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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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记-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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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作岷的手悬在空中,跟随他歌声的节律舞动不止。我关闭了播放器,他的动作骤然停下,相当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好像我吵醒了他的好梦。
我捋了几遍舌头,方才艰难地问出来:“M市和C市这两场演唱会之间,您……您和陶先生有什么冲突吗?”
他笑了,算是默认:“年轻人眼光倒是很毒。”
我有点尴尬:“是因为……我看到就在那个时间点网络上出现了很多关于您和陶先生的……嗯……传闻,是因为这个吗?”
他沉默。就在我准备放过这个话题时,他突然开口:“我对他告白了。”
那首跪地而唱的歌里激荡着怎样的深情,别人不知道,陶广郁却不可能看不出来。但他的性格向来温吞,遇事优柔寡断,很难拿定主意,又害怕自己多心,惹得大家尴尬,干脆假装若无其事。然而还没等他想好以后要用怎样的态度对待吕作岷,后者就先下手为强,在演唱会当晚的庆功宴上一抒心怀。
吕作岷要保护嗓子,本来不该多酒,当晚硬着头皮灌了一小杯,硬生生拗出十分的醉态,把陶广郁拖到一边,瞪大眼睛看着他:“你听到了,我的新作怎么样”
陶广郁故作镇定:“还不错,我觉得……”
吕作岷心跳得厉害,耳边只听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狼奔豸突,眼前只看到陶广郁脸颊微红,嘴唇一张一合,其外的整个世界都蓦地失去声色,他不管不顾,把脸往前凑去。陶广郁大吃一惊,慌忙抵开他的头,吕作岷不做不休,伸着脖子凑在他耳边说:“我喜欢你。”
他的声音清朗,又被酒浸得微沙,陶广郁怔住,居然忘了继续推他。
还好他神智还清醒,率先回过神来,讪讪缩回脖子,嗫嚅半天,蹦出一句:“我是说,你喜欢我的歌,能不能和我合作?”
于是下一场演唱会上,吕作岷几乎不敢向旁边看。他努力把全部注意力放在歌曲上,却总是迷醉在身旁钢琴的旋律里——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歌曲居然也能飘逸如斯。
他们又恢复了最初相识时的样子:对彼此礼貌又谦和,像是陌生人。两人的生活原本就没什么交集,这场演唱会后,陶广郁仿佛是还清了人情,急匆匆地逃到国外,在世界各地开巡回演奏会。他在微博上放演奏会的海报,吕作岷常帮他转发,他例行公事地回复一句“谢谢!”句尾的感叹号像是一柄利剑,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割断两人之间最后一丝缱绻。
吕作岷想象过,如果他学电影里那些人,跟在陶广郁后面,一路从华沙追到里斯本,定时出现在每场演奏会上,散场后抱着鲜花出现在后台,事情或许还有转机。可他也有工作,该唱的歌依旧唱,该炒的绯闻也依旧照炒,抛下一切去追求——在那个年代——几乎注定以悲剧收场的感情,他做不来。
吕作岷揉着眉心,声音有些嘶哑:“我……我早就该知道,我配不上他。”
我迅速拉动网页,已经猜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一二年十一月,陶广郁在维也纳遭遇演奏生涯最大滑铁卢,蒙受乐评人的尖酸指责和社会各界的刻薄嘲讽。同月,因身体原因,吕作岷取消了原定此月的两场演唱会,随后现身维也纳。
“我没想过要——那个词怎么说——趁人之危,我只是想……想去他身边,”吕作岷双手交叉,抵在下巴上,“从前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象过我的生活里会出现比职业更重要的事情。广郁他击破了我的底线,你知道,两个人的生活里,每个人都要学会为对方妥协,要把两个人拖到同一个音调上,我要升一升,他就要降一降……但我发现,如果他不动,那么我情愿一降再降。”
