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此时还是个峻洁清高的年轻人,身无长物,正担心着如何在京赁房。徐祯卿却是吴中富庶风流地有名的才子,又拿着崔燮的稿费,宦囊颇丰,见他正在寻房舍,就主动替他寻了一座三进的小宅,领他去看。
严嵩与他不大熟悉,不肯平白受他的好处。徐祯卿便道:“我与严年兄同考中庶吉士,日后相处的日子还多着,何须计较一时银钱出入?何况年兄诗文迥出侪辈,书学古法,方严浑阔,不是久贫之人。我实话与你说,如今翰林里正有一位前辈看重你呢。”
哪位前辈?
莫非是看中了他这身皮相?
可他家中已有山妻,不能再攀高门!
严嵩缓缓摇头,拱手道:“我知道徐兄一片好意了,还请徐兄替我回复,严某虽然贫寒,却无攀附之志。”
他是高洁了,徐祯卿五日一休沐,跟李献吉、康德涵、祝枝山、唐伯虎等才子高士们喝酒论文的好日子就完了!
他微微绷起脸皮,肃然道:“严兄以为徐某是何等人?你不攀附,难道我就是攀附上官的人么!我来找你,是因崔学士欣赏你的文字,欲请你参与编撰《塞上英雄录》,你也可凭此得些润笔,改善生活。你若不愿意,只当我徐祯卿不曾来过吧!”
他拂袖就走,严嵩反而相信他的好意了,连声道歉,应允道:“徐兄莫怪我之前言辞失礼,严某愿意,严某亦知报国二字。”
他家里清贫,一向舍不得买连环画,可读书时也偷偷在书店里看过锦衣卫,后来又出了少年锦衣卫,刻画的两位国舅机警多智,他也是很喜欢的。
这回的塞上英雄录他虽没正经看过,却听说是国舅写的稿子,里面所记的英雄也不只是武将,还有前科状元王守仁,副都御史杨一清这样的文臣模范,他心中佩服,岂有不愿意的?
何况他也对崔学士闻名已久,想见见这位隐藏画技多年,直到被人弹劾才肯自曝身份的奇人。
严嵩特地换了身略新的青色直身,跟着徐才子到了崔家。
进到崔家书楼后,他感觉自己简直就像《世说新语》中,那个往诣太尉王衍的人,触目见琳琅珠玉。
文宗李阁老曾盛赞过的李梦阳,振诗文崇古之风的何景明,殿试时得弘治天子赞为“变今追古”的前科状元康海,书法大家祝枝山,诗书画三绝的唐寅、文征明……再加上引他到这座花园中的吴中诗冠徐祯卿,真令他感到了“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庶吉士,几乎不敢跟这些名人打招呼。
名人们倒是热心的跟他打招呼。特别是天天盼着卸任却卸不下的康海,全然没了刚考上状元时的傲气,挽着这位晚自己届,还只是二甲进士的后辈的手,将他拉到自己那张沙发上。
严嵩受宠若惊,坐都不敢坐深了。
可这阅览室里摆的是迁安样儿的软榻,一坐下去屁股就陷进了羽绒垫里,借不上力,他就想起也起不来了。
徐祯卿拿着分给自己的稿子,极热情地要他看:“你看看这份!这是国舅们从黄河北湾采访回来的,写的是宣府副总兵白玉设伏引黄河水困住套虏火筛的经过,写的极逼真,黄河隆隆奔马之声犹在耳边……当初我们连写了几个月边城城接沙漠,如何干旱缺水,看着这有水的采访稿就是痛快!”
严嵩束手束脚地不敢接,只怕手不干净,弄脏了那印着彩画儿的高档采访本。
他深吸了口气,问道:“此处是崔氏书楼,我却还不曾拜访过主人,就贸然来此处看国舅的稿子,是否不大合适?”
