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太监阿丑。
只看见他这模样,天子就忍不住笑起来,称了一声“好”。几个小皇子看不懂别的,见着仙鹤就觉得好,也拍着手叫人赏。
高太监随侍在君侧,垂着眼皮,目光偷偷地转遍全场,见皇爷和几位小爷都盯着戏台子看,就连平素不好戏乐的太子也看得十分入神,美得他满心冒着甜意,暗暗地瞥了抢他几回风头的梁芳一眼。
梁芳也正自瞠目结舌地看着戏,没像平常那样八面留意,迅速对他还以眼色。
太监们在楼内随侍,锦衣卫在殿外值宿,谢瑛在廊下站着,却是看不见戏的。尽管看不见,可这几折戏的曲牌、词藻崔燮都给他细致地讲过一遍,许多布景的法子他也跟是着出过主意的,但听到里面的仙吕调响起,就能知道剧目唱到哪里,猜测到台上活生生仙宫似的景致。
这一折是在玉虚师相的仙宫里,到下一折就该去文昌帝君宫中了。
谢瑛和着曲声,在心中低唱了一段“奉着那元始仙尊法令彰,众神圣往下方”,微笑着看向院内灯火,仿佛看到宫外元宵夜满市花灯,崔燮在灯火间穿行,赏灯猜谜的模样。
也不知他那些铺子点的什么灯,又扮了什么新鲜戏没有……
他心中暗和着那支“油葫芦”,戏台上也已经换了一幕布景:背景是阔白布画的青翠山水图,地面仍铺着雪白的毯子,配合四周烟幕造出云端效果。
众神圣脚下围着白云,身后布置着高大的花树,头上天花坠落,铺满了一地。画幕上的青山延伸到近处,接了一块做成大石状的蜡塑,表面蜡油将干未干时洒了碎通草末上去,绒绒的如同粘着苔藓。山石间还接着一条绸布拼成的瀑布,背后有人力鼓风机一下下吹着,表面布料起伏,头上还有一片光专打在那段绸布上,光彩流动,颇有些流水的样子。
三官上神和文昌帝君卖力地共唱着下界庆贺元宵的曲词,台下的成化天子和太子、诸皇子却是头一次欣赏到这种2D3D结合的布景,都顾不得听戏词,眯着眼仔细欣赏舞台特效。
这一折戏唱罢,青山碧水隐在幕后,阿丑扮的九天游奕使骑着鹤独站在纱幕前念白,说要去请五显灵官大帝五岳神,又扶着鹤摇摆而行,讲了几个笑话。
天子最喜欢听他的笑话,当初他在台上作戏直谏汪直弄权,天子也没觉得他的戏作得不好,反而之后日疏汪直,仍然宠幸他。可是今天天子隔着帘幕隐隐看到里头变色,就急着要知道台上布置成了什么样,连笑话都没多少心思听,低声问高亮:“怎么,这么久,不开?”
高太监连忙低声解释:“这不是为叫皇爷看得好,他们得着意布置着么?皇爷放宽心听阿丑说笑,待会儿帘开了,必叫皇爷看着不一样的灵官大帝宫。”
天子耐着性子等了等,那纱幕终于缓缓拉上去,露出一片纯黑的宫殿。殿前竖着朱漆涂金的立柱,柱间系着薄纱帘幕,头顶一盏盏明瓦灯圆如天星,墙上透出星光点点,汇聚成九天银河。
广济、广惠、广祐、广泽、广成五位帝君带着鬼力、判官上场。这些地府王脚下便不乘白云,而是在地面不碍脚处搁着许多明瓦制的球形灯,灯光由下而上打上来,照得众圣的身子发亮,也不显灯光、布景黯淡了。
这一幕幕布景转换之快,之繁复,叫看的人都应接不暇,好像直跟着仙人们换了一座座宫殿似的。
最后一折却是众神圣落入宫中,赏玩宫中鳌山灯海,共贺天子圣寿无疆。
大男主玉虚师相玄天大帝打了好几折的酱油,这一刻终于站出来了!他独唱了一支“沽美酒”,唱罢“齐贺着唐尧时世”,念白到“众神齐会愿吾皇万载康宁”之时,忽从袖中捧出一粒金丹要献与天子。
成化天子就喜欢这个意头,便叫人去接,高太监却是早安排好了,叫小太监拿了个红铺垫的托盘上去,接过那枚金丸。
玉虚师相却又拦住太监,说道:“此金丹不是寻常丹丸,不可轻动,待吾剖开献与圣皇。”
他说着就在丹上轻拂了一下,那枚金丹应声碎成两半,里面洒落出一片金粉。成化帝从下头看不清楚,问道:“何物?”
