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之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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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之鸿-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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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信这世上真有相克的说法?”
“我不信……可最后,由不得我不相信。”
钟雪怀深深看进他的眼眸,“我不信,你也不要信,业孽都是人作的,和神灵一点关系也没有。”
“……”
“他是你的兄长是么?”
“……是。”
回忆若来,合该如冬日囤积了雨雪的浓云一般,熹微了日光,也蹉跎了年华。淡金色的光晕里,再三造访的残忍,也不挥起冰冷的锋刃,斩断饱经伤害之人心头仅存的温暖——
二十二轮春夏的更替前,一个平平无奇的秋日,云不比往日更清淡,天幕也蓝得一如既往地醉人,黄历上照例写着宜哪般不宜哪般,官道上的车马依旧络绎,包着铁皮的木轮碾碎的,是岁岁年年缠绵在黄泥路上的喧嚣与静谧。
凤翔府曲折深巷之中的一方苑囿里,隔着木扉传来一声新生儿略沉闷的啼哭。
立在外室强自压抑着心头焦躁的男人,再也装不出故作沉着的模样,他推开里屋的门探头进去,只见丫鬟用半旧的柔软的棉布襁褓包着一个小小的婴孩,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小家伙皱着白嫩嫩的小脸大声哭喊,一声一声都响进第一次做父亲的男人心里。
男人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一戳婴孩香香软软的身子,那小婴儿竟止了哭,咯咯地笑起来,大眼睛完全张开了,水亮水亮的。
“啊!老爷!您怎么进来了?!快出去快出去,夫人还没生产完,产房煞气重……”,一声更加响亮的啼哭打断了小丫头的话,她将襁褓轻轻塞在男人手里,把他推出门去,又跑回丝幔重重的雕花木床边。
男人抱着小东西在门口打转,明知刚刚落草的小儿什么也听不懂,却忍不住絮絮地说着:“宝宝乖,我是爹爹,给爹爹笑一笑……给你取什么名字好呢?嗯……叫小遥遥好不好?好不好?”
小东西眨眨眼,伸手胡乱在虚空中抓着,男人一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威仪,颇为稚气地傻笑着——他是父亲了。王朝更替的尘嚣尚在纷扬,荒烟漫草的世道里,上天赐给他如花美眷,赐给他波澜不惊的安稳年华,他早已不再抱有任何贪慕,只愿守着妻子在时光里静溯。
现在,又一下子有了两个孩子,上天是多么恩宠他啊——若是两个男孩子,将来子承父业也好,自己打拼一片天地也好,投身科考做个小官也好……不,还是莫入公门,免去案牍劳形的好,哪怕就做个无忧的教书先生都好。若是一男一女,男孩子娶个贤妻,女孩子嫁个妥当人家,如梭的光景一晃而过,自己便儿孙满堂了——
“恭喜老爷,后生下来的也是个小少爷呢,快进去看看夫人吧。”,小丫鬟接过男人手中的襁褓,随着他一起进入内室。重重掩映的丝幔旁,产婆垂首立着,男人撩开纱幔坐下,大手伸进被褥里,握住女子消瘦的手。
丫鬟将小小的襁褓摆在母亲的身边,和另一个软布包裹着的小东西并排躺着,随后拉着一旁的婆子退了出去。室内仅余夫妇二人静默相对,一时无话。
因为生产,女人面上亏欠了些血色,黏腻的汗水把一绺一绺的额发粘在鬓边,然而那明眸皓齿更加楚楚动人,挟着初为人母的独特的祥和。她喘匀了气,就挣扎着要坐起来。
“雨溱,慢一些。”,男人轻轻把她扶起来靠在自己怀中,用袖子沾了沾她额上的汗,“雨溱,你做娘了,高兴吗?”
