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大会急着要钱,也顾不上装哭诉苦,凑到他面前连珠炮似的说:“公子别只听银子多就不想出了,须知这银子也是有来处、有去处的。做买卖要抢的尖货俏货,咱们若不拿出本银贩好货,又有谁肯来买呢?”
崔良栋也跟着劝:“这南货店只是一时周转不灵,平常生意好时,一年也能入帐四五百的银子哩!”
崔燮笑道:“生意好时入帐四五百,生意不好时倒贴二百,那我何不关了他,把铺子典租出去?我那迁安的老院子还能典出一百两呢,京里这又是带着铺面的,租也得租他二三百一年不是?”
这个败家的少爷!
这南货店的铺子一年挣的可不只四五百两啊!就是老爷和徐夫人当家时,那里的掌柜、帐房也都赚得盆满钵满,他正想趁着少爷不懂事多揣几两回去,谁知道这少爷竟能不懂事到这地步,连铺子都不干了!
他这回是真从心底发出火儿来,就差扑上去按着崔燮摇晃了,放高了声音叫道:“铺子里还屯着几百银子的货呢,若要租铺子出去,这些可就白折在里头了。公子三思啊!”
公子不耐烦地说:“嫌货品少,不值钱的是你,说值钱的又是你,我听你哪句好?我看你也没甚成算,不是个掌柜样子。”
崔大会的眼瞪得圆圆的,张嘴就要反驳。
崔燮瞥了他一眼,拿起绸缎铺的帐簿,朝掌柜崔金枝招招手:“你来说,这绸缎铺好赚钱么。”
崔金枝吸收了前辈的教训,镇定地说:“一时之间虽大赚不了,但存货还能卖一阵。赚的钱下个月捎到南边儿上些绡纱绫之类轻盈的料子,倒几手店铺就能缓过气儿来,不过要说赚钱恐怕得到年底了。就不说店里卖的,府里上上下不也得换四时衣裳么?”
崔燮神色淡淡,不知在想着什么。出了会儿神,又问脂粉铺的掌柜崔庭:“你那店又如何?赔不赔钱?”
崔庭等他这声问等了半天了,他才落声便赶着挤出满脸笑纹说:“不赔不赔!不仅不需家里掏一分钱,也不能耽搁老夫人和二娘子、如夫人们用脂粉绢花!”
他小意儿看着崔燮的神情,卖力自夸:“咱们家铺子里的铅粉都是桂林进的,真正和尚升炼的好铅霜……”
崔燮微微一笑。他就觉得自己说到了公子心上,夸完铅粉又夸胭脂,说店里的口脂都真正是虫白腊合的。
崔燮朝空中虚按了按,叫他先停一停,招崔良栋过来说:“三位掌柜说得都有道理,只是我平素不是理事的人,光听你们说这些也听不出什么。这件事还得交给你负责——
“家里没银子,撑不住三家不挣钱的店,我打算卖一间换成活钱。剩下两间么,也得看前途如何:哪间好就把人手都并到哪间,全力经营;差的就索性先租出去拿几年稳定的租子,回头再看有什么合适的买卖。”
崔大会直觉他是要把自己这间店卖了,脸上一时都有些狰狞,暗暗握紧拳头,看着崔燮说:“大公子年纪还小,有些事不明白。咱们这样的人家哪儿有变卖产业的?一旦开了这头,掌柜的和底下的伙计们心就都散了,哪个给你好生干!何况大公子年纪还小,这家也不是你一个人当起来的……”
崔燮点了点头:“这家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也不会听听你们说这几句就下结论。我刚才说了,五年计划嘛。你们每家店做一份,要详尽一点,我拿去给老太爷、老夫人、二姐、三哥还有家里的姨娘们参详,大伙儿都说好的再留下来。”
他看那几个人都一副愣怔样,索性叫小厮松烟拿了笔墨和打格稿纸来,给他们分别写下店铺名称、建筑情况、地址、库存、员工数量、每日客流、店铺年收入、借贷状况、货款、员工薪资、意外耗损……等项目,叫他们照着表格回去填数字,再照此预测一下未来五年的经营状况。
那三个掌柜苦着脸说:“这怎么能做得准呢?谁也不清楚五年后什么样的。万一小人们做多做少了,到时候收入有差池的,我们也担不起这责任。”
崔燮道:“将来怎么样是将来的事,现在我只要你们写个计划,你们都不肯写,那就是没有做事的心了。索性大管事你再去店里挑几个肯做计划的人接手……”
别啊!
