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陈旧杂乱,就是没想过,那里面的情景,对我来说不亚于修罗之地——
“我一辈子也忘不掉,那些恶鬼无时无刻不在我脑子里打转。流离失所寝食难安的时候我无法祛除心魔,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也照样无能为力——
***
一次次出现在梦境之中的场景,真实得可怖,真实得让人心生虔敬,在心口上旋生旋灭个千百番,究竟难以囫囵个地随苦泪一并咽下。
修罗之地开门见山地显露着声势,横陈的无头尸身,崎岖着交汇着的鲜血——
让读了半辈子圣贤书的青年措手不及地明白什么是真实而残忍的君的威仪。
一面是披着复兴的衣裳兴风作浪的邪教,一面是打着苍生的旗号色厉内荏的皇朝,夹在罅隙中的伶仃的可怜虫,该求谁恩赐几滴卑微的苟活的运气呢?
软软瘫在地上的青年伸出颤抖的手摸向碎在一旁的杯盏残片,无意识地在臂上手上划着道儿,没有尖锐的刺痛传来,七窍五感的灵敏渐渐退潮,麻痹的知觉缓缓没顶。
***
“最后的最后,整个院落都付之一炬。那些皇朝的爪牙在墙根下花木上都泼了火油,一把火把半个庭院烧了个干净。大哥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桂树,浓香款款,烧起来的时候,满树金黄成了满树火红,桂花的甜香被火一烧,味道说不出的古怪。火起时我缩在柴房,行凶的人没发现我。我手里攥着从小侄女脖子上捡回来的平安锁,是她出生时我找江南最好的打首饰的师傅做的——”
“这一枚银铃就是那平安锁上吧。”钟雪怀从袖子里摸出一粒黑色的物事,那物事在他手心滚了两滚,便安静下来。
“是啊。那锁,我卖掉了,给与我同路的可怜人换了衣裳,就剩下了四粒这样的银铃,两个送给了队伍里的女孩子,还有一个我还贴身放着,不过约摸在我跳墙的时候遗失了。”
“……你怎会突然想要离开?可别说什么怕给我找麻烦的鬼话。”
“钟先生,那不是鬼话,我再不敢违逆天兆了。昨夜,我做了一个梦……”
说到这里叶鸿悠突然感到些不自在,梦境的末了,他抱着那人冷冰冰的身体和血红的不祥的面具,惊醒的刹那间,心头泛起难以言喻的绝望——
是了,绝望。亲生大哥全家惨死眼前,连留一个全尸都成奢望,当时的自己,愤怒,悔恨,不甘,遗憾,百味杂陈心间,终究都化成利剑,剜去了他的心。那个躺着一颗淡泊而火烫的心的地方,一瞬就空了。
然而当他怀抱着那个可以称之为陌生人的尸身的时候,旁的心绪逃窜得无踪无影,只有莫可名状的悲伤如疾风骤雨呼啸而来,将他本就零零落落的身体扯碎。
那一刻的悲哀绝望,究竟是为自己被确凿地打上不祥的烙印而伤,还是为失去了什么珍若珠宝的心尖上的东西而伤,他恍惚着想不真切了。只道这种悲哀,与失去了遗憾未能相伴左右的双生兄长的悲伤,终究是截然两样的。
“我做的那个梦,一派光怪陆离,错乱的时令,纷乱的人群,还有迷乱的我自己。我梦到了过世的兄长,梦到了我们小时候,梦到了一群群可爱的孩子,也……梦到了先生。”叶鸿悠深吸了一口气,坚定了语气,“我梦到的人全都代我受过,你们代替我去到未卜的迷途,代替我失掉身份和脸孔,也……代替我死,我怎能不离开?我不杀伯牙,伯牙却因我而死,再不离开,会害了你。”
钟雪怀皱眉,“你觉得,你是兄长是因你而死。”他的语气中没有疑问,而是一派的确信。
叶鸿悠道:“我们尚在襁褓之时,大哥替我留在了是非之地,以一人之力,挡下了两个人的灾祸,最后……连尸体都要遭到亵渎,我……”
钟雪怀正色打断他:“没有谁替谁挡灾祸这么一回事,该来的总会来,不该你受的,不会摊在你头上让你承担。孽是人作的,凭你冰清玉洁还是脏心烂肺,全都一视同仁。只不过你若做个好人,活着的时候便一定有人对你同样的好,魂归离恨天的时候,也不必担心小鬼难缠了。”
“不错,过往二十二年,我问心无愧。我若死了,不担心阎罗殿里被判上什么罪刑。但不论如何,现在的我终究作为一个‘逆贼’活在这世上,总在连累旁人。”