高太监从下面招了招手,小太监便将盘子晃了晃,转到正面献给天子看。那盘底上预先叫人用胶写了字,这么一晃,金丹里洒出的金粉粘在胶上,多余的金粉落下,只留了明晃晃的“万寿无疆”四个大字。
成化天子看破了他的小把心,却还是忍不住欢喜,赞道:“做得好,有心了。”
这倒比献金丹给皇上吃强多了。怀恩太监悄悄松了口气,太子也觉得高亮是个知道分寸的人,讨好皇上有度,不和那些献丹药、做法事的僧道一式。
他跟着父皇、弟弟们一道赞了声“好”,点头却忍不住叹道:“这些灯火、幕布、花树,又要费多少人力物力……”
高太监正愁着没处表功,听见太子嫌他抛费得多,连忙解释道:“小爷放心,这些东西抛费也不大。老奴受皇爷多年教训,岂敢为了这些玩乐之物妄费私库银子?那树呵、山呵、仙宫中玉柱雕栏呵……看着是精致的仙家之物,实则都是用细竹篾为胎,外头滚了一层皮油的。那皮油不过是一钱银子十斤的贱物,好看只好在下面人用心雕琢了样式,上了些彩漆,绝不耗伤民力的。”
皮油外还裹了彩绸彩带,涂布金油的他就绝口不提了。
太子听闻这价钱,心里微觉满意,因他父皇又是个好热闹、爱看戏的,说得再多又怕惹得父皇不满,便笑着点了点头:“高伴伴果然是个稳妥人。”
四皇子朱祐杬问道:“那鹤是怎么做的?真能驮着人走吗?”
这事岂只是不满十岁的小皇子,就是成化帝也想知道。
高亮心里一阵阵得意,垂首笑着回话:“那也就是叫扎灯的匠人扎成的绸鹤,中间空着一块,能叫人站起去。上面看似盘着腿的,其实不是腿,而是马尾编的衬裙,底下收紧口箍住腿,把鹤拉到腰下时,那衬裙就似灯笼似的朝外乍起来,上头有袍子遮着,看着就像腿盘在上头似的。”
这倒是他自己看了排演时仙鹤上多着一双假腿不自然,叫伶人琢磨着改的,算是自己的实绩,讲起来滔滔不绝,比讲布景时用力还猛。
成化天子赞赏道:“该赏。回头,钟鼓司事,你提点着些……”
高太监立刻叩谢皇恩,又替儿子讨赏:“老奴这般年纪,哪里还想得出这样时兴的戏台花样儿,这多是我那养子帮着弄的。能得皇爷和小爷们夸赞,也是他一辈子的荣耀,老奴回去便告诉他。”
天子“哦”了一声,问了问高肃的名字、年纪,在哪里当值。听说他还只是个带俸百户,没担实职,便叫覃昌改日去高府传奉,叫高肃到前所当个实职百户。
前所的谢千户跟他们家也有些渊源,又是个能干事、不居功的体面人,将来高肃进去了必能得他照顾。
高太监心满意足,替侄子叩谢了皇恩,心里更记了崔燮几分好处。
他跟侄儿都得了实惠的好处,总不能叫崔燮连点儿汤都喝不上吧?
他在成化天子身边服侍,说一两句好话是极容易的。他刚接手钟鼓司的头两个月有些忙,暂且顾不上崔燮,待理顺了下面的人,腾出空子来,便找了个天子身边没有诤侍诤子、心情又好的时候提了一句:“皇爷去年叫奴婢盯着那个神童崔监生,奴婢日日放在心上,不敢或忘。如今他弟弟在家待着,他眼看要考科试了,皇爷可要听听他家的事么?”
这事不提也罢,一提起来,天子心里倒真有些好奇,便问道:“他兄弟回来了?他在家做得怎样?”