胭脂、绸缎铺的掌柜连声说:“大少爷莫恼,我们做!我们会做!”
南货店的崔大会还想挣扎一下,咬着牙对崔燮说:“大公子只是嫌南货铺回钱慢了。可那两个铺子也都要靠南货铺的人手船只捎带运来回的上等货品抬门面。大公子若一径只想着省钱,不舍得投在路上,那也只能卖些京里的陈货,赚不上什么!”
崔燮说:“我学业忙,不能去店里看,明日你们把店里最上等的货品各拿几样来给我,我看看成色。”
说罢眼珠一转扫向大管事,淡淡吩咐道:“崔大会掌柜不会做计划表,大管事你就找个人代他做。该填的数儿叫店里的人清点,以后五年的数字就按着前头的推算,要写的清楚简单些,家里人都要看的。”
他们写毕业论文时全是自己写的,还要上知网查重,谁敢说我不高兴,不写了?这个计划表他都给拟出那么多重点了,还拖着不肯做的,就是工作态度问题了!
大管事看到了插手店铺的希望,也不管崔大会脸色难看,笑吟吟地说:“公子放心,这事小人去盯着他们办,必定弄得妥妥帖帖的。”
崔燮点了点头:“也不用太急,叫店里人都帮着弄一点儿,十天后拿过来就行。”
布置完了资产评估任务,他就把管事、掌柜连同小厮一道儿打发出去,自己在小书房铺纸画画。
进京这些日子他已经打好了几张腹稿,只是怕崔榷知道了又给他找事,一直没动笔。好空易熬到这位老爷去云南上任,他也不想再拖下去,就拿出裁得和《六才子三国》大小一致的画纸,先用界尺打了画框,拉出背景的透视线,依透视关系安排家具布局,先画了周郎吐血图。
这副图他早在心里拟画过无数回,真正动手时,每一笔下去都是一气呵成,线条都不用再修改。周瑜吐血时悲凉又不甘的神情和小乔深情的凝视都在他笔下展开,他修改了一下构图,让小乔站在周瑜身侧伸手相扶,两人指尖相触,似握未握,以表现周瑜临终失力的感觉。
这种彩色印刷画上色上得简单,都是一层层的平涂。因他不在迁安,不能再等印样出来后告诉工人怎么调整颜色,就另拿一张纸分勾出上色模块,分片、分层标注颜色,写明印刷效果是该柔和些还是硬实些。
这么一张图做下来,比平常多花了近一倍的工夫。但若工匠能印出合他要求的画,不用叫人从迁安一趟趟往返送样稿校色,那就还算省了许多时间。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直接把书铺搬到京,只是书斋用的工匠都是迁安本地人,恐怕不愿意挪动。
他现在更希望的是把崔家打通的那条南北商道握在手上,从南方直招来技术好的熟练匠人,采买合适的雕版,在京里建起居安斋旗舰店。到那时京里、通州、迁安三家书斋串成一线,不仅运货方便,还能互通雕版,印刷速度也能提升上来。
将来书印得多了,还能通过这条走熟的、安全的商路将彩印书销到南方,回程时再捎几船南方的新书过来……
微凉的夜风从窗口吹来,给他头脑降了降温——后天就是休沐日,小崔启应当会来国子监看他,还是少想点儿没用的,多画两张稿子给他带过去吧。
于是他借着灯火又打了卧龙吊孝的线稿,转天天不亮就爬起来上了色。亏得灵堂里都穿得一片素白,色彩简单,连上色带分版,有一个多时辰也就收了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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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才是崔燮正式上学的日子,又赶上博士会讲。他不敢迟到,提前半个时辰就打马出门,以骑自行车的速度奔行过京城大街,提前一盏茶工夫坐进了讲堂。
早上的大课是国子监司业费訚主持,讲的是《孟子·离娄》章句。
费司业年纪只比林先生大几岁,却是会元出身,学问精熟,教课水平也明显高出林先生一大截。他讲课时不只是按着宋儒经义照本宣科,而是从经史中旁征博引,每一字、一句都有来处,听后就叫人感觉自己也有那么丰富的知识似的。
崔燮拿了枝自制的炭笔,边听边作笔记,恨不能一字不落地把他讲的抄下来。可恨这时代没有PPT,也没有黑板,不然老师在上面板书,他们在下面抄,不就省力多了?