可钟雪怀却不以为意地轻声道:“咱们两人,谁连累谁可不一定呢。”
叶鸿悠没听真切,才要出言询问,却见那人蓦地靠近,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温热的吐息萦绕不去,气氛暧昧得令人心头一暖的同时又心弦紧绷。可他竟分不出力气纠缠那究竟是何感觉,又缘何而来,整副心神,都被刚刚听到的几句惊天之言吸引住了。
那始作俑者却露出颇为没心没肺的笑意,“怎样?现在那南将军正在熙州城内,你的确该离我越远越好。免得追究起来鸡飞蛋打,谁也跑不了。”
叶鸿悠好容易从怔愣中回过神来,道:“钟先生,真是想不到……若果真如此,你我二人,可称得上同命相怜。在下斗胆称你一声兄弟,这些日子的难关,在下却是一定要和钟兄共渡了。”
他听到那人噙着笑意的声音,“只是不知,若临真正的生死之关,是要你渡我,还是要我渡你了。”
第10章 九 舍命陪君(上)
钟雪怀几句耳语,终究让叶鸿悠踏踏实实留在了浣芳沐雪。放下心中暂时无从解开的心结不提,叶鸿悠不得不承认,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景况,两人相互照应着,总归比各自如惊弓之鸟一般躲着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灾祸”降临要强。
就算是深居简出,日子仍是要过得有滋有味才算真正的过活。整日困于一方苑囿的一亩三分地里,天性上欢喜在花花世界里扑腾的只怕会大呼无趣,而对于两个心思恬淡的读书人而言,浑不是什么难耐的差事。
零零星星的雪落个不停,屋外冷得干巴巴的,屋内却有烧得旺旺的炉火,暖似阳春。
午间,钟雪怀在灶房里,叶鸿悠却拈着一支狼毫精精细细地在宣纸上画着什么。窗子开着,为的是散一散室内缭绕的炭火味,叶鸿悠画累了一抬头,打眼便瞧见院里那样被他视作大敌的物事。
他的风寒没两天便痊愈,每日闲来无事,不外乎和最平凡的读书人一样翻翻书写写字。谁知前日一大早,那小院主人心血来潮,竟一半胁迫一半撒娇地命令他跟他一起用院里的积雪堆雪人。
叶鸿悠苦恼地想着,这位钟先生的品貌才学,为师为友都不失为好的人选,单是这性情有时候委实幼稚得诡异,叫人吃不消。难怪他做梦,梦见的都是那人被一群小不点缠在中间,当之无愧是十里八街的孩子王。他却不知他暗自置评的人对他也有相仿的论定,这位江南的烟香柳幕里走出来的教书先生,若论品貌才学,为师为友都不失为好的人选,单是这性情有时候委实无趣得诡异,叫人吃不消啊——
雪人终究是堆起来了,身小头大兼姿态诡异,烂泥巴破树叶子往脸上一粘,勉强算是有了五官七窍。好歹也是自己亲手琢磨出来的玩意,叶鸿悠看着雪人那咧得快要翘上天的嘴角,心中多少升起一些单薄的喜爱。只是不到一天的功夫,那点可怜巴巴的喜爱又被打回原形了。
缘由自然和那表面上温良恭俭实则肚皮泛黑的院主人脱不开关系。
堆过雪人那天午后,天泛了泛晴,日光熹微。两个文人墨客在书房里做些文人墨客惯常做的功课,相安无事。读过几页书后谈天说地,谈到丹青一样。叶鸿悠承认自己于画技一途少些天赋,不肯在靠丹青吃了这么多年饭的钟雪怀面前献丑。但话该两说着,钟雪怀总有法子让他就范的。
一幅近身人像作完,叶鸿悠做好了听到些奇怪的品评的准备。谁料那人摸摸下巴,眸光在宣纸和窗外的雪娃娃之间打了几个来回,叹道:“你这画的想必不是我,是屋外那位仁兄吧。”
这话忒是气人些,叶鸿悠自问虽并未钻研过丹青之术,但总归不是一窍不通。和眼前这位比上一比自是相差甚远,可也不至于囫囵了眉眼口鼻,连画的是谁都看不出来。
相处了几日,叶鸿悠也看得出来,这位钟先生生性喜爱开玩笑,初见时那只跃然纸上可怜兮兮的“瓮中鳖”便是个例证。至于那人究竟是对谁都起这般玩闹之心,还是单自己于他有什么特出之处,便不再叶鸿悠考虑的范围之内了。正待出言反击,钟雪怀却一把将他拉出屋门,让他与雪人站成一排。
“钟先生,你干嘛?”