李梦阳笑道:“严贤弟不必拘束,崔学士听说你今日要来,特地去请国舅们和谢指挥使来给你讲真正的边关风光,要晚些才回来。这塞上英雄录有底稿,有我们这些熟手,你只管放开写就行。”
严嵩略微放开怀抱,擦了擦手,接过了国舅的稿子。
国舅们的文笔果然朴实,比不上他们这些进士。可朴实归朴实,文章结构、内容也是照着高考作文的标准练出来的,详略停当,起承转合都有章法,只都是白话,不如修改后的经得起玩赏。
他看着国舅笔记中边关守将毫无修饰的,甚至有些词不达意的话语,却莫名生出了一片感动,低叹道:“边军如此质朴,却知道报国,咱们在京里已受用得比他们多多了,又岂能不用心为朝廷效力……”
正是如此!
几位正在写稿的前辈都扔下笔夸赞他心怀大义,堪作当今读书的典范!
这份稿子就交给他了,凭他一腔热血,必定能写出令崔学士和两位国舅满意的大作!
他们还有《锦衣卫之塞上风云》《少年锦衣卫之与子同袍》和《每日农经》要写,而且也好久没出去喝酒联诗,讨论文章变体的大计了,也是时候把手头工作交接一番了。
严嵩才刚入朝,就感受到了前辈们信任、爱重和无微不至的热情关照,成了大明画宗崔学士手下一员撰稿人。
到了晚间,崔学士与高邻谢指挥才带着两位国舅和师弟们到了藏书楼会见新作者。
严嵩忙随着众人站起来,看向他从少年时就常在漫画里看见的几位名人。谢指挥果然和画儿里的谢镇抚一样,只是年长沉稳了,添了些儒将风度,不似画里那么锐利;崔学士倒不大像那位通晓八国外语的崔翰林,比画中人更俊秀,也更有种令人不自觉信服的威严。
两位画中人物到了现实中,竟比他从前想象的更好看。他心里颇为激动,又看向崔、谢二人身后的少年人,想找找哪位是他熟悉的国舅。
他算着国舅们年纪应该也有二十几岁,不可能再是十六七的少年了,可在崔燮身后竟带着三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官员,分不出哪位是国舅,倒是他们身后又有两名十六七岁的俊秀少年,正符合了他对国舅的想象。
他一面行礼,一面不自觉地看着那两人,像是要把他们俩看成国舅似的,然而崔燮却偏偏指着自己身后一对并不像画儿里人的红衣官人说:“这两位就是写出《塞上英雄录》十数万字手稿的国舅寿宁伯与会昌伯,”又极自然地对两位国舅说:“这位是新来的作者严庶常嵩,往后你们兄弟就要与严庶常多加沟通,好把这本新书做好。”
两位国舅满面含笑,与新作者对面行礼,简直迫不及待就要拉人讲他们的采访经历。
崔燮拦住他们,又给严嵩人绍了负责审稿的李兆先——自打用他审了《塞上风云》,崔主编就发现小李师弟真是个好编辑,又严格又有极高审美趣味,所以连新稿子也都交给他审,自己只管配图了。
崔总编彻底放权,李编辑将来就是这些作者的主管领导,跟新老作者们吃顿饭,搞搞关系,还是很有必要的。
崔燮心目中的新作者不只包括严嵩,还有身后两个如今才十六七岁,长得和漫画里的两位张国舅一样好看的美少年——
一位是李老师的幼子兆同师弟,另一位是杨廷和大佬刚肯放出家门的宝贝儿子杨慎。
不过崔燮不会急着用他们的。
李兆同的父兄都是锦衣卫的作者和编辑,就剩下这个小儿子,崔燮肯定不能逼着孩子当童工。而杨慎则是要当状元的,崔燮不敢打搅他读书,也要把他和王圣人一样养起来。等他当了状元,写出“滚滚长江东逝水”这样的名词,再给后世流传一段“崔状元评点杨慎:必为状元”的佳话,说不定他又能沾光上个语文课本儿了。
崔燮想得有些忘形,摸手拍了拍杨才子稚嫩的小肩膀说:“我今日还带了两位后出才子来见你们这些前辈。这两人中当出状元、词宗,诸位要多努力,可不要被后生们比下去!”