将来他当了国子祭酒,一定下令给国子监所有讲堂、学斋都装上黑板!
他心里暗暗发誓,字也写得越发飞逸,会背的经义只写头尾两个字代表一句。记到没学过的文字时,他简直恨不能改成横排版式加快速度,可旁边坐的学生已经有几个在看他了,连那位司业也看了他两眼,他更不敢表现得太特殊,只能老老实实竖写。
费司业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上午,竟连个教案都没有,所有东西都是盛在脑海里的,再偏僻的史料说起来都是挥洒自如,完全没有过停滞、思索的时候。到这一场大课讲完,他脸上也不带疲态,袍袖一拂,潇洒地从堂上走下来,叫学生们散学。
学生自然不敢走,都站起身恭送他离开,只有一个年小的学生跟在他身后同行。
崔燮低调地混在人群里送他,却不想司业走到他身边忽然站住了,还拿起了他的笔记本和笔看了几眼,问了一声:“你方才记的就是这些?不怕只顾抄记,耽误了听我讲的东西么?”
上课记笔记是每个天朝学生都有的好习惯,不然临考前拿什么背呢?
之前他在林先生那儿也这么抄,林先生没纠正过,他也就顺着习惯写了,却不想费司业不高兴这样。
他在老师面前一向老实,低下头解释道:“学生基础不好,听司业讲到不知道的地方,就想记下来回去慢慢查。若不记下,就怕回头忘了。”
费司业也不像真要责怪他的样子,翻看了几页笔记,点了点头:“知道自己不足,肯上进向学就好。只是你记得这么细,怕只专心抄写,有些该听、该思索的反而漏过了,倒失了会讲的本义。”
崔燮连声应是。
费誾把笔记放下,温和地说:“若有不懂的地方,就找本堂助教问,或者我在时来寻我也可以,不用拘谨。你家里没有的书可以去彝伦堂里借阅,你若有心向学,就该多读几本,莫辜负了这般年纪。”
他甩了甩袖子,洒然离开。身后那个年小的学生倒是驻足多看了崔燮一眼,却也不曾开口,只朝他拱了拱手,匆匆追上费訚,也离开了讲堂。
第77章
那个小书生看着也就像个高中生; 长得斯文秀气; 穿着修身的青袍,在费司业和周围年长监生的衬托下显得越发稚嫩。
崔燮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身旁几个监生也正低声议论他:“那是江西的十六岁解元; 去年跟他叔叔同榜中举; 一道儿进京会试的。今年会试中了乙榜,不肯还乡; 就进国子监读书了。”
十六岁的解元?真年轻啊; 唐伯虎几岁中的解元来着?
“神童啊!”崔燮跟着感叹了一句。身后忽然有人轻笑了一声:“崔案首不也是神童吗?”
那几个正在议论江西神童的监生也意识到刚才是他这个比费宏还小一岁的书生在感叹对方是“神童”,都觉得颇有趣味; 看着他笑了起来。
崔燮下意识答道:“那不一样……”人家是货真价实的十六岁解元小神童; 他光上学都上了十八年; 早已经是大学毕业两年多的社会人了。实在是生存所迫,不得已才厚着脸皮装神童的。
他回头看了一眼问话的那个人,是个约么三四十岁的文雅书生,正朝他微笑着。那人衣裳浆得笔挺; 方巾迎面镶着块碧玉; 腰间也缀着玉佩、荷包; 像是个讲究人。
他拱手道:“这位先生缪赞了,崔燮不过是侥幸蒙考官取中,又得了皇上恩典才能入监,如何能与费解元这样有真才实学之人相比。我看先生气度不俗,也不似寻常人,却不知先生尊讳?”