“不干嘛,想告诉叶兄什么叫画画而已。”
后来那人拿了最大号的狼毫笔,在雪人硬邦邦的大脸盘子上画了他的丹青。叶鸿悠咬牙切齿想要销毁,未果。接下来的一日他“苦练”画技,不幸也见不得什么成果。
若这日子真就如斯逝去,掬起一把流年赏玩,恍然不觉间已鬓如繁霜。哪怕心中有恨悔再隐隐作痛,又有何妨?
只是总还有些暗潮翻涌,波澜不兴的平静下蠢蠢而动的危险,就似饿得快没力气的野兽,不声不响暗自蓄力,就等着趁人不备咬你一口。
不,总不至于毫无防备。这几日来,他一个‘逃犯’整日躲在院子里也就罢了,连钟雪怀都跟着深居简出闭门谢客起来,画摊几日不摆出去,平时总上门的那些大婶小孩儿也不见了人影。叶鸿悠不是没问过这样做是不是不妥,只是那人四两拨千斤地答,说街坊们只道他去了哪家员外的府邸给参详亭台楼阁上的花纹去了。
敷衍得很没有诚意,那人似乎也不大在意自己的说辞是否值得相信。与其说他窝在家里是为了陪自己这个“客人”,抑或是避免抛头露面的招摇,叶鸿悠更愿意相信,钟雪怀是在等什么人上门。
他也不会问自己越墙出走的那晚,钟雪怀星夜出门究竟有什么玄机,担心或埋怨都是多余的,正如那人说的,该来的总会来,命运不给人留情面,人便该自己给自己宽心。
笃——笃——笃——
这个时候,有谁会来?
叶鸿悠搁下笔走到院门边,门边墙上有一个斜斜穿透墙壁的小洞,洞边是副小铜镜。前几日他初登浣芳沐雪的门时便注意到,门外墙边也镶着一面同样的镜子,当时他尚不明白这两面镜子有何用意,后来问过钟雪怀才知道,院外门边的人影,会通过门外的小镜掩映到门里的小镜,虽不能将人影映的多么真切,但来人是男是女高矮胖瘦尚能辨别。
叩门的,是个脸孔陌生的男子,身形颀长却失之瘦削,看扮相倒并非公门中人。
叶鸿悠有些犹豫,万一此人见过自己的海捕公文,或者干脆便是来找麻烦的人,贸贸然开门无异于引狼入室,若此人便是钟雪怀等的那个人,不开门会不会误事?
咿——呀——
灶房的门开了,钟雪怀探出头来,“愣着干嘛?你倒是开门啊。”喊话的声音之大,叶鸿悠丝毫不怀疑门外的人能听得一清二楚。
事已至此,叶鸿悠也无话好说,眼前木扉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玄衣男子的身影赫赫然闯入眼帘。
来人既不自报家门,灶房里的钟雪怀也不点名来人身份,仿佛都等着叶鸿悠先开口一样。叶鸿悠无法,只好出言相询:“阁下是……”
哪知那人也不答话,皱着眉打量叶鸿悠,良久道:“你和你哥哥,长得真是不怎么像。”
叶鸿悠疑惑,此人并不像有什么恶意,何况前几日的思绪已然得到验证,钟雪怀闭门谢客确是在等什么人,而这人此刻堪堪立于眼前。但听那人略嫌轻慢言语提及自家大哥,心中有些郁郁却又不好发作,气氛一时僵持。
叶鸿悠定了定心神,努力不让自己的语气过分锋利,“阁下是家兄的故人?不知高姓大名?”