他寂寥地笑了一下:“不过现在说好像已经晚了。”

之后值得一提的,就是三个月后陶广郁在首都——世界巡演的终点站——献上的完美演奏,他藉此一雪前耻,彻底击碎仲永之谤,攀上人生新高峰。这场演奏会最后,他破天荒地自弹自唱了一首《短梦寥寥》——吕作岷的代表作。
陶广郁的声线有点紧绷,或许是因为紧张,还错过了一两个气口。与原唱相比,他的演绎实在难称精彩,但当视线越过屏幕,我看见吕作岷坐在我对面无声哭泣。
他捂住眼睛的手指微微颤抖,有水珠从指缝间漏下。那一刻,遗忘了他的二十年时光卷土重来,变本加厉地在他身上留下斧凿之痕。
我微窘,继续把头埋在屏幕后面,假装对陶广郁的歌声很感兴趣。
一曲唱罢,陶广郁起身,走到舞台中央。一向谦和腼腆的青年罕见地流露出踌躇满志的锋芒来:“谢谢大家,谢谢。谢谢你今天能来。这首歌,送给你,谢谢你从前分担我的失意和痛苦,欢迎你今后分享我的荣耀和快乐。”
这段话同样被视为对乐迷的深情告白。然而很快,随陶广郁在社交平台上晒出自己在吕作岷家弹琴、与吕作岷一家共度感恩节的照片,人们很快把这两个人联系到一起。
网络论坛的角落里残存的只言片语,已经足能显示那是一场怎样的全民狂欢。人们揪住他们生活的所有交点,钻研、分析、索隐和附会之下,一个平淡的眼神也能沾染上十分的暧昧和十分的欲说还休。当时吕作岷还能平静地坐在电脑前,一边滑动鼠标的滚轮一边大声念出论坛上吸睛的标题,揶揄地看着身边人的耳朵慢慢变红。
陶广郁的名气大涨。从前他只为一小部分古典乐迷所熟识,而借这场“绯闻”的东风,他真正像吕作岷一样家喻户晓,社交账户的关注数量也像夏天的河水一样高高涌起,尽管其中多是高坐墙头或不怀好意的看客,会在他每一条分享新作和点评前贤的动态下狂刷吕作岷的名字。
这引起了老乐迷的不满。他们指责陶广郁不再专注于音乐,反而变得像娱乐明星一样虚荣浅薄。无奈之下,陶广郁发文称自己只想默默弹琴,不关注娱乐圈和流行乐坛的蜚短流长,请求吕作岷的粉丝或二人的所谓“CP粉”这些对古典音乐不感兴趣的人不要再关注自己。
一石激起千层浪,热情的看客们隐约觉得自己受到了“高雅艺术”的鄙视,愤而倒戈相向,责骂陶广郁的话语铺天盖地,说他借吕作岷出名后过河拆桥,说他去抱吕作岷的大腿,平白污人清誉,话语难免粗鄙难听。吕作岷出来为陶广郁说话,结果陶反被骂得更狠。
吕作岷内疚地道歉,陶广郁却不以为意,每天照旧弹琴听唱片,被惹烦了,就半开玩笑般说一句:“不是你的错。怎么,你为我取消了两场演唱会,还不许我稍作回报吗?”
可吕作岷也受到了牵连。早早预定了他春节档期的电视台突然打电话来,委婉地暗示说他现在的舆论形象恐怕不太适合出现在春晚上。经纪人也反复劝他,趁流言蜚语还没发展成铁证,赶紧撇清关系,不要影响自己的前途。他坚决拒绝,经纪人气极,说他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让他看清自己和陶广郁的处境——陶广郁不靠电视台扶植,不靠路人缘吃饭,现下名利双收,除了挨骂没别的损失;他自己的资源却一个接一个地倒,饭碗都保不住了。
他默然无语,回去与陶广郁商量,希望把两人的感情全盘转入地下。
陶广郁不知道这段从没公布过的感情还应该怎样隐藏,第二天就看到吕作岷发布声明,宣称自己性取向为女,目前仍然是单身。然而这只被当作欲盖弥彰。一个月后他们被人拍到一同去看电影,所幸当时不曾牵手。
当晚吕作岷请陶广郁暂时搬出去住。
一周后陶广郁发邮件来,措辞很谨慎,说自己给吕作岷的事业和生活带来的影响太坏,觉得两人还是分开为妙,甚至还温和地劝说吕作岷放宽心态,不要因感情纠葛荒废了歌唱事业。同时他在长达半年的沉寂后更新了社交账号,说自己已经前往国外进修,向从前打扰到的人道歉。
当天有人看到吕作岷醉酒后情绪失控,对着空无一人的街角大吼大叫。

之后关于两人的消息逐渐减少,不管是音乐方面的还是私人生活方面的。激起水花的就只有陶广郁在东京的演奏会上弹出了自己最惨烈的车祸现场,以及吕作岷与华裔外籍女友见家长,两人预备跨入婚姻殿堂。到将近十六七年前,随上一代歌迷的老去和新一代明星的出现,这两个人的名字彻底沉入浩瀚无垠的信息之海,若非刻意打捞,再也听不到他们的任何音讯。
我们都沉默着。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吕作岷仍红着眼眶,假装在整理自己的袖口。
最后他勉强摆出一个微笑,率先开口:“我可以问一下,你准备如何从我的故事里组织你的文章吗?”
我抬手关闭了录音设备:“您同意……同意我公开您的性取向吗?”
