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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之前想着严厉地问这学生是怎么做出那些文章的,到此时却厉不起来了,淡淡叹了一声,道:“以前的我索性也不问了。你不是能过目不忘么?就在这里把你这三场府试文章复诵出来,叫我……叫两位大人与本官品评品评。”
谢瑛看了崔燮一眼,笑着对刘瓒说:“这又不是监察御史问案,又不是先生考较弟子,怎么叫他站着答?给他把椅子搬到当中,叫他坐着答吧。”
便有锦衣卫搬了椅子上来,崔燮朝谢瑛拱了拱手,躬身谢道:“学生谢坐了。”
他也很感谢刘御史愿意考他一考——他的县案首到底是实至名归,还是戚县令太喜欢他了,爱乌及乌地给他那个头名,就靠这几篇文章证明了。
崔燮浅浅地坐在椅子边儿上,打开脑海里的PDF文件,缓缓念道:“‘春省耕而补不足,为诸侯度’:即一观而不忘勤民,可以为法于天下矣!”
第63章
“咦; 这句破得周密!”刘瓒指尖在案上轻敲; 曼声吟咏:“即一观而不忘勤民,可以为法度于天下矣……”
他跟张同知都是两榜进士; 四书都是烂熟于心的; 只剩谢千户一个武人; 想来不大通经书,便斜欹身子; 手肘倚在小几上给谢千户讲解:
“上古之时; 天子于春耕、秋敛二季巡狩诸侯国,游猎行幸时亦不忘观百姓所不足; 而后有所补助。因天子巡狩是为察民所不足; 给百姓恩惠; 诸侯在封地中也效法天子,常怀守土之心视察百姓疾苦,不敢无故滋扰生民。夏谚云天子‘一游一豫,为诸侯度’; 是赞天子游乐皆有益于民; 足以为诸侯行事的法度。放诸当世; 足以为天下百官执政的法度。”
张同知也不禁附和道:“原题是‘春省耕而补不足’,他那上半句破题里却不单破‘春省耕’‘补不足’的字眼儿,而是以‘一观’二字包容了天子巡狩中省视春耕、秋收之责。而后又以‘勤民’破‘补不足’——方今之世,天子持政又岂止于补贴百姓春种秋敛的不足!用勤民二字,才能写尽天子尽心于民事的态度,才足以为天下法度。”
刘御史那股说教的兴致叫他捧起来; 又深入剖析了一句:“勤民二字,不只是扣了‘补不足’,还暗合了全章‘忧民之忧,乐民之乐’的意思。先有爱民之心,而后有勤心之举,斯可以为法度于天下矣。”
谢瑛叫这两个人夹在当中,一人一句、摇头晃脑地讲了半天,仿佛是个学生在听两位先生讲课似的。
他倒也不嫌烦,认真听他们讲了一遍,随着点了点头,问刘瓒:“大人是觉着这文章作得好了?”
刘御史刚要说“不错”,又想起自己是来挑毛病的,怎么能才听了一句就说好?
起码也得听完全篇!
那句“不错”在他舌尖上打了一转,就改成了:“破题做得还不错,但还要听听底下承的如何。”说着又看了崔燮一眼:“夸了你一句也不可自傲,接着念你的承题,承得若不好,破得再好,这篇文章也无可取之处了。”
崔燮应了声“是”,凝神看着PDF,接着念“夫春有补,秋有助,先王无不为民而出也。齐备侯封,曷不念古夏谚之闻乎?”
两位进士一位点着头,一位捋着须,仿佛也挺满意这承题。
谢瑛看了刘瓒一眼,他便自觉地,摇头晃脑地说:“这句承题是用了反承之法——破题是正破天子勤民,可为诸侯范式;承题后一句便不再顺言诸侯如何依先王之法治理封地,转而诘问齐宣王身为诸侯之一,为何不依夏代古谚所言,效法古之天子补助百姓之举。”
张同知道:“这两句由叙转议,反诘齐王,引入全章的文意,也算得上纡徐委曲了。”
刘御史点了点头:“不错。破题、承题一正一反,起伏呼应,圆转流畅,词句读来也飘逸明快,议论中隐含深情,是极好的开头。”
谢瑛神色诚恳地问道:“这府试文章却是没处猜题的,崔燮能写出得两位进士赞赏的文章,那么县试几篇,也可确定是他自己做的无疑了吧?”