“南霁月。”
战功卓绝的左将军。
也是懦弱而暴虐的君主钦点将沾着一星半点前朝皇室血统的无辜百姓赶尽杀绝的左将军。
他是一把锋锐的斧钺,保家卫国也好,剪除谋逆之人的“党羽”也好。
锋锐,却并不冰冷。叶鸿悠看人,善看人的眼睛,正如初遇钟雪怀时他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一份独有的冰清玉洁,现时立在他眼前年轻的将军眼里,他亦读出了一份独有的桀骜。南霁月的眼里没有丝毫的温情,那燎原的狂傲,会刺伤一切繁文缛节与不值钱的虚情假意。但那眼里却有真正的善,有真正的义,有一份对黎民苍生的虔诚的崇敬。
叶鸿悠难以想象,这样一份独有的桀骜,也会屈从于那色厉内荏的君威,变成一把不辨善恶的刀戟,沾上几百个无辜生灵热烫的血液。
不,不对——
眼前赫赫威名的青年将军手上,根本没有那些安分守己的平头布衣的血!他注视着自己的眸光里,有交付给苍生的仁善和虔敬,也有交付给他自己的无愧——无愧于心。如若真是他戕害了自己的骨肉至亲,哪怕绝非出于他的本心,他也不会无愧,他不敢正视自己的眼睛!
叶鸿悠心头蓦地闪现一道灵光,如遭电击,一个内心之中隐隐然无比期盼过的,却又无论如何不敢抱有希望以至于没有勇气深思的念头,猛地冲向他的灵识——为他挡下一道灾祸的同胞大哥,尚在人世。
他颤抖着声音将自己卑微的企盼宣诸于口,他颤抖着眼睫看着面前的人仿佛有千钧之重的一顿首。
极端的喜悦一时难以消受,将他的五感七窍都麻痹得彻底。不太相干的事反而先清晰起来,叶鸿悠明白,钟雪怀在赌,赌这位将军的良心没有泯灭,赌那泰山压顶一般的皇权下,尚有真正的仁善一力扛鼎,赌那与谄媚阿谀的泥潭中,尚有真正的忠义如龙潜渊。
视线尚不清晰,而仿佛酝酿已久的惊变也在一念之间,陡然而出——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直直向着已经走到院子中央的钟雪怀而去。
叶鸿悠大惊,喉咙中却发不出示警的声响,而他身边的南霁月却伸手把他往旁边一推,而后身形一闪截住了那只夺命箭。
而后羽箭一支接一支划破冬日静寂的午间,向手无缚鸡之力的温雅画师袭去,招招都像是怀有有深仇大恨一般锋利。好在玄衣的青年将军虽然浓眉紧锁,对付起那些攻击来却尚游刃有余,被他护在身边的雪衣青年也是不惊不惧,面上不动声色。
叶鸿悠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上前不但帮不上什么忙,反而成为累赘,便小心向身后屋檐下退去,把大半身体掩蔽在书房半开的门后,以防被流矢误伤。仿佛感应了他的心思,一支羽箭“咄”地一声钉到门上。
叶鸿悠一面关注院中的战局,一面手上使力将那支箭□□。把箭拿到眼前仔细一看,叶鸿悠不由得一皱眉。
他曾教过的一个学生,家族世代从商,贩的是各类飞禽的羽翎,飞禽的种类不一,羽翎的成色也不一,分门别类贩到不同的去处。其中颜色统一而饱满的作为羽箭上的羽毛贩入军中,也是依据不同的颜色分派不同的军队。据叶鸿悠所知,褐色的属于东西南中四路戍边或驻守地方的军队,白色属于军中的骑兵步兵主力,屯兵在西北边境一带的定北元帅齐宣的兵马,也就是现下执掌熙州铁矿藏开掘一事的左右将军所属的队伍。天然白色染成淡赭色的属于皇城军,而现在拿在手中的这支纯黑的——
属于大内侍卫的队伍或王侯将相的暗部。
皇帝的暗部要杀钟雪怀,是查明了他的身份,还是——
不太对头。若只是要杀他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没有理由单挑南霁月上门的时候动手。叶鸿悠虽然不通武艺,但也觉得方才破空而来的那第一箭,时机火候确凿都是刚刚好,既陷钟雪怀于危难之中,也给南霁月留下足够救人的余地。
这么说来,那些人是针对这年轻的将军了?只听令于高高在上的那一人的武士与可称之为国之栋梁的青年将军明争暗斗,利用一个平头老百特殊的身份,其中必定大有玄机。
那些不疼不痒而意义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