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自己的东西自己拿好!”
南霁月嫌弃地塞回去:“我可不是三岁小孩,珍珠阁的糖豆你自己留着吃吧。”
方才还正气凛然的大将军瘪了瘪嘴,一脸委屈。其余三人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连站在角落里负责守卫的几个兵将也转开脸去,抿嘴偷笑。陶如风见了,甩出几颗糖衣坚果,正中那几个小兵的捂嘴的手。
笑过闹过,一向稳重的南霁月开口:“二位,打算何去何从?叶公子的兄长一家,已经被送到了北方定北军庇护的范围,想必叶公子要随军北上与兄长会和。钟先生最好还也跟着去,毕竟你身份特殊,一个人在熙州,实在不妥。至于你们的家业财产,我们会安排好,不用担心。”
钟雪怀莞尔,“反正我也是一个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叶鸿悠听他说“一个人”,心头有些郁郁,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作了一句:“钟先生愿意同行,当真是再好不过,若我和大哥相逢,他想必也很想见你。”
“那二位,这几日打点一下行李吧,三日之后我派兵士来接你们,不出一月,大军便能整军北上,今年除夕,叶公子可以和兄长一起过了。”
“好。”
第13章 十二 不辞冰雪
冬至过了,天还是冷下去。
这一日,钟雪怀出门买些短缺的物事,叶鸿悠本要相陪,被严词拒绝。只因那人听他叙述了自离开江南的家到进这浣芳沐雪的门为止几月间的种种,断言他是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路痴,便勒令他不许出门。
其实叶鸿悠更愿意相信,那人是担心他抛头露面惹些不必要的麻烦。海捕文书虽然已经撤去,但难保街面上没人能认出他来,毕竟初入熙州城的那日,他已然遭了侧目而视的待遇。
怎么有一种被金屋藏娇的感觉……不过这屋可也不是什么“金屋”,说是“银屋”大概更恰当一些。
冬至过了,天还是冷下去,雪还是落下去。
雪落在极目望去,一切或寥廓或纤毫的地方。雪落在寒江上下,每一条舟上,落在犬牙差互的植满巨柳的江岸。雪落在城里城外,每一株草木之上,与每棵枯草的毫芒惜别,与每片枯叶的叶脉缠绵。雪落在蜿蜒的城墙,覆上城墙每一块青灰色的城砖,覆上戍楼上每个石雕一样屹立不动的兵士,缠扰每片迎风翩跹的红幡。雪落在耳听为声,目遇成色,一切荒芜或有人气儿的地方。雪落在檐角,瓦菲,落在匾额的金漆和五色的棚顶上,也落在庸碌平生的人的鬓角,落成现世的离合悲欢。雪落在妆楼的花棂间,漫入佳人胭脂匣中,也漫入的宝髻挽就的迟暮。
浣芳沐雪里没有寒江与巨柳,没有河岸与轻舟,却有一株傲立的梅树。雪落在细脆的梅枝上,压枝几分又欺花几重。浣芳沐雪里没有城砖和红幡,却有着与千家万户相仿的灰墙碧瓦,还有着与千家万户殊异的门镜与匾额。雪在铜镜上凝成一片霜,在匾额的绒花上浸出一片暗色,在瓦砾间堆叠出一片人事浮沉。
浣芳沐雪里没有美人,只有一个百无聊赖的闲人。那闲人已将整个小院打扫妥帖,只是这满眼的素白,他却不愿惊扰。他不是能够凌虚蹈空的江湖豪客,是以地上蜿蜒了两行足印,而他每有行动,总是反复踏上那两行足印,想必对那雪珍惜非常,不肯亵渎半分。那闲人此刻坐在红梅树底,梅落了一肩,雪也落了一身。那闲人盯着石头桌子上的一样物事,歪着头,发着呆。
***
这两日,叶鸿悠都在帮钟雪怀收拾家中杂物。第一次推开储物室的门时,他对那位钟先生的“敬意”又直上层楼。
先闯入眼目的是一尊木偶,满布了蛛丝与积灰,色泽早已陈旧,而面目却婉然可爱。木偶身后是一辆做成一半的玩具板车,前轮已然旋好,后轮却不知踪迹。板车后是彩绘一半的木马,木马旁是插着卷轴若干的木筒,木箱旁是书架,上面摆着画册与木质的小鸭小兔等玩意若干,书架脚下堆着许多纸箱木箱。
良久,叶鸿悠问道:“钟先生,你以前做过木匠?”