他和蔼地笑了:“我不希望同样的遗憾再发生了。我没能说出来的话,就委托你帮我说了。”
我的两篇论文——《21世纪初公众舆论对同性恋人群感情状况的影响——以吕作岷为例》和《从巅峰跌落:从吕作岷看私人生活对明星事业的巨大影响》得了很高的分数。教授亲自为我提出修改意见,几经增删之后,两篇文章发表在声誉甚高的期刊上,又因其题材的特殊性,获得了社会的广泛关注,不仅发扬师门,还把吕作岷和陶广郁重新推上风口浪尖。
我在文章中提及的一些材料,在二十余年后,以不减当年之势在网上疯传。人们照旧钻研、分析、索隐、附会,所不同的是,这回他们被视为思想开化的新一代人,因而怀抱一种同情的态度,因偏见曾扼杀一段如此美丽的爱情而感到痛心疾首。他们费尽心机整理出两人分道扬镳后的生活轨迹:陶广郁默默背负着旧日的荣誉和江郎才尽的感喟,长期独自生活在国外,废弃了所有社交账号,彻底消失在公众的视野中;吕作岷与女友的情感无疾而终,在几张专辑连续失利之后淡出乐坛,致力于公益事业。两人的生命渐行渐远,再无交集。
我登录音乐软件,发现首页赫然挂着那首《短梦寥寥》。
吕作岷给我打电话:“广郁……广郁联系我了,他答应和我见面。”
我对他表示祝贺。吕作岷犹自激动不已:“谢谢,谢谢你……二十八年第一次……一直联系不到他……他答应见我了……”声音几近于哽咽。
二十八年之后,陶广郁更新了社交账号,依旧言简意赅:“谢谢大家。谢谢@XX。”他圈出了我的ID。
万众呼吁之下,两人重出乐坛,联手举办音乐会,吕作岷唱歌,陶广郁将全程伴奏。空前的话题度使八万多张票瞬间卖光,创造了演出史上的奇迹。
吕作岷亲自打电话送演出票给我。我坐在前排,舞台上灯光闪烁一如当年,只是色泽淡褪了许多,不复从前的明丽俗气。吕作岷的嗓音依旧清越温柔,又添一分岁月打磨后的厚重,陶广郁坐在钢琴后,手指翻飞,依稀也还是当年模样。
他们时常对视,眼神交接的那一刹那,仿佛二十多年的时光从未流过,仿佛他们一直乘着月色下的小舟,在流水般的琴声和萤火般的歌声里,前往只有两个人的远方。
演唱会最后,他们把我请上台,在响彻全场的掌声中亲手送给我几张光盘——那几场意义重大的演唱会的现场录像。离场后我插上耳机,在陶广郁那版满是瑕疵却无比深情的《短梦寥寥》中,慢慢地往回走,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

看录像时我的心跳仿佛消失了。我的心脏高高地悬停在半空中,被突如其来的惊愕和逐渐回归的理智冻结住,无论如何不肯往下落。我双手颤抖地拖动进度条,一遍又一遍地回放,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吕作岷下跪的那场演唱会,现场录像中,坐在陶广郁位置上的只是一个激动得泪流满面的狂热歌迷。
我慌乱地打开浏览器,调出网络上流传的版本,也就是我在吕作岷家第一次看到的那版——现在已经有了破亿的播放量——没错,那个位置上是不知所措地凝望着吕作岷深情眼眸的陶广郁,一闪而过,但清晰可辨。
社交平台上,吕作岷和陶广郁重新活跃起来,答谢网友和歌迷,宣传新歌和下一站的演唱会。我的大脑高速旋转、几乎脱轨,没来由地想起吕作岷说过的话:
名利双收。
再碰到我的“前组员”,是在图书馆,她主动过来示好,想要和我一起做一项课题。我正挂着耳机听歌,她随口问了句:“听什么呐?”
我回答说是《雪初融》。
她耸了耸肩:“没听过,听名字就知道老掉牙了,你居然喜欢这种歌。”
我慢慢皱起眉头:“没听过?你不是最喜欢吕作岷吗?”
她吃了一惊,语无伦次:“可能……漏了一首……”
我把播放列表里吕作岷的歌删了个干净,一首一首选出来,一首一首地拖进垃圾桶,每次点击“确认删除”时都感到一种报复般的快意。然而随后,看着空空荡荡的播放列表,我生平头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的前组员能轻易拿到吕作岷的联系方式,为什么她提议之后迅速抽身,为什么吕作岷如此爽快地招待我,还同我袒露心扉,为什么找到二十多年前的演唱会视频几乎毫不费力,为什么我的论文在如此短的周期里得到刊发。我什么都明白了,然而除了删掉吕作岷的歌,我还能做什么呢?
吕作岷又给我打电话了,我猜是前组员给他通风报信了。他再次感谢了我,还提到可以在我的学校设立一项基金,专门给我的课题提供经费。
我婉拒了他的好意,很想问一下他的陶广郁的近况,然而最终没能问出口。表面上,他们看上去那么深情,那就够了吧。
第二天我到一位教授的办公室去,和他谈了谈我日后的研究方向。他夸我起点高,问我下一个课题有没有着落。我笑了笑,告诉他我下一个课题的方向:
口述史料与信息时代史料的不可靠性——“新史学”发展的阻碍与弊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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