,是个合情合理的数字。
期思没有讨价还价,爽快付了钱,把东西先收起来,阿思古告诉过他,鬼市规矩很严,大家什么都敢买卖,却也都不敢在买卖上做不入流的手脚,因此期思对这瓶“思乡”没什么怀疑。
江烜也未拦着,只是对那小伙计很感兴趣地问道:“方才我们进门之前,是你在砸东西吗?老板不在,你胆子不小。”
小伙计麦色皮肤的脸上透出些不好意思来:“不是我,不是我。”
江烜只是笑笑,期思却明白他的意思。
——这小伙计看着机灵得很,其实要么涉世未深,要么是伪装得太到位,他并不是在鬼市这等地方摸爬滚打许久的人。
按他的回答,方才店里还有其他人,而敢那样撒泼的,只能是店主,却不知躲在何处,江烜和期思进门至此刻也没见到伙计之外的人。
“东西买到了,却还有些事情想和你们打听,不知老板在何处?”期思直言不讳。
小伙计有些为难,左右看看,支吾两三下,最后看了看期思和江烜,觉得这二人彬彬有礼,十分好相处,于是开口要回答。
屋后却传来咳嗽声,紧接着“铛铛铛”的敲击地面声音,小伙计话未出口便又收了回去,跳了一下,回身看去。
期思和江烜顺着声音看过去,却是个老人家,秋日里早早裹上厚重而沾着经年油脂暗渍的羊皮大袄,头发斑白,有些许凌乱,随随便便束着,手里一支粗粗的木拐棍,磨得亮铮铮,不知拄在身边多少年岁。
老人家皮肤黝黑泛红,褶子深刻,眼睛锐利得不行,一看便要比这年轻轻的小伙计精明得多,且沉淀了无数日子里收起来的智慧,怕是鬼市里顶尖精明的人之一了。
任谁也一看便知,你想打听些什么消息,这样的老人家都有答案,只是他愿否告诉你,要看你的本事了。
期思不说话,只是静静观察着,他对这种江湖中人不大了解,对付他们的经验不算多。
江烜笑嘻嘻地开了口:“老板!一定是老板!”
老人家咳了咳,点点头,打量期思和江烜,心里边有数——汉人,汉人里的贵族少年。
小伙计小心地说:“爷爷,客人刚买了思乡。”
老人家眼睛一下子瞪起来,看着小伙计片刻,带着些脾气和无奈,抄起手里的粗拐杖就敲下去。
期思听明白他口中沙哑声音在骂那小伙计,不外乎小混蛋、小畜生一类对不争气的小辈们说的批评话。
小伙计嬉皮笑脸求饶一阵子,老人家也就收了手,卖出去的东西,在鬼市是没有反悔的道理的,自家小孩子眼里没规矩,随随便便做成生意就得意得不行,他此刻也没办法。
江烜见这事情在小伙计的耍赖里很快平息下去,立即说道:“老板既然来了,那正好,我的朋友有些事情想要打听,不如趁着这单生意刚成交,老先生或许可以顺便给我们些消息?”
期思给了江烜一个感激的眼神,江烜这么细心周到,又十分擅长与各色人等打交道,简直帮了他大忙。
老人家看了看期思,最终点点头,示意他跟自己去屋后说。
江烜并没有跟着去,只是说:“有事叫我,我与小兄弟在这儿候着。”
老人家闻言回头看了看江烜,哼了一声——他听得出这少年话里委婉的警示,自己若对期思有什么不利,自己店里的小伙计一定要比期思伤得重。
那小伙计只是嘿嘿一笑,傻乎乎地毫不在意这些你来我往暗涌交锋,只顾得上为自己促成了一笔买卖而得意。
期思跟着老人家到了屋后,其实这就是简单的一间厅房,桌椅和炉子,炉上一壶热水。
两人在桌边坐下,凳子低矮,房间昏暗,烛火摇曳虚晃,期思忽然想起来进店之前看到的店门口那牌子,这家店的牌子写的不是数,而是一个姓,“缀罕”。
他温和有礼地用羌语开口:“缀罕老人,那‘思乡’之毒,是否两年前的春天方有?”
