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青年佯作惊奇,故意提高了些嗓音:“咦?公子昨日才付过定金,约在下为你画几幅半身人像,这会儿便忘记了?”语罢不由分说地拉了叶鸿悠坐下。
叶鸿悠心道,这个节骨眼上竟被人错认了,真真虚惊一场。正犹豫是将错就错,在这小画摊寻个暂时的庇护,还是立刻起身告辞,却见对面的青年已经铺好了洁白的宣纸,轻抖手腕落下第一笔。他只好按捺住心头的犹疑和不安,静静坐着。
青年画得气定神闲,间或抬头端详面前的人一眼,浅浅的笑意袅袅地荡漾开来。他的左颊有个梨涡,右颊却没有,微勾嘴角的时候显出三分天真无害,三分宁谧安然。叶鸿悠看着他的笑意,不安于室的躁动的心慢慢沉着下来。
两人默契地谁也不开口,静默的空气在其间流转,给人以现世安稳的错觉。
是的,错觉——
叶鸿悠坐得端正,一只手平放在桌上,另一只搭在小臂上,眼光有意无意地黏在那人脸上。日光熹微,柔柔静静地倾泻着,逆光看去,那人脸上纤毫,每一微动都满溢着温融的柔和。那人低首垂眸,眼光间或流转,忽地二人目光相对。
叶鸿悠尴尬,忙转开眼光。盯着人家看那么久,真是的——目光无处聚焦,他只得去看那纸上的丹青。
越看,越心惊。叶鸿悠的眉峰不自然地耸动着,手指也轻轻打起颤来。
寥寥几笔,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已跃然纸上,只是那笔法那线条,那运墨的深浅,无一不和那缉捕反贼的画像如出一辙,想必那些……都是眼前青年的手笔。那人确凿知晓自己的身份,却不知他究竟是何用意……人心千机百变,叶鸿悠已然猜不动了。
先开口的却是白衣的青年:“如公子所想,那些画影图形是我所画。不过你不必紧张,我若想害你,你现在已深陷府衙大牢了。”
这一番话虽直白,却是实言,叶鸿悠心中感激,道:“多谢先生。只是,你为何冒险救我?”
白衣青年淡笑:“你不是什么‘反贼’,十恶不赦的坏人,我看人很准的。”
这样的理由,真的很动听。世人看人,俱以身分,地位,相貌,还有旁人赋予的毁誉作为准则,却忽略了一条最最本质的——善恶。
叶鸿悠的语气更加真诚了些:“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白衣青年答道:“举手之劳而已,何必言谢?我姓……”
话说到一半,白衣青年忽地住了口,给叶鸿悠做了个眼色让他向左看。叶鸿悠余光瞟去,是先前那队衙役兵丁步履匆匆地奔来。他下意识想要抽身站起,忽觉手背上一片冰冷。情急之下,白衣青年一把按住叶鸿悠的手。他抓得极用力,本就突起的青筋越发嶙峋。
“别慌,有我。”手上冰凉的触感一闪即逝,白衣青年迅速打翻了石砚,焦黑的浓墨在纸上蔓延而过,覆盖了上面仿佛一唤便能从纸纹中间走向尘世的容颜。趁墨水未干涸,白衣青年把狼毫笔对着叶鸿悠的脸一甩,几滴浓墨溅在他脸上衣上。
几个衙役已跑到近前。
白衣青年忙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递给对面的“客人”,带着十二分歉疚地道:“抱歉抱歉!您看我……”
叶鸿悠会意,把手帕展开到最大蒙在脸上。视线被彻底遮挡之前,他看见那雪衣的青年竟然还吐了吐舌头,又大力地眨眨眼,还真是——呃——可爱?
叶鸿悠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一跳。
那厢里衙役们已经和白衣青年搭上了话,一来一去之间语气颇熟稔。为首的一人道:“雪怀,你猜怎么着?今儿早上才贴出那反贼的画影图形,这一忽儿便有眉目了。”
钟雪怀接口:“怎么讲?”
那人道:“早上我们去西城门贴图,还与那人撞了对脸,只可惜那会我还没细看那画像,没有认出那人。这会儿反应过来了,沿路一打听,好些人说那逆贼往这边来了,这回可不能让他跑了。”
那人身后的小个子也插嘴:“话说回来,这事儿也算巧到家了,明明缉捕令半年多前便下了,大人公务繁忙,愣是忘记了。可巧来给矿上做监军的南将军正是先前京里缉捕逆贼的总统领,大人这才想起这桩事来。没想到随便抽出一份画像做画影图形,竟真逮着条漏网之鱼。兄弟,你说巧不巧?”