此时刘瓒挑毛病的心也消得差不多了,索性正经夸了他一句:“谢大人说得是。科场文章,看前三句也就差不多能定去留了。凭他这四句,和那笔工稳的馆阁体,只要下面没有犯讳的文字,卷面没有污损涂抹,一个生员是稳稳的。若要再往上一步,就要看发凡以后文字接不接得住这样的议论,是能再将文章拔高一层,还是笔力至此而竭了。
他往下看了一眼,崔燮不待他开口就乖觉地念道:“……其自祈谷以行帝藉,大享以报土功,春秋已重其事;委积掌于遗人,施惠巡于司救,补助亦兼其时。然而省耕省敛,犹复殷殷者……”
两位进士一边听着,一边滔滔不绝地给武学毕业没科考过的锦衣卫讲解他比偶对得如何工整,用词如何处处有典。
讲着讲着,刘御史自己忽然醒过神来,指着崔燮说:“你县试那篇文章没化用这么多典故啊?那篇更加辞理浑融,有古文风格,这篇怎么像是拿绳子绑上了似的,一字一句都谨守传注,讲究音律,不像那篇似的放开来写,以情带理?”
就是不敢放开啊,考试时不是得迎合考官的喜好吗?
崔燮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又觉得揣摩考官喜好也是件正常的事,索性照直说了:“学生早知道县尊喜欢古文,写时便着意简炼,以气驭文。听说王大人喜欢法度周密的时文,所以场上作文时更重精炼字句,以经传文字入文。”
刘瓒暗叹科场风气不堪,如今连这么一个小学生就知道揣摩考官的喜好了。不过他跟张同知也都是揣摩过来的,这种损人损己的话就不要说出口了。
他沉默不语,崔燮就又接着背完了那一正一反、一明一暗的四扇八股比偶,最后则是以一句“盖岁时之出无不为民如此,此所谓君乐民而民亦乐其君者乎”的称颂为大结。
虽然加意雕琢过词句,处处用典,但因文中多有实意,文章倒也不显得浮华俗艳。只是这种为了迎合考官而抛弃自己风格的态度不可取,得趁他长歪之前扳回来!
刘瓒点评道:“你做古文更生动,时文略显拘束了。这府试也罢了,往后乡试、会试的考官都是临考前才指定的,那几天工夫还不够你读完考官的文章的,又如何依其喜好修改文法?索性以后就依你的习惯写,你那文章法度皆在,气脉贯通,虽然文句质朴了些,但也算得上古朴洁净,会读文章的人自然懂得赏识。”
崔燮挺直腰背,低头受教,又背了那篇《穆穆文王,彤弓弨兮》,破为“圣人之止至善,故能操礼乐征伐。”
这一篇也写得中规中矩,谨守绳墨,但立意高远,洁净雅正,也是篇不错的文章。刘御史之前该劝诫的也劝了,到这里就不再挑他的毛病,只点评了几句好处,捡着一些典故讲给谢千户。
第二场的论只是小论,取士时也不太看重这题,只要写得流畅,有自己的心思,用典无误就够了。刘御史也不在这上耽搁时间,而是催着崔燮背出自己最后那篇策问。
这场策问考的正是救灾。
正月初的京师大地震,永平府境内诸县多多少少都有些灾情。知府王问就知道这回府试中有不少学童受了震灾影响,考前复习条件不好,故而在这策问这一道放了水,考生只要稍稍留心一下本县情况,文章中就有物可写。
崔燮是在迁安县亲身参与过救灾的,就不只写了自己从后世看来的,更是依着戚县令的行事,写了如何上书朝廷请求赈灾银子,请求开仓放粮;本县又如何组织里甲百姓救治伤者,推倒危房;向大户筹募善款,发放粟粥、棉衣;施医舍药,防止疫病;让无家可归者暂住到养济院和观宇等地……
还有大灾度过后的重建工作:以工代赈,重修倒塌房屋、道路;县里出面将粮种和农具借贷给百姓,以免耽误春耕;当地牧首上书请求朝廷优免新年的力役与夏税秋粮、马草俵马等输贡,与民休息。