缀罕如同一尊石刻雕像,静静盘坐在期思对面,烛光盈跃在他苍老如茧的面容上,眼中深不见底。
两年前的春天,是瑞楚在三国开战之际受害殉国的时间。
用来害他的毒,必然是新方子,为的是杜绝瑞楚寻到解药的一切可能。
老人不回答,只是沙哑地开口:“你是,什么人?”
缀罕老人说的是汉话。
期思脸上依旧是和煦有礼的微笑,用羌语回答:“汉人,晋国的汉人。”
缀罕老人与期思对视,他眼里是精明睿智,却不比期思这些时间里不知不觉磨砺出的锋芒气势,两人无声的目光交视中,缀罕对这小少年的身份没有什么答案。
但他心里却有些答案,关于这思乡之毒,他有答案。
缀罕老人起身,期思随之站起来,老人却一挥手中拐棍,将炉边那壶滚烫开水打翻,力道极大,直冲期思身前而来。
期思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当即一踏桌案凌空跃起,不躲不挡,越过空中瞬间漫起白雾的水花飞身冲向缀罕。
缀罕转身就跑,他此刻已是慌不择路了,心里那些个旧事到了今天忽而被揭起来,他的防线早就脆弱之极。
期思不明白这老人与瑞楚、独吉鹘补有什么关联,一举一动失了理智一般。
他大吼一声:“江烜!”
江烜在大堂内与那小伙计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靠在架子边慵懒随意之极,听闻内间的动静时,小伙计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却仔细听音辨别里面情况。
期思开口的同时,缀罕老人冲出来,江烜则一手挟住小伙计,手中燕支剑瞬间弹出一截寒光,那一截剑刃冷冷贴着小伙计喉头。
“老人家,我们不是来杀人的。”江烜用羌语十分平静地说道,他看了看追出来的期思,确认期思没受伤。
缀罕是鬼市制毒高手,一辈子风雨见得多,却也只是个手艺人、生意人,可怜今日被旧事重翻的客人吓得失了智。
看见江烜挟着小伙计,缀罕老人才冷静下来,眼里是沧桑的懊悔与悲怆。
期思待他安静了一会儿后才上前不轻不重搀住他,亦是防止他再次做出什么突然的举动。
半柱香的时间后,期思再次和缀罕老人从内间出来,这回他得到了些消息。
缀罕老人名叫缀罕额尔德,缀罕这姓,期思有些耳熟,他想起来与元酀和阿思古在燕国初遇的时候,元酀曾用一名叫缀罕撤剌的少年事例警告阿思古他们,让他们不要犯事。
那缀罕撤剌应当是贵族官宦子弟,这老人却身份寻常,真真正正一个鬼市里的生意人而已。
期思单是问,自然问不出什么,江烜用了威逼利诱的手段攻破了缀罕额尔德的抵抗,他把能说的告诉了期思。
期思示意江烜可以放开小伙计了,江烜这才松手,很是和蔼地拍了拍小伙计的肩膀,仿佛方才一会儿要取他眼珠、一会儿要取他性命的那把剑不是自己手里的“燕支”一般。
小伙计是缀罕额尔德的亲孙子,唯一的亲人,老人此刻仿佛又苍老了许多,眼里暗淡,他此生都将为自己曾做过的那短暂决定而后悔了。
期思和江烜没有道别,径直出了铺子,已是傍晚。
北风卷携着枯草和油松木的味道迎面扑来,期思深深呼吸了几口外面寒凉的空气,江烜没有跟他打听任何事情,包括他与缀罕额尔德谈话时,江烜也十分体贴地回避了。
格白音镇子只有清晨是生机勃勃的,鬼市自正午一开,这里就变得凄清旷异,傍晚的夕阳在高低蜿蜒的街道尽头沉沉而下,暮色余晖泛着紫红暗蓝,投向落寞行人。
期思笑着侧过头问江烜:“我总觉得你什么都知道。”