钟雪怀摇摇头,“怎么可能。”
哦。若不是木匠,那这一室的大小玩具,想必都是每日与他闹在一处的孩童们所赠了,说不定还是瞒哄来的。
叶鸿悠面上浮起一抹古怪的笑意。
钟雪怀看在眼里,却没有出言挤兑,只道:“每一样都有故事。”顿一顿,他兀自讲起来:“那木偶是北城的一位员外要送给小女儿做生辰礼物的,让木匠制好,送到我这里彩绘。还没等我画完,便举家搬去皇都了。原来那员外的长子中了探花郎,要尚郡主,全家跟着得了封荫。那板车,原是往东走两条街上一个淘气的小男孩的,他常来我这里玩。车子的后轮坏了,我帮他修补,隔日却听说,一辆富贵人家的马车将他撞了,压断了两条腿……他与寡母相依为命。”
他不再说下去,眼中神色悠远,几点清光碎在那澄净如冰谭的眸色中。叶鸿悠以为他在为那断了腿的孩子惋惜,便叹了口气,安慰道:“世事无常。”
钟雪怀转向他:“你以为我在伤心吗?”不等对方接口,他便接着道:“你说的对,福祸相伏,世事无常,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做了郡主的老丈人的员外,常年锦衣玉食,岂料患了中风,神志已然不清。那探花郎做了户部的官员,私用了军部一批饷银,得了十年牢狱之灾,现下还在阴湿的号房里受罪。那断了腿的小男孩一改顽皮性情,发奋读起书来,母亲甚是欣慰。这人世纷纭,可不是苍狗白衣,百般变幻么。”
他总是如此通达——叶鸿悠笑一笑,跟进门去。他也听得出钟雪怀言语中的留恋,看透世事无常易,打定主意背井离乡却难。人活一世可以无权无势,可以无能,也可以无奈,却不能无根。司命星君那只手,从来端不平人间世道这碗水。有些人活得古井无波,有些人却活如巨浪狂澜,红尘滚滚间,哪一个能真正紧握自己的“根”呢。
不过他——终究选择了离开故地,似乎也并没费太多思量。不过这轻易的决定之中,南霁月说的,因为身份特殊所以留在此地有些不妥的话究竟占了多少分量,他叶鸿悠想不明白,也不愿追根究底。
说不定,玲珑通透如钟雪怀,自己也参详不透。
他们一点点着手收拾这杂货房,半旧的玩具都擦得很光洁,再上一些油彩,直像簇新的一般,做成一半的玩具也大多被修补完成,与旧的成品一道,摆放在房间各个角落。这一日,剩下木筒中的众多卷轴与几只纸箱没有拾掇,钟雪怀出门去了,叶鸿悠便自己着手收拾。
他将卷轴一一打开,擦拭陈年的灰尘。那些卷轴都是画卷,是钟雪怀的画,大多是些风景静物,还有几幅,画得是一个女子。
那日,生死关头,让钟雪怀露出他所见过的最柔软,也最心痛的神色的女子。
母亲。
那日画卷之上,绘有层台耸翠飞阁流丹,一重又一重的琼楼玉宇,无一不是巧夺天工,望也望不到边。亭台之下,碧水微澜,池水之畔,植有他这一介布衣叫不出名字的珍稀花木。两棵荫泽一丈方圆的花树下,一架秋千静立,着浅绿色华丽纱衣的女子慵懒地靠着。她的衣上,裙上,落满了淡紫色的花瓣,鬓边还停着一只倦了芳华的蝶。
不过双十年华。
但钟雪怀所画,从无朱门碧瓦,也非名山大川,大多是这唤作“浣芳沐雪”的小院。画中的女子也俱是荆钗布裙,眉眼还是那眉眼,却少了醉生梦死的风情,添了为人妻母的风韵。画中的她从清丽纯然的少妇,变作安然知命不染市侩俗态的中年妇人,变作沧桑衰弱的老妪,又变作——
一座坟茔。
坟上黄土一抔,坟边老槐一棵。坟下满坡青草野芳,屡岁枯荣。
叶鸿悠的眼湿润了。
那人的愿望其实很微小,不过是能够奉养母亲到老罢了。而世道嶙峋,连这么一点微茫的愿望,都是不可能实现的。与那人相比,自己岂非幸运之极?他拥有两对疼他爱他的严父慈母,一一为他们养老、送终。天公只是跟他开了个无趣的玩笑,一瞬间夺取他的所有,又作为礼物完璧归赵,让他的心在冰炭九重中滚了一遭。就仿若青灯古刹的僧尼,饮一瓢人世情爱方知何为欢乐与痛苦,纵一回七情六欲才懂何为幸福与辛酸。
而我,舍去所有不该属于我的,又得到了太多,太多。
我相逢了那片,同命相怜的水草。
伤感的、怀念的情绪缓缓退潮,叶鸿悠便想起另一桩事来。方才那众多画卷中,有几幅所画并不止钟雪怀的母亲一人,有钟雪怀,还有一个面目模糊的年轻女子。年轻女子亦是朴素的扮相,画中从未出现她的面貌,但看身段,却是袅袅婷婷,婀娜有致。叶鸿悠暗笑,这莫不是钟雪怀想象中的娇妻?若是日后,那人果得如此佳人相伴,也是美事一桩。以那人如画的眉目,玲珑的心肝,相比会有许多女子青眼有加。
那么自己呢?自己会娶什么样的女子为妻?是天真烂漫的农家姑娘,还是如他嫂嫂一般的书香闺秀?娶妻之后,会是相敬如宾,还是时常争吵?
