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不甚热情,孙世子还挺奇怪,拿书碰着人问:“这么好的书怎地你们不要了?前些日子不还都说好要抢吗?还是你们家下人给买了?那也得是晚上回去才能看,不及我这现在就到眼前的啊。”
几个镇抚、千户都纳闷地看他:“昨晚上谢千户着人到处送书,没给府上送去?”
“什么?他早就拿着新书了?”孙应爵惊讶得合不拢嘴,半晌和愤愤地朝谢瑛叫道:“你昨晚上就抢着书了?你怎么抢的,他家当时还说书没做好,死活不肯提前卖呢!”
谢瑛笑而不语。
姚福员挑了挑眉:“你怎么就不想想那店原来姓什么?买了人家的店,能不给主人几本新书么?那家主人还给谢兄做过新衣裳呢,书算什么。”
孙应爵啐了一声:“我怎么就赶不上这样的好事,出个公差就能救着这样知恩图报,还知情识趣的人……”
抱怨几句,又想起重点不在这边儿,拿书敲着桌子,悲愤地问:“你昨儿都送遍他们了,怎么不送我呢?”
谢瑛勾勾唇角,露出个无奈的笑容:“昨日我头一个便派人送往府上的,可那时世子不是跟人听曲儿去了吗?老侯爷叫人接的,后来怎么没到你手上我就不知道了。”
孙应爵沉默了一阵,抹了把脸,“嘿”了一声:“我昨天回去晚了,我爹也没说教训我两句,敢情是截了我的书心虚了。唉,谁教我当儿子不能跟老子置气呢……”
说着又看向谢瑛:“这书只好送别人了,你可还送谁了?”
谢瑛道:“就先紧着送你们了,还有些父辈旧交家里也待送几本。晚上还得去他店里买几套,再看看有什么新货。”
别人该买的都遣下人买了,都不想去,他散了值就独自骑马去了一趟城东,看看崔燮那个老仆开的店是什么样的。谁想那里到了晚上人流还不散,路上人流攒动,都是挤着买书去或是买了东西回来的,在路上就有不少人捧着书看,高谈阔议,点评里面的评论与插画。
也有人索性连书都不看,只买他们店里新出的换装套卡,走在街上便大赞这画笺出的和当年的崔美人一样良心。顺便还要感慨几句美人默默离去,书店老板忒狠的心,连香闺也不留下作纪念,就给捐了作图书馆。
谢瑛这个知情的在背后伏低身子,默默忍着笑前行。越到书店附近挤得越厉害,他便下了马,揪着缰绳往前走,看那块叫半天斜阳照得微微发红的“居安斋”牌匾。
他本已走到门外,影影绰绰看见墙上两个美人并排而立的倩影,堂里又有人头攒动,索书声、银钱响动不绝于耳,忽又觉得不必再进去了。
他是乘兴而来,自然兴尽而归,转身朝着人流少的地方走去。路过店侧一个胡同口,余光扫到些颜色不同的地方,下意识地往里看了一眼——
书斋侧门外正静静停着一匹小白马,马上坐着一名青衿软巾的小学生,也正朝他这边看来,生得形清骨秀,风神奕奕,不一般的好看,也不一般地眼熟。
两人目光相触,崔燮先叫了一声:“谢——”
话音未落,想起这里人多,便打马跑到他面前,带点兴奋地问他:“谢兄怎么到这里来了?你若有想要的书,只管吩咐,我叫人给你送去就是了,这里人怪多的……”
崔源和计掌柜他们正在门口送崔燮,见谢瑛过来,便都上来行礼,问他们要不要进院子说话。崔燮指着那座院子说:“谢兄可愿赏光进去坐坐?院里虽有些伙计和工匠住,可也有能清净聊天的地方。”
谢瑛想起店里人头攒动的模样,摇头道:“你们正忙着,哪里分得出人手招待我。何况我也不是那要招待的人,你若觉得叫我白来这一趟不合适,不如陪我出去走走,我也看看骑马骑的如何。”
好啊。
崔燮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牵着马在胡同里转了身,对崔源和计掌柜说:“我与谢千户出去了,你们帮我告诉家里一声,晚上我就先不回去吃了。”
崔源“哎哎”地应着,还想拿些银子叫他请客用。崔燮摆摆手,满面笑容地说:“哪里还用源叔你的银子,我自己带了。你们回去吧,前头正忙呢,我们这就走了。”
他平常极少出门,今天是赶上新店开张,担心经营状况,才在散学后来看了一眼,没想到竟正撞上谢千户也来看他的店,这也是有缘份了。平常他都省不得花时间在外面,今儿既然遇上了,索性就出去玩一趟,也不负谢千户特地来看他一趟。
绕出那条细窄的胡同,走上大路,他便将缰绳一扯,回头笑道:“咱们去哪儿?”