“……嗯,让我看看孩子。”
男人让她靠在软枕上,把两个襁褓抱过来,一个放在被子上,一个放在女人手里。两个双生的小家伙长得一模一样,但弟弟左眼下有一点朱砂痣,明艳却不女气。女人伸出纤指摩挲孩子的小脸,再低下头亲一亲,端的是百般的怜爱。
夫妇二人逗弄了孩子一会儿,男人便道:“雨溱,你累了,你睡,我陪着你。”言罢将两个小东西放在窗的里侧,温柔地给母子三人盖了被子。起身,丝幔落下,对方的面目看不真切了,时光也跟着朦胧了。
“我和哥哥是秋日里出生的,生辰和中秋很近。”叶鸿悠这样说着,“我长大了以后,爹和我说过,我们出生那日天高云淡,岁岁年年的秋天都一个样,但是那天的桂子香很浓,闻了叫人沉醉,醉得很想流泪。”
“母亲生产之前,请了当地有名气的几个老大夫把过脉,都只说母子康健,没人诊出我母亲怀的是双生子。以至于一听到婴儿的啼哭,我父亲就莽撞地闯进了房,没想到我娘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煞星,赖着不愿意出来……
“我们兄弟二人的满月酒,摆得并不多么盛大,当时我朝刚刚开国百废待兴,如我父亲一般的中正的商人富商,绝不打趁机敛财的主意,反而多多接济穷人和流民,家底便不多么丰厚了。可那场酒席胜在热闹,十里八街的里巷熟人,和我父亲交好的富贾甚至府官都来了,场面极是热烈。那晚院门上悬着两挂千响的鞭炮,点上之后缀着火星的红纸纷纷扬扬,连连的爆响震耳欲聋——
主卧房只点了一支烛火,一身细布秋装的女子绿云轻绾,立在一副有两个篮子的藤制摇篮前。没有多余的修饰,生产后的身材也略显臃肿,但那螓首蛾眉每一顾盼时的风韵神采,分毫不减二八年华时的夺目。
此时她轻吟着一段韵律,一手摇着摇篮,一手却笼着眉心,面上愁容不加掩饰。身后跟随了多年的婢女菁儿从背后为她披上一件衣衫,见她忧思满腹的样子,却说不出什么劝慰的话,也跟着幽幽地叹了口气,径自到外室整理着些什么东西。
母亲的哼唱渐息,一时房内除了摇篮发出的吱扭声,就只剩烛火不时迸出灯花的毕剥声响。
明明是大喜的日子啊——初为人母,这样的日子难道不是最值得欢欣的吗——
外室里,菁儿唤了一声“老爷”,女子回身,看着她的丈夫推门走近。男人的面色和女子相较,因为轮廓少了温婉柔美,愈加显得凝重。女子微颦。这样的表情,本不该出现在他的丈夫脸上。做事时他是严肃的,却不显阴郁,和自己琴瑟相对时是极温和的,极认真的。和孩子在一起时啊——
和孩子在一起时,他自己便也成了个大孩子,女人以前从未见过男人那般稚气的面目,他是多么喜欢这两个小家伙啊——
男人把两个孩子都抱一抱,亲一亲,女人静立着,唇角漾出苦涩的笑容。她听到自己的丈夫问:“雨溱,你想好了么?”
女人不语。
男人把手中的襁褓放回摇篮,从背后环住妻子,“雨溱,该做决定了,坚强些。”这样说着,他的声音也低下去。
女人仍旧不言不语,她靠在男人肩膀上默默垂泪,半晌,男人放开她,“罢了,雨溱,我是男人,我来替你决定罢……”说着从摇篮中抱出双生子里的哥哥便往外走,“遥遥是哥哥,便替弟弟挡些风雨吧。”
男人已走到门边,女人本用无神的双眼盯着摇篮中蓦地空出的一块,此时突然大步上前,拦腰抱住男人。行动间碰倒了平日里做茶道的矮几,紫砂的杯盏碎了连串,尖锐的声响让两个婴孩一下子大哭起来。女人却不管不顾,只对自己的丈夫说道:“亭远,我不要选,两个孩子都留下吧,就算死,我们一家也死在一起。”
叶亭远空出一只手拍拍女人的手,拉开她紧紧缠扰的双臂,不再言语,径自走出门去。前院传来推杯换盏的哄闹声,女人跌坐在地,泪落如洗。


第9章 八 往事静寂(下)
“那日,几个好事的客人起哄说让嫂子把孩子出来抱出来看看,我父亲便说,前些日子雨溱经了丧子之痛,大病一场,身子经不起风吹,便由我去把孩子抱过来吧——没错,正如你所想的,我父亲谎称两个孩子只活下来一个,知道内情的只有他和我母亲,还有与母亲情同姐妹的菁儿和看着我们出生的奶妈。
“我们的父亲只是凤翔府内普通的商贾,我母亲却是前朝皇室流落民间的遗珠,她的父亲只是个郡王,且生性澹泊,不让自己卷入皇权的中心,也给自己的子女留下了一条绝境中的生路。我朝开国时,便任凭如我母亲一般的前朝宗室女子抽身事外,并未加诸刀戟,仅仅是略作监视。