高太监抹了抹眼眶,作出个受了触动的模样说:“皇爷眼明如炬,那崔监生非止孝顺二老,对弟弟也是用心良苦!老奴叫人看着他家的事了,他弟弟从南边儿回来时大病了一场,都是他叫人延医问药救过来的。他还亲自教他弟弟读书,出题目、改卷子,把那个当着锦衣卫还敢撒泼耍赖的弟弟硬教成了个知书达礼的好孩子。”
成化天子问道:“他是,怎么教?”
高公公早做了准备,叫小太监拿了纸笔,写下几道预先备下的填空、选择、判断题呈给天子。
题目都写得长长的,不管内容,看字数就显出诚心。天子自己试做了一下,感觉并不偏僻,都是必会的太祖圣训、经义文章,是个正经教化人的东西。天子便点了点头,问道:“果然是,友爱幼弟。这是,单给二弟,还是……”
高太监说:“这都是给他二弟的。那个小弟弟跟着个举人念书,何用他操心呢?就这个二弟刚到家时身子不好,不能出门,崔监生自己忙着学业之余,还要熬夜出题教他——如今给那孩子身子养好了,叫他跟着举人先生读书,也没断了给他出题做呢。”
是呵,越是不省心的孩子,做父……兄的越得多看顾着些。天子点了点头,看着那卷子说:“像个学士……哪天,叫他进宫,也给,给朕的皇子,讲《诗》。”
高太监虽是自己推荐的崔燮,听见天子这么高看他,也有些吃惊得合不拢嘴。
成化帝看了他一眼,简单地说:“就如,李东阳故事。”
李东阳幼年举奇童,两次被召进宫讲《尚书》,难道因为他五六岁时就跟翰林一个水平么?叫崔燮进宫讲书也是一样,只是叫他进宫试讲一番,鼓励这好学的少年……也叫太子见见东宫讲师外的人才而已。
第134章
崔燮那天上午还在国学里认真念书; 下午就被监丞、学正匆匆拉去辟雍接旨。
礼部官员念罢敕书; 要他明日起去礼部演礼,准备给东宫讲书的时候; 他险些没反应过来——就他; 这学历; 这学习时长,还给太子讲书?这么重的责任他担不起啊!旨意上真没写错名字; 写的是崔燮而不是哪个同姓的教官?
司业费訚从旁轻咳了一声; 叫他赶快接旨谢恩,他才回过神来; 叩谢皇恩。
颁旨的大使把敕书塞进他手里; 含笑安慰他:“圣上亲口说了; 这次叫你去东宫讲书,是如当初李学士的故事,只为叫太子看看你的学问,讲不好也不要紧。宫里已经递了题目出来; 你好生准备; 回头把讲章呈递给太子讲官们; 自有人替你修改。”
敢情不是真让他讲,就是去做个秀,背后还有团队帮他修讲稿呢,那还怕什么。
他当年也是天天隔着电视屏幕看见各国领导人,跟首长在一家店里吃过包子的人,还怕给太子作个报告?
讲了!
他恭恭敬敬地接了旨; 起身答谢那位传旨的天使。祭酒丘濬等人看着传旨官要走,崔燮又是一副不明内情的模样,忍不住拦住那大使问道:“崔燮不过是一监生,不知禁中如何传出这样的旨意?”
须知当初李东阳能进宫讲尚书,那是因为他是个天赋异禀、四岁就会写径尺大字的神童,景泰皇帝爱重他,就愿意叫他进宫。可崔燮这把年纪——不说他今年都十七了,就是炒出神童之名的时候也十五了!翰林院里多的是少年秀才,如刘次辅幼子刘鈗也深荷圣恩,小小年纪就赐为舍人,却也不曾叫皇上送进东宫讲书啊?