说着那人竟自来熟地拍了拍叶鸿悠的肩膀,钟雪怀的呼吸一滞,向来冷静自持的他也不禁紧张到了极点。
叶鸿悠反倒镇定了,他决定赌一把。把钟雪怀的手帕团成一团,他边擦拭左颊的墨迹,边含含糊糊地道:“是这么回事儿。”
幸运地,那人没注意他的异样,接着跟钟雪怀聊:“抓住了这条漏网之鱼,咱们就算帮那南将军了了一桩杂事儿,那南将军铁定要对咱们熙州府衙另眼相看,到时候回了京,若能为咱美言几句,说不定咱就能升上个一级半级。”
钟雪怀试探道:“那敢情好,不知有了那贼人踪迹的事儿,老哥可有知会南将军一声?”最好没有,虽然只是照了一面,略作交谈,但钟雪怀看得出来,那年轻的将军可绝非这几个草包衙役这么好糊弄的。
小个子接口:“哪儿能啊,咱自己抓住了那逆贼才好请赏啊,现在各城门把守森严,那贼人已是瓮中之鳖了。”
钟雪怀顺水推舟:“既然如此,几位大哥还是快去捉那只瓮中鳖吧。这位兄台被我弄脏了衣服,我便带他去我家换一身吧。”说到“瓮中鳖”几个字钟雪怀已经忍不住要暗笑,这只鳖,现在正被你们按在掌下呢……
几个衙役称是,又列队跑走了,二人这才松下一口气,释然相视一笑。
等到那队衙役跑远了,钟雪怀便站起身来收拾画摊上的狼藉墨色,叶鸿悠眼尖,发现钟雪怀和衙役闲扯的一忽儿功夫,竟然在那张被浓墨污了的宣纸的边角,画了一只简易的——呃——瓮中鳖?
柔顺温和的性子中竟还带着这么些幼稚的小怪,真真有意思。
钟雪怀收拾好了画摊,笑道:“这位瓮中鳖公子,跟我去换身行头洗洗脸吧,一不小心让人捕去可就不好了。”
叶鸿悠有心拒绝。倒不是不相信那人是否真心实意要助他,而是怕连累了眼前如雪如玉的青年。不过在他编好托词之前,钟雪怀已然又扯住了他的袖子,带他往小巷深处行去。
一路无话,到得那“浣芳沐雪”匾额下,叶鸿悠忽地又想起一处不妥。方才那青年本要告诉他自己的姓氏,无奈被衙役们打断了,现在要进人家家门了,竟不知主人姓甚名谁,岂非无礼?方才青年与衙役们来言去语甚为随意,想是相熟,他听到衙役喊青年“雪怀”,想必就是眼前之人的名字,可直呼其名太过亲昵,更是无礼——
这样想着,叶鸿悠浑然不觉自己面部表情的古怪,直到看见钟雪怀似笑非笑的神情,才觉赧然。
钟雪怀玩心一起,偏不说出姓名给叶鸿悠台阶下,反打趣道:“方才你我二人也算共历了一把生死,既是‘生死之交’,你便直呼我名字又如何?”
怎么有一种被调戏之嫌,叶鸿悠心道。虽然私心想来,他真是很喜欢这个人的名字。心如冰清,以雪为怀,圣洁如高岭之花的名字啊。他自认是个嘴笨的,想着想着,一紧张便又冒出一句错话,“先生说笑,先生既没有直呼在下姓名,在下怎可僭越?”
