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儿不藏着掖着,先穿给我们看的,还叫我们做着穿了。姓崔的——”
那年纪大些的监生冷冷道:“几位找错人了,敝叔侄姓费,不是姓崔的。”
不姓崔你们堵在大门口这半天做什么!不姓崔你们看我们新衣裳干什么!
张泰怒道:“我们找的是那个迁安神童,你跟着掺和什么!”
费宏瞟了他一眼,扯着叔父的袖子说:“方才三位奔到我叔侄面前,我们当然要停下来看看。现在也看够了,崔案首也不在,我等要回去了。”
“等等!谁许你回去了——”
“是何人在国子监门外喧哗!”一声怒喝从门内传来,随之出现在门口的却是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官员,身着青衣,神仪气度却不逊于朝堂中人,身后还跟着一群青衣小帽的斋夫。
李晏等三人不想能召来国子监的教官,下意识退了两步,但想到这教官也不认得他们是武学的在校学生,又涨了胆气,答道:“我们没有喧哗,只是来看一位相识的监生,请他看看我们新制的曳撒。分明是这些监生在喧哗!”
那官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边跑边问:“你们跟谁相识?相识的连人都能认错?”
李晏三人刚做得了新衣裳,兴冲冲地逃了课跑来朝仇人炫耀。结果炫错了人不说,还叫国子监的监丞官和斋夫堵住,实在是委屈难言,恨恨地叫了一声“崔燮”——
斋夫背后忽然有人答了一声:“我是?”
三人心里一阵激动,凝神朝声音传来处看去,只见一个青衫方巾的少年站在斋夫身后,正仰头看向他们。
那少年个子稍矮,叫一排身高力壮的斋夫挡着,不算特别显眼。但一旦见着了他,四周挡着的人就都像蒙了模糊的细纱,叫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聚到他身上,难再挪开。
他就戴着最平凡的方巾,穿着没有纹绣的青色绸衫,腰间系只着一条皂绦,腰勒得也不甚紧。可那身衣裳在他身上就特别服贴,衣摆只是贴身垂着,却衬的人修长挺拔,似乎比撑成伞状的马面裙更显身条儿。
他们穿着簇新的团花曳撒,打扮得整整齐齐地坐在马上,却觉得自己这一身儿比不过那个乡下书生的青衣……
究竟为何来的这一趟?
李晏只说了一句“你就是那个迁安……”就觉得嗓子发紧,说不出话来。
要夸他?那是打死都不能夸。这人害他们被迫苦念了一年书,不说仇深似海,也不是轻易能翻篇儿的。
要嘲他?可人家的模样身条摆在那儿,嘲讽他穿得寒酸,自己这穿着好衣裳不及人家的监生服好看的又算什么?
他说不出话来,崔燮却说得出。他知道这三人约么是来找茬的,但看着这三人身上的衣裳就觉着高兴——毕竟是谢千户先穿了衣裳,还穿得那么好看,才能叫别人都跟风做起来的。
他从斋夫身后挤出来,对那三人说:“在下便是迁安崔燮,几位寻在下有什么事?”
那三人正看着他出神,一时说不出话来,费宏便走得稍近了些,跟他说了数日以来头一句话:“他们说要你看他们的新衣裳。”
看衣裳?不是来找他的麻烦,而是……爱特原设计师求认领么?
“原来如此,多谢费兄。”崔燮朝着费宏拱了拱手,费宏也随即还礼,与他同行的叔父朝着崔燮点了点头,算作致意。
李晏此时却不想叫他看自己的衣裳了,拉着缰绳想要离开,那马扬了扬蹄,尚未转开,却被一只手安抚下来。
崔燮已站在他马前,抚着马的额头,长辈般宽和地说:“三位的衣裳做得都很好看,若是腰缝得再高些就更好了。若是怕家里人改不好,也可去皮匠胡同寻于裁缝,我那件就是请他家做的。”
像谢千户那样天生腿长的人不多。要显出长腿来,腰线就得提高些,用革带压住,也能从视觉上拉长比例。革带系得靠下,就显得腰长腿短了。
三个武学生原以为自己是来羞辱人的,结果反而是先从外表上输人一头,又受了设计大师当面教导,内心十分复杂,拨着马灰溜溜地要走。
林监丞也看这三人的行事莫名其妙,见他们要走,便叫住他们问:“你们究竟是来做什么的,父母是谁?在国学门外闹事,岂能这么容易就走了!”