谢瑛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青色便服与他的监生青衫,略有些遗憾,答道:“先去城外疏散疏散。明儿就是关帝诞辰,今晚各处关帝庙外应当就有倡优百戏预演起来了,咱们散心回来就找处近的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评是毛宗岗评三国里的
第97章
他们出行时; 太阳已近西斜了。淡金红的阳光洒在城外青山上; 一点点落入山间。
崔燮那匹小白马虽然年纪小,个头儿却已不小了; 也是上好的口外马; 比谢瑛那匹兀良哈马只略矮一线。两人在城外撒开马跑了一阵; 小白马四蹄扬开,也是星驰电掣; 蹑景追飞; 并不落后谢瑛那匹马多少。
谢瑛看着他竟能紧跟在自己身后,身子随马起伏; 坐得稳稳当当; 不由赞了一声:“骑的不错; 想不到你一个书生,于这上也肯用心。”
崔燮面有得色,笑了笑说:“不只会骑,还会射箭哩。哪天找个有靶子的地方; 我射给你看。”
谢瑛笑看着他:“那就等秋天吧; 带你到平谷打猎去。”
崔燮还没射过活靶子; 略有点虚。不过男人在这种地方总不能直接认输,想想秋天离着还远,大不了在院儿里竖个靶子多练练,也就痛快地答应了。
两人绕着城跑了小半圈,太阳已坠到了山凹后头,再过不久就要关城门了。二人便从南关绕回内城; 随意找了一间关二爷庙,在庙外远远下了马,混入人流中。
因为离近关帝生日,哪座庙外都开始有撂地卖艺的、卖香烛的、卖点心小吃和外地来的时新果子糖食的。还有些平常少见的回回过来卖奶制品——这些回回大约是元蒙时迁到北京的色目权贵后代,没随元顺帝离开,就在大明土地上接着生活下来了。
他们不仅能卖烤羊肉、奶制品,还能卖些牛肉汤、卤牛肉,汉人倒少有卖的。崔燮许久没吃牛肉,就跟他们买了两碗牛肉汤,还要了些的天然酸奶。
酸奶比现代的酸很多,要搁上砂糖吃,但清凉酸爽,还能补钙。他进京来一向光注重运动了,倒没怎么喝过奶,也该找这些回回订些鲜奶,每天全家喝一杯,老的小的都补补身子。
……顺便催催个儿。
谢瑛看他叫摊主往家送奶、送酸奶,像是挺爱喝的样子,倒觉着有些惊讶:“这牛奶又腥膻又易生燥,做成酸奶又这们酸,你真爱喝它?”
“多加点儿糖就好了。”崔燮给他舀了勺砂糖,自己又挖了一大勺带着糖的酸奶搁进嘴里,享受地眯了眯眼,说:“喝奶能长高个儿,我这两年功课太忙,睡的少,可能影响褪……”
差点儿没兜住,说出褪黑素三个字来。
他刹时反应过来,改口说:“影响腿长。跟谢兄坐在一起,比比这小腿长短,我能不担心么?”
谢瑛看了看他衣摆下挑起的膝头。他的膝盖骨并不粗大,只在衣料上显出细致圆滑的形状,和他这个人一样匀称精致。他看得有些出神,回过神后便垂下眼笑了笑:“不短了。你还没长开呢。”
谢兄就是这么会说话。
崔燮听得满高兴,但在真长到跟谢瑛一般高之前,他还是坚决要补的。他三口两口喝完了酸奶,按着桌子站起来说:“你可能喝酸奶不大习惯,回头我做些奶茶给你尝尝,夏天喝冰奶茶又解暑又提神,比单喝奶好。”
谢瑛也不是没尝过蒙古的奶茶,对他的提议没什么兴致,却还是点了头。看他吃得差不多了,便拈出一块碎银扔在桌上,要了些艾窝窝、蜜麻花之类的回回甜食塞给他,自己牵了两匹马,带他往庙外人流更热闹的地方走去。
此时灯火已经亮起来了,园子瓦肆里的唱的都支起台子,换了戏服唱了起来。庙外到处都是卖铜、瓷关帝像的,还贴了大幅的关帝彩画儿,在灯光照映下栩栩如生……
如……
老版三国中关羽的扮演者陆树铭老师……
这图好像就是照他换装小套卡那副里的人物描的,连姿势都不带变一下的!