钟雪怀终于笑出了声,“是你没有自报家门。”
叶鸿悠忙道:“在下姓叶,小字鸿悠。”
本以为钟雪怀会出言揶揄,却见那人出人意料地凝起了脸色。他们身量相当,但钟雪怀立于两节台阶之上,叶鸿悠只能略微仰视他。那人低眉敛容,打量了他许久,一双眼洞若观火,视线既不冰冷,亦不锋锐,平静无波。然而越平静就越是深藏着汹涌的情绪,直把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是了,你不是……叶遥是你什么人?”钟雪怀开口,但问题问出来又觉莽撞,因为叶鸿悠的表情倏然冷了下来,与之前的谦谦君子判若两人。
对于他来说,这两个字可能是一生的——
禁语。
钟雪怀在道歉和趁热打铁追根究底之间犹豫一番,终究选择道歉,况且有些困惑,他已然差不多寻到了答案。他正把门锁打开,便顺水推舟,“抱歉……是我唐突,请进。”
叶鸿悠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只能费力牵动了一下嘴角,一言不发地跨过门槛。
午间又落了些雪,浣芳沐雪小院中一派祥和静谧,叶鸿悠支颐看雪,思来想去,不一会便昏昏欲睡。方才钟雪怀带他入客房洗漱换衣,收拾停当后他本欲请辞,可那屋主人竟放任一个陌生人独自留在自己的居所,自己却不知所踪,真不知该说他真诚还是轻信好。
不告而别在叶鸿悠看来甚为无礼,且院门被反锁,他便索性定下心来休憩一番。
只是伏在桌面上阖紧双眼,却半晌无法入眠,明明连日奔波早已令这具躯体疲惫不堪,然而往事一景一景地掠过心头,扰人心乱。
那些幸或不幸的,那些欲语还休的——
往事岂能称之为往事,一颗心最柔软的位置上多少次抽丝剥茧,多少次历历重演,早该习以为常。
如锤轻敲,如针刺痛,如花隔雾,如梦难醒。
唯一清晰如利刃,直直刺入心头的,是那个塞住了一切的欢欣,一切的安详的名字,夜夜入梦,刻刻铭心。
早已不痛,因为早已痛够。
思绪渐入混沌,历历往昔中艰难泅泳的睡意终究寻得出路,叶鸿悠放松了自己的身体,放平吐息,恍惚之间只微觉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冷风随一声吱呀闷响挤入房间,随即背上一暖,一条薄毯落在肩上。带来暖意的那双同样温暖的手掌,还在细细为他整理薄毯的边缘,那么温和,不带一丝一毫的恶意——
他听到自己已然含混不清的呢喃:“雪怀,谢谢。”
而后便坠入黑甜。
醒来已是晚间,叶鸿悠才发觉自己果真是熬得狠了,忧能伤人,自己大概,确凿是该学会把心放宽些。早些时候,自己……竟因那人一句无心之语动了怒意,委实不该。胡思乱想改变不了任何身后事,这个道理他还明白。
身后事已如石上镌刻,板上钉钉无法挽回,任人悔怨,不如就弃置它为一道慢慢愈合伤疤,不去悔,不去怨。
叶鸿悠自觉愧疚,几月之前,当他跟随吴家村民一同漂泊如蜉蝣蝼蚁时,从未稍作这般豁达冲淡的思虑,彼时的他只会悔,只会怨,现在他已会淡看,已会弃置,已会宽心。
是这幢小筑,还有……那个人的缘故么——想来方才伏案小憩时,自己竟没有陷于那魑魅魍魉的魔魇。一间朴素而雅致的客房,一个温容黠慧的青年,一个如雪高洁的名字,一袭雪衣,一方薄毯,一句戏语……竟这般轻易地化解了自己的悔与怨么——
我竟相逢了那片同命相怜的水草么——
请辞的想法已然淡出了思路,真贪恋这片刻的安逸啊——叶鸿悠甚至自私地不再去为这屋主人未来的安危着想,这一刹只愿沉沦,只愿沉吟。
他没有立刻出房门去寻钟雪怀,把薄毯叠得方方正正,便自顾自在方寸之间踱起步来。四壁挂了些字画,有钟雪怀自己的,也有上一个屋主人留下的。叶鸿悠停在一幅丛菊图前,露重寒苦,一丛白菊不向寒霜示弱,亦不欲凌驾严霜之上,开得故我,开得安然。细观那画技法并不多么繁复精致,甚至称得上随性而为的练笔,叶鸿悠猜这幅画出自那素衣青年之手。
果不其然,落款处镌秀而挺拔的字迹证明了他的猜想,得知了那人的姓氏,叶鸿悠莫名心情大好……总算不会再为此挨那人戏弄了……当下他便敛衣出门,寻那屋主人去了。