崔燮出于一点爱护麻豆的私心,主动替他们求情:“今日之事是我给国学添麻烦了,回头便向监丞领罚。这三位公子只是来问问衣裳怎么做的,也没做什么,大人就放了他们离开吧?”
费宏凑上来低声说道:“崔兄不可,他们与我说话时,意思是为了羞辱你而来,至少要问清他们的身份。”
这么说来,是穿山寨的上门撕原作者了?
崔燮愕然看向那三人。李晏撇着头,没好声气地说:“我们又羞辱你什么了,就是看谢师兄那件衣裳穿的好看,听说是你做的,特地做一身儿过来叫你看看。不是还没你穿的好看……”
穿新样子的妆花曳撒竟还没人家穿青绸直裰的好看,这话说出来也是丢人。
林监丞这半天总算弄明白怎么回事了:敢情那三人也不是来闹事的,只是看崔燮给人做了衣裳,就按着做了新衣裳来炫耀。
简直都是小孩子合气的手段,他这趟真是白跑了。林监丞忍不住摇头叹息,抓着崔燮问道:“你给谁做的衣裳?怎么为了件儿衣裳闹出这么大热闹来?”
崔燮无奈地说:“是给救命恩人做的。早年在乡里不方便见面,也没什么可报答人家的,回家之后才得机会见面,就叫人做了两身儿新衣裳,他穿的好看,引了别人都做穿而已。不过学生是真不认识这三位公子,并非故意引他们来闹的。”
两身儿?张泰顾不得别的,一伏身拉住崔燮的领子:“你给他做了两身儿?他就穿了那件白的出来,那身儿是什么样的?”
……
武学生员当街撕打国子监学生,险些闹成惨案。
亏得三人一直没下马,跑得快,跑出数条街后才惊魂甫定。张泰拍着胸口说:“险些给斋夫揪下去,幸好没说出咱们的身份,不然叫人一折子告上去,一年都甭想出门了……”
李晏和昌靖幽怨地看着他:“你都揪住他了,怎地没问出那件衣裳是什么样的?”
算了,先拢拢身上的银子,去找那个于裁缝家里看看,或许那家里有现成做好的,能换给他们先穿呢?
=
那三人跑了之后,崔燮倒是被林监丞把回绳愆厅教训一顿,叫他往后不可再弄那些与学业无关的东西,惹来这些不三不四的公子哥儿。
崔燮垂手站着,温温驯驯地答应着。他只当那三个年轻人是嫉妒谢瑛关照自己,想着下回要送东西,得先叮嘱他一句,别告诉别人是自己送的。
他们却不知道,所有看他不顺眼的人,其实倒都是因为他爱学习才惹来的。若是他当初没在众人催促下搞出《四书对句》,而是一直画着美人图,做着服装设计,倒不至于有人打上门来。
因为出了这样的事,林监丞怕他回家太晚易叫人堵在路上,便催促他早些回去,还派了个斋夫送他。结果这一路上安稳极了,别说是来打他的,就连第二批穿了白曳撒来炫耀的都没见着。
送他的斋夫还好心安慰他:“你别看那几个人穿的像个官家公子,挺有气势似的,其实也就是花架子。那天……最早是五天还是六天前我忘了,上午还是中午,我出来洒扫大门的时候,看见一个穿着这样白曳撒、黑斗篷,骑着马从国子学门外路过的,那才叫一个威风!”
他回忆起那天惊鸿一瞥的场景,不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那衣裳是怎么衬人的,那人是怎么衬衣裳的!我就瞧见他骑着马从门外一过,脸转过来看向咱们国学里头,目光如电,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的!”
那肯定是谢千户!
崔燮眼前顿时晃过他清俊的容貌,霜雪般清寒的目光,仿佛也看见了他穿着白曳撒、黑斗篷,跨马扬鞭,惊鸿般掠过国学门前的惊艳模样。
对,他做那件衣裳就是为了这个!