那摊主敲着锣钹高喊:“这可是崔美人儿的真迹!当初崔美人画三国图时,画了一百单八位英雄美人的等身大图,可惜后来美人不堪尘世污浊,隐居避世,图稿多被她带到深山里。我这幅关帝图却是一位采樵的老丈在山里失路徘徊时偶遇崔美人,得她指点出路,还蒙她送了这幅佳作……”
他说得十分卖力,周围民众也真有信的,不少人摸出荷包来就要买他的大图。
那摊主又拿起乔来,说自己的图是真正的崔美人儿遗泽,某某侍郎、某某老公要花几百两买他都没卖,只肯搭卖些也是“致荣书坊原印”的小关帝像。
崔燮听得又尴尬又好笑,脸上表情都要扭曲了,想拉着谢瑛离这神奇的摊子远点儿,却发现他的身子正背向自己,低着头,笑得肩头一耸一耸的。
看看!这才是聪明人呢!一听就知道那故事是瞎编的,上当的群众也太容易轻信了!还采樵的老人……怎么不说他自己亲自在山里遇上了崔美人呢?
他小声说:“那图就是找人按着画笺上的关公像摹成大图的,根本就不是真迹。”
“我知道。”谢瑛回头看着他,眼中笑意仍未散,倚着马低声说:“崔美人儿就在我身边,哪会在什么山里。”
崔燮没听清他说的什么,抬眼看向他,想要他说清楚些。谢瑛摇了摇头,指着庙西一片撂地唱戏的说:“不看这画儿了,都是些套色仿印的,只在灯火下看着像个样子,白天看就粗糙了。那边是唱关公戏的,咱们过去听听。”
他牵着马就走,崔燮也忘了要问什么,跟在他后头往街那边走去。
那里唱的是个南戏班子,声调清越,街上虽然喧哗,鼓吹声却远远地叫风送了过来,唱词断断续续送入人耳中,唱的还是前元关汉卿的《关大王独赴单刀会》。
“俺也曾挝鼓三鼕斩蔡阳,血溅在杀场上。刀挑征袍出许昌,险唬杀曹丞相……”
曲子切切地响在耳旁,字字清晰,声音是压低过的,却也铿锵有力,韵味十足,唱出了一股英雄气。
街那头的曲子声自然传不了这么远、这么清楚。
崔燮顺着声音看去,愕然发现,那个唱的人竟是谢瑛。他似乎是看向远处的摊子,又像是看着想象中的三国烽火乱世,手按节拍,低声随着风中送来的管弦清音唱着。
灯火打在他的侧脸上,映出一条极标致的轮廓线,崔燮画了这么多英雄,都不如他这一刻英姿勃发。他唱着那句“端的是豪气有三千。厮杀呵摩拳擦掌”,就仿佛一位英雄面对着万千征尘,正唱着自己的心曲。
他反复唱着这支首子,崔燮听多了,觉得自己都要学会了,便跟着低低地哼了起来。
他的调门儿插进曲中,便像一根枯树枝砸进湖面,砸得谢瑛从曲词中清醒过来,一回眸就看见他正凝视自己,学着唱那阙【剔银灯】。
他唱的曲子虽然十分地不在调儿上,但嘴唇生得精致,又是唇红齿白的,把那杂音剔去之后,只看着他咬字时嘴唇开合,作出的口型都比旁人好看。
谢瑛看了一阵,才想起怕他叫自己看的害羞,目光从他唇边挪向上头,落到了那双眼里。
满街灯火都似落到了他眼里,那股火光似乎又要从他眼里烧到人身上,炽烈得叫人不敢逼视。可再仔细看看,那双眼里哪还有别的什么东西,点点细碎的光芒间,映的都是他一个人的身影。
谢瑛心头微动,抬手合上了那双眼,看着他半开的双唇,身子微微前倾。
崔燮的眼睛合上,也不再唱那荒腔走板的【剔银灯】了,呼吸微重,后颈却是僵直地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没有那道吵人的声音打扰,谢瑛却忽然从适才那种粘着的氛围中清醒过来,低低叹了口气,下巴微抬,本该落到他唇上的吻落到了按着他眼睛的手背上。
他是国子监的学生,将来还要考举人、进士的,清誉要紧,怎么能和自己这样的锦衣卫闹出私情来?