钟雪怀在灶房。
他平素惯于自己做饭,又食素,便弄些清粥小炒,米酒腌菜。有时街里街外的叔伯盛情相邀,他也会欣然前往,偶有闲情会去尝尝那些小菜馆的菜品,往往是带回自己的小院吃。
今日却是冬至——
中原的吃食规矩,这一天北人惯吃饺子。每年这一日,也是钟雪怀唯一碰荤腥的时日,他会给自己包一顿猪肉饺子,并且尽力把味道形状做得——
和那个人曾经做过的一模一样。
有些人偶然知晓了他这个小小的怪癖,却只在话头上念叨过,调侃过,便搁在一边了。每个肉体凡胎都有着隶属于自己的聚散悲欢,福兮祸兮的轮替。至于旁人的幸福被天灾人祸搁下阴翳,谁也不会追根究底,那潺湲着的细水流年里,每个人都无可非议地心无旁骛着。
说起来,这顿特殊的饭,他从未和别人共享过。钟雪怀不愿不相干的人饕餮他的隐秘,也不忍他们咀嚼他的哀伤。
但是这一次,反而是他很想和那个人一起吃这顿饭。一个负重满身的羁旅孤客,若邂逅一个同样一身沉重的同路人,必同命相怜,也愿相濡以沫。他们为对方分担一些包袱,也将自己的包袱换给对方一些。尽管负重并不能减轻分毫,但总觉温暖得漫漫前路都变得不那么残忍了一般。
他便是那个蹒跚的羁旅之人,心比身疲惫,现在他相逢了身心俱疲的叶鸿悠,他愿意先替他背负一些沉重,却也并不苛求对方能够替他分担些什么。
只是,若有那么一天,哪怕是长长久久的往后,他能够将前尘串联成故事,他娓娓道出,他静静聆听,便也无憾。
钟雪怀无声笑了。他竟联翩遥想和一个陌生人的“长长久久的往后”,算来真有些可笑。并非笑自己所思非分,而是笑自己自作多情了。那人的心底事啊,哪里是那么容易可以晕开的——
饺子要煮好了,也该叫那会周公的“陌生人”起身了。
两个身影在洒空积素中相遇。
第6章 五 梦里悠悠
两盏眸光相遇,一触而放,钟雪怀先开口:“叶兄,你冷不冷?”
叶鸿悠答道:“我不冷,倒是钟先生该加一件衣服。”画摊之上按着自己的那只手就像雪做的一般冰冷,可那人明明已经穿得很厚实了。
二人相视露出微笑,含义朦胧。
钟雪怀请叶鸿悠跟自己一起到厨房里。钟雪怀平素在自己的卧房用饭,只不过么——不用脑子想都知道,叶鸿悠绝不肯那么“唐突”进陌生人的卧房,虽然有心逗逗他,但还是把这个想法放在一边了。
这个人啊——严谨守礼得有些木讷,木讷却也得有些可爱。钟雪怀也是柔善温和的妥帖性子,礼数把持得极周全,爱开玩笑却从不乱说话,热心关照却从不刺探窥伺。但见了这木讷又善良的青年,他便总想不痛不痒地窥刺他的内心,甚至悄悄戏弄他欺负他,心中那撮平日里得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小九九,都在跃跃欲试蠢蠢而动,随时冒出头做出些花样来。
有些稚气的情愫,仍没有从自己身边跑开啊——曾几何时,那些可贵的孩子气的,一次次在自己快要陷入那些不详的心绪时披沙拣金,让自己找见初心的真淳——
钟雪怀失笑。
一顿饭吃得还算得上宾主尽欢,两人各有心结难解,话都不多,偶谈一两句,却已不再是虚言客套,而是里巷趣闻或各地风物。
饭罢,叶鸿悠连日风尘疲倦,钟雪怀替他烧好了热水,让他沐浴祛祛凝滞在骨头缝里的寒气,自己也回房休憩。
浸在水中,满身的疲乏无处遁形,一忽儿都跑了出来。紧绷了多日的心弦一点一点松了力道,耳目声色的感官也仿佛被蛊惑着一般,缓缓地潺湲着,渐渐褪色含糊。
心里有个声音喏喏地呢喃着,闭上眼吧——睡睡吧——
两扇眼皮间的光亮越来越暗,四面素雅的画屏窄缝间透过的烛光明明灭灭,不时爆出灯花,几声噼啪,唤回一些水中人的神思,但过不多久,浓浓的睡意又在叶鸿悠的脑海中淌开,涨起,没顶。
***
熟悉又陌生的码头,里巷,商铺,仿佛俱是蜃楼,眼观着真真切切,稍经触碰便如烟散,如雪霰,如墨隐,无丝毫踪影可寻。
晚景倦卧琼杯,若撕锦裂帛,霞色艳似二八年华的新嫁娘颊上胭脂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