就为了叫所有看见他的人,都将那一霎间飞驰而过的身影深印心中,无论何时想起,都觉得他英朗洒脱,无人可比。
第88章
自打进了国子监; 崔燮就没有在太阳还高挂在天上的时候回过家。今日猛的这么早就到了家; 崔家上下倒都觉着奇怪,担心他是不是生了病; 或是在学里闹出了什么事故; 叫先生发回来了。
老爷和夫人都已不在; 他若再倒了,叫这一家老幼妇孺依靠谁去?
大管事崔良栋闻说他回来就跟进小院; 抢着替他换衣裳; 觑着他的脸色神情,低声小意儿地问:“大公子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今日这们早就回家了?”
崔燮原本没事; 叫他一提倒想起来了; 喝了口茶,看着杯口上方流转的烟雾说:“可不是有事,之前交待三家掌柜做的五年计划做出来了吗?这都过期两天了,也没见有人给我送过来。”
崔良栋心里一苦; 暗暗后悔多这一句嘴; 惹得他想起什么五年计划的事了。他们做生意的也是凭着老天爷赏饭; 谁曾做过那么长的远计划了?谁知道明年是风是雨,产地是不是什么都涨价,河上添不添新关……说句不好听的,谁知道皇上几时驾崩啊。
崔家这些店铺都指着到南边儿进货来卖的,路上翻一船货就能赔得底儿掉,哪有保证一年比一年强的。
这少爷还要看纸上胡写的计划关铺子; 这不是逼着人造假吗?就是写的再好看有什么用,到时候又不一定能收回钱来……
他心里腹诽着,答应的却不敢不痛快,强笑着说:“南货店的计划小人都盯着他们做好了,想来那两家也该好了。大公子稍等,小的这就叫他们来向公子交待计划。”
崔燮换上谢千户送的燕居服,起身说:“不用拿到我院儿里,叫掌柜和帐房一道给我送到上房,我跟祖父、祖母和弟妹们同看。再叫人去胭脂铺里请崔启小哥回来一趟,让他把我要的调查表取来。你带三个掌柜的一并到上房,我这个人就爱有什么事摊开了说,免得有人不服,背后传些不尽不实的流言。”
他虽是崔府实际上的掌权者,但也不好搞一言堂,还是要发扬民主专政制度的优势,在家庭内部搞个民主投票的。
但这民主的结果是什么,他早已心里有数了。
崔良栋刚刚想着他不知世事,忽听到“背后流言”之语,又见他嘴角扯出一点意味深长的笑容,便觉得他这话是在敲打自己,老脸微热,连声道:“公子说的什么话。咱们崔家哪儿有那得欺心忘义,敢背后议论主人的刁仆?若有那样的人,我崔良栋头一个抡板子打死他!”
崔燮笑了笑,朝他摆摆手,率先出门:“你该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在上院等你。”
上院里此时已坐满了人。
因他回来的太早,后院那些妾听说了也担心他这个顶梁柱出什么问题,自己又不够身份来看他,便叫那两个养育了儿女的,借着请安的理由到上房探听消息。
崔燮一进门便叫好几双眼睛盯住,灼灼目光险些烧穿了他的脸皮。
他顶着这些关注先上去跟祖父母请安,说了待会儿要叫管事们来汇报计划的事。来请安的那群人听说他身体、学业都没出问题,只是为了过问店铺的事才提前回来的,都放下心来。两个小儿女也叫生母带着,先后起来给他请安。
老夫人叫人拿点心来给他吃,笑着说:“你弄什么就自己弄,我们也不懂这个,听了有什么用。”
崔燮说:“我年纪尚幼,有些事怕想得不透彻,赔了钱,连累家里陪我受苦呢。待会儿叫云姐和和哥也听听,他们年纪虽小,也该知道知道家里有什么。”
两个孩子还不懂得这有什么用,他们的母亲却明白这是大哥要抬举弟妹,将来说不定还要分他们些银钱产业,都喜形于色。
老夫人横了她们一眼,对崔燮说:“你别惯他们,别人家哪里有几岁大的孩子问外面铺子的事的?我们两个老的听着也没用,你祖父起身又不方便,再搁两个孩子,管事们来了都没个地方坐。”