想到他与那人各自娶妻生子,想到日后两家人聚在一起过年过节,他与钟雪怀、大哥,或许还会有其他友人,男人们在一起谈天说地,女眷们在一起喏喏窃语,孩子们在一起嬉笑打闹。这样的画面,原是极静好,极美满的,他却觉得,有哪一般心绪始终蹉跎在了心底,仿佛经年不肯晕开。
旧人未去,新人又来,已是这般幸福,还有什么多余的奢望呢?果然是人心不足,饱腹思那啥,乱想一气罢了。
擦拭过了画卷,叶鸿悠动手打理那几个纸盒,盒中物事没有哪般稀奇,不过一些书本稿纸一类。他正要打开倒数第二个纸箱,却听得院外有人叫门。
透过那简易的门镜看去,门外是几个身着号衣的兵士,看服饰是定北军中的。叶鸿悠以为这是两位将军遣来接他和钟雪怀去军营的,不免有些微的窘迫。都怪他二人整日散漫,收拾了这么许久,行李却还没有打理好。他尴尬地请那几个兵士进门,不料那些兵士却婉拒了,并且捧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盒子给叶鸿悠。
原来不是来催促他们启程的。想到这里,叶鸿悠放松了一些,接过盒子,他奇道:“几位小哥,这是什么物事?”
打头的兵士道:“这是陶将军吩咐带给先生的,说是前几日来得匆忙,有一件礼物,忘记拿给先生了。先生好生收着吧。”
叶鸿悠谢了那些兵士,关上浣芳沐雪的院门。手中的物件分量不轻,叶鸿悠把它捧到梅树下的石桌上放好。
陶如风送他礼物?会是什么?
疑惑地将盒盖掀开一个角,叶鸿悠囫囵向里一望。那似乎是一只摆件,是一尊精致的微缩的建筑。叶鸿悠双手将那物事捧出纸盒,细看之下,却是既惊叹,又无奈。
那确凿是一方微缩的建筑,屋宇是极熟悉的,正是浣芳沐雪。做工很是精细,也是分外地真实,一片片青瓦,瓦菲与积雪,门上的小镜和那块雅致的匾额,院中红梅点点似血。还有——呃……栩栩如生的……人像?