那名传旨官笑道:“这……下官也是奉旨而来,不敢妄揣圣意。只是隐约听徐侍郎说,崔燮教弟有方,给他出了些什么题目,圣上看了之后深为欣赏,便下此口谕。”
众人惊讶又好奇地看了崔燮一眼,只见他低眉顺眼的站着,身子挺得笔直,显得又稳重又谦逊,果然像个有气度德行的儒生。
崔燮当然不紧张。
高太监他儿子早来透露了宪宗考察之意,他等了好些个月了,早盼着皇上知道他家里的情况,满足好奇心之后撤掉监视,别影响他跟谢瑛约会呢。
他唯一没料到的就是宪宗居然让他给太子讲学而已。
见着教官们都盯着他,崔燮便微微垂头,严肃恭谨地答道:“学生只不过是为舍弟顽劣,不爱念书,才随意给他出了些律令、三礼上的题目给他做,叫他知道礼仪,以后为人处事能沉稳些,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东西。却不知圣上如何会留心这般小事。”
传旨官笑了笑:“下官心里也极想知道是什么题目能打动万岁,可惜圣命在身,还要回礼部缴旨,不能留下多听了。崔监生不妨多拟几份相应的题目,万一太子有问,你也好有个应对。”
崔燮答应下来,恭送传旨官出去,又被学正拎回了辟雍。
丘祭酒打量着他,慈和地说:“上意命你给太子讲书,是爱护你的意思,你不用怕,本官自会教你如何讲经。”又问道:“你在家里果然时常教导弟弟?出的什么题目,不如就在这里写下来叫我们看看?”
说是用了个问句,其实教官们连笔墨都准备好了,并没给他个说“不”的机会。谢助教知他甚深,早跟祭酒说了他有过目不忘之能,也不费工夫等他回家取卷子,给张纸叫他当场默出来。
崔燮提起笔来问道:“是写学生平常留的题目,还是就着圣旨上要求的写一份?”
圣旨上要他讲的是《诗》,且指定了《曹风·氛庖黄鞘住懊谰佑眯木阶ㄒ弧钡乃淌N恼戮逅急车檬旒鳎热宓亩潦楸始嵌技窍铝耍龈鼍碜右彩欠址种拥氖隆
丘祭酒不假思索地说:“先写你平常出的题目,等你从我读几天书,再出这个题目给我们参详。”
崔燮点了点头,闭上眼打开PDF,随便开了个新出的周礼卷子,半抄半默写下来。
教官们坐在堂上椅子里等着。原以为他只是出帖经、墨义,小论,顶多了节选些经义出作时文题目,却不想他写起来就没完了。一张卷子满是淋漓墨迹,又还嫌不足,换了张白纸接着往下写,长得叫人怀疑是不是把乡试、会试的题目都抄上了。
一名博士等得心焦,连忙起身拿了他写完的卷子过来,与众教官同赏。
却见他那卷子上密密麻麻地写着整整一页的题目:先是大片有少量留空的帖经题;而后是在空处下方给了几个相似、易混淆答案的墨义题;再之后则是写了经义叫人判断对错的,有的在原文上有添减字词,有的是将不相干的两句搭在一起……
若是背记不牢的,倒真有些易错。
这些最简单的帖经、墨义之下,则是一道道对着《周礼》原文写注释的解经题。题目写的又多又长,相较起来,做题的人要写的倒不算多,果然是适合小学生开蒙的卷子。但也未免太简单了,这也值得天子特地传旨叫他进东宫讲学么?
太子九岁出阁讲学,读经书的年头比崔燮还长得多,经书义理无不精熟。这样的卷子拿去叫崔家那不爱读书的小子做也罢了,叫太子做……
他们还得商量商量,再出些合太子身份学力的题目。
几位教官议论了一阵,再看崔燮仍是低着头从容书写,手边又多了两张字纸。另一名年轻的博士过去拿了纸回来,却见这两张纸上的题目略短了些。虽然只写题目,也是不留空白,但看其内容便知,底下要学生写的更多,更能考验其掌握的优劣了。
下面一张先写的,除了连着前面的判断正误题,就都是些考训诂的题目,叫人解释社、稷、墉、坛之类是何意;再之后的题目里特加了“简言”二字,叫人照着注疏解释阳礼、阴礼等礼仪;而后又是几道“详解”地域划分及土地出产的题目。
教官们一页一页的拿卷子看,初时还嫌题目太简单,后来渐渐就为他友爱兄弟之情感动——
崔燮在国子监里一向是早来晚走,认真记笔记、好好作文章的典型,自己的课业就十分繁重。想到他晚上回去不仅要自己用心复习,还给弟弟出这么厚的卷子,都不禁感叹了几声。
这么好的兄长真是世间难寻,那作弟弟的将来不成材都对不起他。
丘祭酒也觉着看得差不多了,吩咐道:“就写到这里罢,教官们看过题样就差不多了,回头你写诗经题时再详写。”
崔燮刚写完“如何理解‘一部《周礼》,理财居其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