这篇写得比之前治水那篇更详实,句子也经过反复雕琢,一气呵成。
刘御史这回沉默地听完了全篇,点评的时候声音也有些发沉:“京城与永平、宣大一线都受了震灾,这文章你事先肯定是有准备的。”
崔燮身形挺得笔直,沉稳地答道:“是,今年有这样的大震灾,学生以为必定会考到,所以事先便自己拟题做了几篇。”
刘瓒点了点头:“这一篇比那篇水利的策问更好。是言之有物,朝廷可用的对策。我原先疑心那篇策问是迁安县预先透了题目,叫你找人做的,如今看了你府试的文章,倒不用疑心了。
他站起身来,走到崔燮面前,按着他的肩膀说:“这篇策问与你的经义是一般的笔法,若是找人代拟,也拟不肖这个口气。若是那场透了题,也不会反而不如这篇周密。是我错疑你了。”
崔燮想站起来,刘御史的手按得倒还真挺用力的,非要拦着他不可。
他试了几回起不来,索性坦然坐着,拱手答道:“这也是人之常情。学生刚到迁安时,连篇文章也作不出来,这是谢大人也知道的事,如今竟就考进了府试,学生自己都疑心那成绩来得不够实在。”
刘瓒脸上这才挂了几分笑意,重重拍着他的肩膀说:“哪里有什么不实在的,你就该这个成绩!慢说一个府试,戴兄来此主持院试时,若不取你做生员,我回京都是要跟他要个说法的!”
崔燮的心踏踏实实地搁回了心里,笑容忍不住地透到面上,垂首答道:“多谢大人赏誉,学生回去也会安心读书,争取早日有报效朝廷之力。”
神童啊!神童!
戚县令说得不错,他这天资真是难得。可惜他早年怎么耽搁了学问呢,不然以这样才读一年书就足以高高地取中生员的才力,要是在家就能安心读书,岂不也是个李东阳那样名闻天下的神童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也不知道那篇文章究竟哪里好,但他一定是好,就是好,因为它的作者是崇祯年间的状元刘子壮
第64章
刘御史还在可惜神童; 谢瑛却站起身来; 走到他身侧问:“大人可考校完了?”
这一声并不算高,却恰好打断了刘瓒的满腹慨叹。他把手从崔燮肩上拉下来; 回头看了谢瑛一眼:“是; 该问的案子也问了; 该考的文章也考了。依本官看来,戚县令确实清白; 崔燮亦是忠义可夸; 谢千户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谢瑛道:“刘大人问的清清楚楚,本官没什么可问的了。只有一件事; 想要请张同知着人安排一下——”
同知张桂立刻站起来; 恭恭敬敬地答道:“大人请吩咐!”
谢瑛温和地说:“张大人何须这么拘谨; 本官也不会把你怎么样。我们锦衣卫也是讲理的去处,只不过我们北镇抚司是办皇差的地方,外人不知究底,以为锦衣卫动辙就要拿人、拷问。实则那些忠义报国的百姓; 清廉能干的官员; 我们锦衣卫也是敬佩的; 遇到那些人受了冤枉,还要替他们平反呢。”
张同知的汗都要下来了,低着头只管唯唯应声,一句话不敢答。
谢瑛自己辩白了几句,又叹了口气,对张桂说:“同知大人这样与本官相处过的人尚且战战栗栗; 外面那些百姓听说锦衣卫接走了崔公子,又是监察御史问事,岂不都要吓坏了?”
张同知这才知道他的意思,连忙说:“下官这就安排人去安抚他的家人朋友。”
刘瓒也说:“千户想得周到,本官一心只想着问案,倒忘了这事。你们锦衣卫……”还真是不如不去。光接一个来府衙里也就吓唬一家,再到客栈去看看,那群考生都要跟着受惊了。
到时候院试可都怎么办呢?