是他病愈后的第一天,钟雪怀硬拖他堆雪人,还把雪人的脸画成了他的模样。他意欲销毁,未果,两人围着雪人好一番斗智斗勇的情形。他们都笑得见牙不见眼,繁文缛节全部抛诸九霄云外。想来彼时他们相识不久,本该敬重礼让,但抛开尘世的所有烦恼与遗憾,纯然嬉闹,却好似二人再平常不过的情态了。
这礼物虽好,可也奇怪的很。正思量,忽见那摆件的底部翘起一个边,却是一张笺纸,写的是:
寒蜩鸣岁晚,别恨鸟惊心。廿载思君不到,家书抵万金。纵有手足情深,奈何天地不仁,信手覆舟楫。山河风飘絮,身世雨打萍。
客路里,梦邈渺,空酸辛。岂料山回路转,柳暗复花明。刘郎已恨山远,谁悲失路之人,犹来莫相弃。暮笛苦无翼,飞声报君卿。
有着七八分相似的字迹,那是两只手隔着山河,年华,生死,交握在一起。
哥哥。
你在那里,我走向你,不辞冰雪。
一纸《水调》之后,还有几页龙飞凤舞的大字,乃是陶如风向他细细解释定北军如何救下那些前朝遗老的子女。原来那个喧嚣如死的静夜里,叶鸿悠在他兄长的住所所见的无头尸首确乎是真实的,有秋后枭首的大奸大恶之徒,也有这水深火热的世道里,飘零而死的苦命人。定北军麾下忠心耿耿的武士打点了一切,找到那些或如履薄冰,或相羊自在的前朝遗子,秘密保护他们离开,再寻来适合的尸首,砍去了头颅,换去衣衫,再一把火焚去。
那些取下的首级,被动了一些手脚送往皇都,以定君心。原来陶如风军中有一参将乃是做面雕的手艺人出身,他为每个前朝遗子□□,覆于代替者的面颊之上,再弄得血肉模糊,却是足可以假乱真。而叶鸿悠手中这尊摆件,正是出自那人的手笔。想来那一夜钟雪怀和两位将军坦白身世后,定北军的兵士在浣芳沐雪外守护他二人,才会看到他们纯然嬉闹的一幕。
许多年后,那一幕在彼此的心目中,当成永远凝止的画面。人这一辈子,肯记得清的,能记得清的,值得记清的,原就是一生所历种种,其中极微小也极珍贵的浮光掠影罢了。
他就这样赏玩着那尊面雕,不觉院门已经被轻轻推开。钟雪怀进到院中,手上提了大包小包的物事。
“早知你要买这许多东西,我便和你一同去了。”叶鸿悠说着,把那人手中的东西接下来。
钟雪怀轻哼一声:“路痴便不必去抛头露面了,省得我转头挑一把蒲扇的功夫,人便丢了。”
至于么——
叶鸿悠假作了些辞色方要反驳,钟雪怀却对他摆摆手,“闲言少叙了。屋子收拾得怎么样?晚一会便要来客了。”他瞥了一眼桌子上的面雕,眼中露出些许惊奇,想来那面雕制作确凿精良,一砖一瓦的比例都是一分不差,以钟雪怀学画十余年的眼光看去,也觉得无处挑剔,“这是什么?”
叶鸿悠道:“陶将军差人送来的。”他见钟雪怀喜爱得紧,便微笑道:“钟先生若是心仪,这面雕便送你……”他没再说下去。离开这浣芳沐雪,他一个外人纵有百般不舍,也不如居住于此十数年的钟雪怀来得难过,这可是,那人的家啊。若得这尊面雕作为念想,也是好的。
不料钟雪怀看了他一眼,道:“暂时先不必了吧,反正我们要结伴北上,这物事想来重的很,我可不愿巴巴地背着。”这言下之意便是,等将来安顿下来,这面雕还是要归他钟雪怀所有,只是这漫漫旅途中,却少不得叶鸿悠替他做苦力负着重量。
这算是……撒娇?
太可怕了。叶鸿悠这么想着,赶紧岔开话题:“你说今晚有客,是什么人?”
钟雪怀卖了个关子:“一会便知道了。”
***
天暗下来。
这个冬夜一如往昔,冷得干巴巴的,但任凭寒冷再刺骨,却冰冻不了充溢着盈盈暖意的人心。正如世道再艰辛,却也阻不住至亲至爱之人,风一更雪一更地踏过万里山河,只为给你送一碗滚烫的汤羹。
薄暮暝暝,雪却停了,月出来了。
两人在灶房用了晚饭,叶鸿悠正洗碗,却听得浣芳沐雪内一片喧哗。
推开灶房的门,冬至那日梦中的景象,仿佛真实地铺展在了眼前。没有了深秋时节满地的赤金落叶,代替的是满地素白的雪和飞舞的红梅。至于声响——
整条街人家里的大小孩童,都聚拢到浣芳沐雪小院里来了,几位母亲也在角落里的梅树下敛衣端坐,三五白髯老者或品茗或闲谈,时而哼唱时新的桥段……一切都那梦境中,如此相似——
孩童依旧跑了满屋满院,厚实的小棉靴踏在满地积雪上作弄出咯吱咯吱声——
依旧无忧无虑地嬉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