“只是母亲从未释怀王朝更替时身家性命在别人手中打转的恐惧,还有眼睁睁看着比她尊贵的公主郡主远嫁异域或者索性殉城的绝望。她只怕多年之后,两个孩子长大成人,却有一日还要受她的身份所累,命丧黄泉。她猜得太准了——
准到——哪怕上天都宽容了那些挣扎在泥泞中的蝼蚁,却终有一日重拾作弄的念头,伸出苍老的手指,轻轻一碾便让那些可怜生物作了尘土。
“母亲初有孕时,她和我父亲二人谁也没有想过以后,以至于两个儿子降生后,府衙里掌人口的小吏上门,她方才意识到,自己始终笼罩在皇权的阴云下,自己的丈夫子女,哪个也逃不开。
“当时,两个孩子的大名尚未定下来,父亲索性在名册上写下我大哥的小名,便当作正式的姓名了,又说,孩子本是双生的两个,一个没活下来,死了。一场法事,让所有人都作了‘叶家只有一个男丁’的想法,那‘死去’的双生子,从此不再有身份,也将不再罹受皇权的重压。
“可这就意味着,我和大哥其中的一个,要永远背井离乡,不再和这个家扯上半点关系。我娘性子柔极,柔到逆来顺受,甚至柔到不辨是非,她见不得任何杀害屠戮,不论正义与否,更见不得任何生离死别,遑论是让她亲尝骨肉分离的剧痛。摆过满月酒,她就要送走一个孩子,是哪一个她根本无从抉择。
“摆酒的时候,父亲把大哥抱到了众目睽睽之下,说这孩子单名‘遥’字,是取了志存高远之意,说这孩子极有灵气,双生的兄弟殒命时,竟似有所感应,哭闹不止……
“那天夜里,来客闹着闹着就散了,烛火烧着烧着就熄了,母亲啜泣着,想着想着,也想通了。那晚她哄我睡熟了,亲自和父亲送我上了船,把我托给了父亲在江南跑生意时交下的挚友。那时,父亲母亲在我眼中尚是一剪虚像,尽管生身母亲的味道,任谁也无法取代,但我终究与抚养我的另一对父母情感深些。对于亲生的父母,我心头只有恭敬,只有孝悌之义,却始终无法再亲近,尽管我很早就明白他们为何‘抛弃’我,尽管我对他们只有感激,没有恨意……
“自我五岁那年,每年中秋,我们一家便在江南团聚一次,因为我和大哥的生辰便在中秋前几日。每年的那个日子,我心心念念想见的,不是生了我的父母亲,而是我同胞的大哥。见过他后,我才确凿地知道,在这世上,我本不是一个人——”
***
薄暮暝暝,秋日的云很丰腴,烙着沉重的阴翳,堆在墨蓝色透亮的天幕上,起伏有致。五岁的小童坐在深巷小院的门槛上,闲数参差青瓦间伶仃绽出的烟火。
十里荷花艳,三秋桂子香,这一日是中秋啊——
平日里一起玩耍的小不点儿们今日回家都早,吃过糕饼后是灯节,闹过灯节之后该赏月。
远处青石板上传来轻轻重重的脚步声,小童百无聊赖地探头望去,只见自家爹娘引着一男一女两个人正走过来。正和自家娘亲说着话的女人见了他有一霎那的怔忪,随后便猛地奔过来一把把他抱起来,温热的液体挂在腮边,睫上,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小童给她闹了个莫名其妙,本能地有些抗拒女人的怀抱,但他的性子远比同龄的孩子来得沉静懂事,微一挣动抽出自己的小胳膊,揩了揩女人的脸颊,又睁大了一双莹亮的眼瞅着女人,眼下一点朱砂显得分外乖巧。女人身后,一个男人也走出来,轻抚小童的发心。
小童的父亲笑道:“先进门了吧?悠悠还没吃晚饭呢。”便当先入院引路。
女人颔首,却是抱着小童不肯撒手,她身旁的男人约莫是她的丈夫,便挽着她的手臂跟上。
小童被女人迎面抱着,此时揽住了她的脖颈,脸对着身后的幽深。他看到自家娘亲抱起另一个小孩走在稍后的位置,那小童滴溜溜转着大眼,正瞧着自己看。
进了厅堂,饭菜很快端上桌来,方才抱着小童的女人把他放在自己的腿上,喂他吃东西。小童有些拘谨地看了看自己的父母亲,他父亲便道:“这二人是悠悠的……呃……叫干爹干娘吧,他们与为父是好友,以后悠悠要像孝敬爹爹娘亲一样孝敬他们。喏,这个是悠悠的哥哥。”
小悠悠用糯糯的声音叫了人,歪歪头,视线与对面的小童恰好相对。
这一相对,便化开了多少少不经事的喜悦,凝固了多少经年累月的执着——
饭罢,大人絮絮地谈着,大人们说的话,小童们听不大懂,小童们说的话,大人们能听懂——
“告诉你一个秘密,遥遥其实还有个弟弟。”
“遥遥的弟弟在哪里?”