他也转身向张同知拱了拱手:“那就劳烦同知派人去跟崔公子同乡解释一下了。方才查考他背文章也花了不少工夫,我看着外面天色不早了,也该……”
“也该留他下来吃些东西了。”谢瑛十分自然地接话:“科场里吃不好歇不好的,好容易考完三场,却又被咱们叫来查问,想必这学生也是心慌神乱,又疲又饿。若叫他饿着走回客栈,我心里倒有些不落忍,何不叫他随咱们吃了晚饭再走?”
刘御史有些意外,不过犯不着为这点小事驳了他的面子,便笑道:“也好。将来这也是我辈中人,张大人和我只当提前结识了科场后辈吧。”
张同知在两尊大佛面前煎熬着,且喜有个崔燮帮着挡雷,排宴时就把刘御史安排在上首主宾位,谢千户在下首,自己跟崔燮打横做陪。锦衣卫缇骑们则在花厅另开一席,有通判、经历两人陪饮。
刘御史新得了个神童,喜欢得不知道怎么考较好。在宴上喝了几杯酒,忽然想起来还没考他作诗,便指着窗外柳枝道:“谢千户和我明日就要走了,你便折一枝柳枝,作个送行诗给我们。”
谢瑛看了崔燮一眼,含笑问道:“上次我从迁安县回京,想要你一首送行诗,你说还不会作。今日我要从永平府回京,你可学会了么?”
宋朝以后的送别诗词,崔燮只记得一道“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别提应不应景,就连体例都对不上。
反正他的文章已经叫御史认可,洗脱了文盲的名号,这个诗就再往后拖一拖应当也不要紧——《儒林外史》里不是都说了,“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
他越想越理直气壮,看向谢瑛,丝毫不怯气地说:“学生不敏,自来迁安后虽然读了一年有余的书,也还没来得及学作诗。但我如今已会写文章了,愿作一篇送别文赠与千户,请千户评鉴我如今的学业。”
谢瑛摇了摇头:“我一个武人,也看不出文章的趣味。你还是记着欠我一首诗,来日有再见的机会再记得给我吧。”
崔燮终于想出了一句诗回应他:“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刘御史听着崔燮真不会作诗,顿时感到了和王知府一样的遗憾——一个神童不会作诗,这哪儿是个能随便拉出去倩人考较的神童呢?
你来迁安这一年只想着作文章,可来迁安之前那么多年又不作文章,又学授本经,闲着没事怎么不学学作诗词?
他简直有些怒其不争,将筷子一按,问道:“你在家里是怎么读书的?就按七八岁才开蒙吧,依你这过目不忘的记性,十二三岁上也该熟背字类、对书、韵部,记下作诗的规矩了。你先前在家时请的先生叫什么,可是个正经的秀才么?”
岂止是秀才,还是两个举人呢。
崔燮便把两人的姓名和徐家舅爷的官职都说了,陆先生不知考没考上会试,就只说了他是个举子。
刘瓒讶异地说:“两个举子?自小教你这么个神童?愣把你教成了十六岁还不会作诗的……这样的人竟选了官!教书都这样敷衍糊涂,治理百姓又岂能忠慎勤谨!”
他简直想回去参徐举人一本,免得他尸位素餐,祸害当地百姓。
那个陆举人肯定也是个学问不精,不知从哪里剿袭了几篇陈文,糊弄过乡试的腐儒。崔燮这样一个连县里的学究都能教出来的神童,他一个举人教了两三年,居然连本经都还没治?必定是本人心思糊涂,学问庸常!
孟子所言“以己之昏昏,焉能使人昭昭”,正谓这等人!
谢瑛却用酒杯挡着脸,声音中微含笑意,说了一句:“也不是都教得不好,那陆举人的没骨荷花不是教得挺好么。”都教得他会举一反三,画美人儿图了。
连这位刘御史都买过崔燮出的《三国》和《戚志远公文集》,可见陆举人读书不成,教画儿还是可取的。
他的目光越过酒杯落到崔燮脸上,其中含着的淡淡笑意,让崔燮觉着自己不用喝酒就要脸红了。
刘御史却没听出其中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