那人答了一礼; 笑着说:“我不是先生,也只是个学生。敝性张,单名一个峦字,是今日值班的斋长。昨日甯斋长领你们六人到学堂的时候我便见着你了,不过崔案首时没注意到我吧?”
崔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敢,张兄叫我的表字和衷就好。我昨日初入国子监,有些紧张,没太敢看同斋的前辈们,还望诸位见谅。”
他坐的地方是诚心堂学生听讲时固定的位置,周围都是先进的前辈生员。
这位张斋长自陈已经四十了,算是前辈中的前辈,靠年资被指为斋长。其他贡监人少说也都是三十有奇。偶见有二字打头的,不是州府县学选贡上来的俊彦,就是运气好前头没有几个挨贡的,到年纪就贡上来了。
崔燮跟这群人团团见过礼,几个前辈还拿着他用纸带缠着细炭条做成的速记笔和笔记本看了看,夸他有巧思。用墨笔作笔记无论如何也赶不上授课的速度,反而容易打断思路,用炭笔就快多了。笔尖儿将要磨平时,用小刀削掉外头一段裹纸,就又能露出可书写的部分,用着也方便。
崔燮谦虚地说:“这也是我胡乱做的,这炭条软,蹭了又容易脱色,回去还要尽快重抄一遍。”可惜他翻遍了化学书也没找着石墨的记录,不然就能做真正的铅笔了,那才是神器。
几个书生啧啧赞叹,拿过笔在自己的书页边试写了几个字,又都放下笔,摇头笑道:“看你用着方便,我们自己写起来又不是这么回事了。要练出这一笔字来,少说也得数年勤苦。你在这种小地方都要下如此心力,也难怪有今日之遇。”
墨条用着虽然麻烦些,他那笔记倒是叫人看了就喜欢。不仅内容记得周密,字体也规整,都是一格双行大小的颜体的正楷。
翻着翻着,一名监生忽地失声道:“司业释‘法则尧舜以为规矩’一句时,还引了《春秋繁露》的‘是故有巧手,弗脩规矩,不能正方员’?我记得竟有些模糊了。崔贤弟,你这笔记借我抄一笔……”
岂止这里,再翻到后面“齐景公涕出而女于吴”一句的注释时,引自《吴越春秋阖闾内传》的“齐侯使女为质于吴,因为太子波聘齐女”这段史料他也没听进心里。
他有记差的地方,别人也有。《孟子》人人都熟,司业引证的史料却有不少生僻的,只有潜心学问多年的人才能从浩繁卷帙中挑捡出来,授课时恰到好处地插在讲解中。学生们听他讲的天花乱坠,脑子却跟不了那么紧,难免有些句子记错或记漏的。
往日大家记的笔记都少,错漏的大都又是教官旁征博引的部分,无干大节,复讲时助教也不纠正,就含糊过去了。如今按着崔燮这本儿笔记一对,可就把记得不准的部分都对出来了。几人凑在桌前念着生疏的句子加深记忆,零星有路过的监生也循着声音停下来,边听边和自己记下的相印证。
不知不觉,就有一圈人开始围着那张桌子补笔记,连午饭也顾不上吃了。
崔燮被他们活活挤到外围,背着小书包倔强地站在门口,暗暗感叹:不愧国子监生,就是爱学习!比他们迁安县那些开诗会、酒会、图书馆沙龙的才子觉悟高多了,难怪年年会试中第的大头儿都是监生呢!
他觉得这笔记相当有用,下午《诗》经博士林大猷的经学课上,也照样记了笔记。不过这回记得就不敢那么投入了,目光尽量落在老师脸上,只偶尔扫一眼页面确定位置,大部分时间都靠手感记。
林教官不止是《诗》经博士,还兼绳衍厅监丞一职。崔燮请假、请求走读都是跟他打的招呼,也算是在他面前混了个脸儿熟。
这位监丞对他的境况隐然有几分同情,看他抄笔记也不那么反对,下课后反而提点了几句:“作抄记时不要这么一股脑都写下来,容易模糊重点。学《诗》时要专务解析传注,对照《左传》史料和注疏就够了,如今《公羊》《穀梁》二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