“菁儿姐姐说,遥遥的弟弟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遥遥找不到,永远也找不到。”
“没关系,悠悠帮你找,悠悠也是遥遥的弟弟。”
“悠悠也想要一个弟弟吗?”
“悠悠最想要个哥哥。”
“遥遥可以做悠悠的哥哥啊!”
“嗯哪!”
“可是为什么悠悠长得和遥遥一模一样呢?”
“嗯……不知道啊,隔壁的虎头哥哥和悠悠长得不一样,西街的华如妹妹和悠悠长得也不一样,只有遥遥和悠悠长得一样呢。”
大人们说的话,小童们听不大懂,小童们说的话,大人们能听懂——小童们说的话,大人们听着听着,眼就酸了,心就空了——
***
“以后的每一年,我和大哥都可以见一面,总角稚童长成了葱葱茏茏的少年,少年蜕变成长身玉立的青年,青年娶妻生子,后来——就不再有后来——
“那一年,我们两家人没有去看花灯,也没有看月,我们就在屋中说着,笑闹着,待到吟花弄月的人都散了,还不愿睡去。那天我又有了另一对疼爱我的爹娘,还有了一个长得与我一模一样的哥哥,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长长久久地过下去——
“第二年,还是在中秋夜,我又见到了大哥,那天他捧了两个面具,问我喜欢哪一个。
“一个红色的猪面具,一个白色的小丑面具,也许小孩子都有些自己也搞不懂的趋利避害的灵性,我看着那个白色的小丑面具——那个面具其实挺可爱的,红色的脸蛋,绿色的眉毛,弯弯的眼——可我就是莫名觉得厌恶。所以尽管我也不太喜爱那个猪面具,可还是立刻伸手拿了起来,大哥当时是什么表情我没看到,现在想起来,才后知后觉地明白,我们分别拿起不同的面具,就像拾起南辕北辙的命运——
“以后的每一年,我们兄弟都能见一面。我们勾着肩背,带着各自的面具,到浮满了花灯的河边去,到金黄金黄的桂树下去。那个面具,我们各自戴了十五年,谁也没有提过要换一换。
“后来,生我养我的爹娘相继都去世了,他们走得虽早,但都很安详。我只剩下大哥一个亲人,他每年都来江南看我,再后来,还给我带来了大嫂和小侄女。
“最后一年,大哥没有来,来的是他一封亲笔信。
大哥说,我孤零零一个教书的夫子,在江南也还没有家室,不如就回凤翔落地生根,一家人能在一起,比什么都好。那时的世道总算有了些蒸蒸日上的样子,新主虽则越老越有些怯懦,可终究不是施□□的昏君,大哥说,我们不必再过藏头露尾的日子了。我们想相信这世道一回,可这世道就是不给人相信它的机会。
“我到凤翔府的那日,天很高,晚霞明灭,北地的秋终究和江南的两种风情,我在码头等了一会儿,就已经很喜爱那种美了。
“可不管我怎么等,大哥就是不来,我照着他画给我的地图,找到了大哥的宅子。那院里的情形,我想过金玉满堂,想过绿萝成荫,甚至想过陈旧杂乱,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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