崔燮只感觉到他的手又按得重了点,忍不住抿了抿唇,咽了口口水。
但谢瑛已忍下了这丝悸动,直起身来,掌心在他额上揉了揉,淡淡笑着说:“走吧。你明天不是还要去上学?”
崔燮看着他的眼问:“方才……”
谢瑛摇了摇头,玩笑似地说:“方才不是嫌你唱得难听。回去吧,你们读书人身子不健壮,不能熬夜。”
他迈开长腿走在前走,崔燮在后面一溜小跑地追着,连连叫着“谢兄”,他却不肯再回头。两匹马一左一右地稳步前行,把行人都挤在外面,只剩他们俩被圈在这两匹马中间。
崔燮想问他方才到底是什么意思,又怕他脸皮薄,问多了恼怒,只好先忍下了。等往后细水长流地来往,总有……
唉,总之往后再说吧。
谢瑛把他送到崔府后门外就要离开。崔燮想请他到家坐坐他也不肯,只说自己这些日子要进宫值宿,也不能耽搁到太晚。
但临别时,他还是忍不住多嘱咐了一句:“明日是关帝生日,天上总要洒些洗刀水,你上学记着带伞,莫叫淋着了。”
崔燮一下子安心了,答应着走进到门槛内,目送他从胡同另一头离开。
这天晚上他破天荒地没复习,而是从刘师爷送的闲书里翻出一卷关汉卿集,翻开《关二爷单刀赴会》那四折细细读了一遍。那枝【剔银灯】的调子就在他脑海中徘徊不去,他就把每段词都套上调子唱了一遍,结果不是多字、少字,就是字音与调儿切合不上,唱起来和跑调似的,到头来还是谢千户唱了几遍的那首最贴和好听。
当然,也有可能是人家唱的就好,他唱的就跑调罢了。
他坚决不承认这个可能,倒是悟出了林监丞让他听戏的苦心——曲子词舒长婉转,韵律分明,读起来有咏歌之美。八股文时将八比对句当曲子词来写,两句对得便更工整,又合着声律,读起来如唱曲般朗朗上口,自然比不切音韵、不讲究对仗的散文好听。
悟出这点之后,他脑子里更是不住地单曲循环着那首【剔银灯】,直到入睡,控制都控制不住。
渐渐地,那曲子越听越清晰,不再是他自己魔改之后的调子,而是最初响彻在他耳边的那道清越歌声。那道歌声越贴越近,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却觉着细细的、温热的呼吸啪在脸上,却没在中途离开,而是柔软地贴在他嘴唇上。
他在梦中叫了一声“谢兄”,眼前仿佛就出现了谢瑛那张在灯光下英朗俊美的脸庞。
谢瑛的手仿佛就按在他手上、肩上,渐渐向下游走。灼烧的感觉透入骨子里,热得他腰身猛地一颤,从黑暗中坐了起来。
上次梦见和熟人见面也就算了,这次居然梦见熟人亲了自己,这人还能再叫熟人吗?对朋友也不能这样啊……他往后还有什么脸去见人家?
虽然这回好像是谢瑛先撩他的……
他的确是想搞个年纪一样的对象,却没想要连性别都一样啊。
他悲催地捂着脸,在床上枯坐半天,爬起来换了衣裳,看着外头微现紫红的天空,深深叹了口气。
还是作业太少了,往后再加背几篇元、明名家的曲子词吧。
第98章
转天早上送水车进城来时; 那家回回就把订的鲜牛羊奶送到了崔府。
崔燮之前照顾家里; 花四百五十两银子买下了南货店,又叫崔源签了转包协议; 把店里原有的伙计也转给他们。再加上处理南货收回的五百余两银子; 之前卖旧衣料、家具的百十两; 家里总算有了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