江烜依旧是随意不羁的模样,什么都不过是玩笑一般,弯眼答道:“我可是十分识趣地回避了,小公子看在我逼供有功的份儿上,可别灭口才是。”
期思哈哈大笑,两人不紧不慢在格白音的街道上漫无目的逛了许久。
期思问了缀罕额尔德一些问题,包括“思乡”最早谁来买过、买主身份、毒、药用途等,老人只给了他指了店里一处地方。
期思从那药罐架子下十分隐秘的砖块内空心夹层里,取出一只木匣,木匣内外浸过药,不受虫蠹所蚀,匣子薄薄的,如一本折子,打开只夹着一封信件。


第56章 徒丹
缀罕额尔德的铺子里,历来有规矩,买毒的客人,须得留下名号印鉴。
假的是不行的,大凉和西域的人身份真假他统统辨得出,且鬼市的买卖规矩很严,客人们留下这些东西也不需过于担心。
这不是什么好主意,买毒的人,能有几个拿那毒去行好事?世上有几个人是刺暴君的荆轲、行大义的聂政呢,多得是秦桧之流罢了。
这些人的印鉴身份留在手里,缀罕额尔德自有自己的考量,期思没有多问,但这信笺今日终于成了他的罪证。
缀罕额尔德是土生土长的塞外人、大凉子民,他的毒害死了瑞楚,本是一桩利于大凉的功劳,可缀罕额尔德却满负愧疚,期思甚至觉得他比陆应秋对瑞楚的忠诚都要深些。
但缀罕额尔德除了那买家的信笺印鉴之外,其余再不透露丝毫,期思也无心追究那些属于他自己的事情。
期思离开店铺内间之前回头问:“为何我在你店里听见一个声音唤道‘小将军’?你除了制毒,还有什么技法能制造幻听么?”
缀罕额尔德眼睛一滞,似乎一瞬间闪过些奇异的光芒,却很快变得更加暗淡,他苍老的面容掩不住他此刻的崩溃与脆弱。
期思看他几乎摇摇欲坠的精神,不再逼问。
期思出了内间,照着老人所指位置,取出信笺收进怀里,只看清了信封上的字,没有打开看内容,直接和江烜离开了铺子。
信封上是方方正正的印鉴,却刻的是羌文,汉人的习惯传到这里来,总是留一半弃一半。
期思不认得那字迹所刻姓氏——那不是大凉最显赫的姓,也不是最寻常的姓。
他照着字形拆开直接念了发音,江烜听了便了然,点点头:“嗯,‘徒丹’,这姓氏不轻不重,是大凉西边一支家族,世袭谋克之职,与汉人的千户一职差不多,谈不上显赫,也不是小人物。”
“便只是他们这一支?”期思问道。
江烜答道:“这一姓几乎都在那支谋克官职家族之下,女真人向来紧依部族,团聚而居,比起汉人有过之无不及。”
期思想了想,徒丹氏族的位置该是离那雅尔大会所在之处不远,倒是省去许多来往功夫。
他一路不再开口,心里一件件想清楚事情。
江烜应当是知道些什么的,江荀衍也是,但他们并不知道具体情况,彼此又不说破,只是保持着微妙的沉默,因为在期思身世这件事情上,燕国朝中之人确实该抱有谨慎的立场。
但目前为止,他们的立场是偏向于期思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待回去后是什么局面,又要另一番评断了。
缀罕额尔德把“思乡”买主的信笺交了出来,即便有江烜的一番逼供威胁,也算得上交得很是利落,这老人看着被旧事打击得几近崩溃,实际上并没有傻掉,这封信笺一定不至于要他的命。
期思去那买主徒丹家之前,缀罕额尔德会否先行报信?他倒是不能肯定。
要灭口么?
期思呼吸微微颤了颤,卷进这些事情里,就要面对这样的问题。
江烜一脸漫不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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