吴氏仗着生了儿子,底气足,插了一句:“我们和哥是庶出的,将来也不图有什么出息,能给大哥打理家业就好。让他从小听着些儿,长大了也好懂行市。”
崔燮看也不看她,淡淡地说:“他跟着先生念书的,将来也要进学,打理什么家业?我叫他听这个也就是长长见识,免得他什么都不懂,将来出了门容易叫人欺哄。”
和哥还差着,云姐都十二了,搁在这万恶的封建社会就该备嫁了,听些管铺子的经济问题没坏处。
崔燮来之前就盘算好了这事,安排道:“那轮椅不是做好了吗?祖父坐上轮椅,就能待在门口儿听着了。咱们再在门上挂个透气的薄纱帘,门外拉上屏风隔断,叫管事们在外头说,咱们一家在屋里听,不愿意听还能上梢间儿歇着。”
祖父低低哼了两声,老夫人伏在他脸旁听了一阵,起身吩咐养娘出去叫人抬轮椅、拉屏风,打发两个妾离开,在轮椅上铺了柔软的棉垫和褥子。
这轮椅和现代的不大一样:椅子的形制和躺椅一样,又宽又长,椅背向后倾斜,和椅面连成个圆滑过度的宽弧,坐上去是半坐半躺的感觉,腰部被椅背完全承托住,崔老太爷这样肌肉无力的病人坐着也很舒服。
轮椅的轮子安在后方,前缘两侧伸出两条向下弯曲的木杆支在地上。推轮椅时有些像推独轮车,要先把椅背后的把手向下压,推到合适的位置一松手,椅子就稳稳当当地立在原地。
崔燮看着他们抠弄机关,拆下扶手,然后便叫他们都退下,自己过去抱人。他是习过武的人,比这一屋子媳妇力气都大得多,将老人的双手摆到胸前,屈起他的膝盖,一手揽肩膀、一手托膝弯,连着身上的棉被,轻轻松松将人抱起来搁进轮椅里。
老太爷惊讶地哼了几声,老太太忙给他翻译,问崔燮怎么这么大力气了。
崔燮帮老人放平手脚,在颈后垫上垫子,一面掖着被子一面说:“在迁安结交了当地指挥使的公子,蒙他们父子许我在军营里学了些枪法,长了力气。”
老夫人神色微黯,叹道:“你身上还是流着老刘家的血,跟武人有缘份啊……”
崔燮直起身来,笑着说:“或许吧。我倒庆幸自己能有这把子力气,现在才能抱得起祖父,叫他少受些折腾。”
老夫人“嗳”了一声:“学武也好,强身健体,不然照你这么苦学容易得病。只是这学武也不要太累了,那长枪大刀的少练些,别把你的筋骨压实了,将来不长个儿。”
……不会吧!
不,这肯定是迷信!是伪科学!
当初教他枪法的小哥足足比他高大半头的!
崔燮不愿多想,出去指挥人拉好屏风,挂上薄纱帘,把厚重隔间的布帘勾到房门两侧的金钩上。一边安排摆设,一边又叫人拿了一沓桑皮纸,调上墨汁和颜料,等着几位掌柜和崔启过来汇报工作。
三个掌柜和帐房们来的早,崔启却在得了吩咐之后就不知去哪儿了,迟迟没来。大管事问公子要不要等他来了再说,崔燮便说:“不用管他,你们先说吧。”
三人手里各拿着一份五年计划——说是计划书,其实也就是薄薄的两页纸,一页按着崔燮的要求填了资产评估表,一页写着今后五年的来帐、去帐数目。
南货店就叫作崔氏南货店,就在城东史家胡同,临着通州运河最近,也是崔家这几个店铺里最值钱的一家。里面压的陈货都值七八百银子,平常用着五六个大伙计,加上帐房、掌柜、脚夫、力役,一年工食银子就要三十两。每年意外损耗也有五六十两,加上孝敬各衙门和本街乡约里长的银子,总加起来也得近二百两。
但那些南方的新货赚得也多,一船货从苏州运进京,足能翻上三倍。
掌柜崔大会想凭着重利拿捏崔燮,不想做什么计划表。崔良栋却因有了插手这店铺的念头,拼命想往好里做,亲自盯着南货铺的帐目,在店里跟他磨了几天,总算是把这张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