众人善意地笑了笑,把这两位未来的状元、词宗迎了进去。谢瑛却悄悄拉着崔燮落后一步,张着人听不见,低声问他:“哪个孩子要做状元,哪个要做词宗?”
崔燮跟他对了个眼神,眼波灵活地在空中转了半圈,落到杨慎身上,露出个极清浅的狡黠笑容。
要是李兆同长大了有他父亲的文才,那就是杨慎做状元,李兆同做词宗;若是兆同这孩子诗文比不上杨慎,那他就把状元和词宗都包了,这也是他预言的成功啊。
谢瑛微微低头,掩住笑意,低声答道:“你这预言法儿我也会。等咱们百年之后,后世人书上要写咱们俩当中有一个状元,一个名臣,你信不信?”
状元也是你,名臣也是你,你上得史书,我却能有你相伴,这一生实在不亏了。
第306章
本该是历史上正德二年; 如今却是弘治二十年时; 太子朱厚照终于要成亲了。因弘治天子不欲给百姓添加负担,这回选秀仍只在南北二京采选良家子。
太子朱厚照对未来的元妃倒没太多要求; 只希望能挑个知书达礼; 跟他一样爱格物求知的女子。
弘治与张皇后伉俪情深; 也希望儿子能娶到一个同心合意的妻子,便笑着说:“等都人子进宫后; 你自己叫太监试她们的才华; 挑个才貌双全的做皇后。”
太子十分激动,还没娶妃就操起了新郎官的心; 把自己在意的课题都写了一遍; 还请两位国舅参详着; 帮他完善卷子。等到礼部正式呈上太子成婚仪注时,他也扭扭呢呢地把亲手出的卷子呈给弘治天子,问父亲自己出的题目如何。
很好。
能考出来的,就能选进四夷馆做译字生; 跟着翻译《欧几里德原本》了。
弘治天子又好笑; 又带些自豪地把卷子示诸内阁。
阁老们已经习惯了弘治调着花样儿地跟他们夸太子; 内心十分冷漠。不过为防大明太子选不出元妃来,刘首辅还是尽职尽责地请皇上把卷子改得简单些。
天子却不忍拂爱子之意,跟阁老们商议:“淑女入宫后要住三个月,到时候叫她们跟着宦官夫人们学学就是,朕看这题目……也不是很难,只叫她们做题目时许查计算表; 应当能做出来。”
大不了就多在宫里留一阵,哪个先考及格了哪个就封后吧。
大明立朝凡百四十年,没出过这么新鲜的选秀,这是选皇后吗?外头有女儿的人家还愿意嫁女入宫吗?
四位阁老忍无可忍,据理力争,终于争来了给淑女们提前透露知识点的机会。但天子也牢牢把定一条原则——原题不能透露,外泄的只能是同类型模拟题。不能让太子一片苦心出的题目浪费了。
四位阁老只能抄下题目,交给礼部、国子监专研西学的官员、监生,叫他们细细解释题目的解法,并依此例出上厚厚的几摞卷子,加急发往两京各府、州、县衙门。
每位备选淑女家里必备一套,提前复习一天算一天,必须按时考出个皇后来!
这桩事闹得满朝风风雨雨,民间对太子这神来之笔的评价却不大差。
从前选妃,凭的是貌美、有家法,可貌美知礼的女子有的是,谁知道皇帝和太子爱哪样的?反而如今靠考试选妃,有意叫女儿搏个前程的至少有了方向,成与不成各凭本事,还能省去不少托人送礼的银子和工夫了。
更有不少人家跑到居安斋问有没有《选秀必备笔记》卖。听说没有辅导书,便退而求其次地买了《西字入门》《欧几里德原本》《实用算术概论》和全套的《每日农经》,回家逼女儿背书。
一时京中琅琅之声不绝于耳,比乡、会两试前士子的读书声还高朗,就连不在备选年纪的姑娘都硬着头皮啃起了《原本》。
左右邻舍都是读书声,闺中姐妹开言必谈“几何”,若不懂几个拉丁字母,不会做四则运算,不知道显微镜的原理,简直不能出去和人交际。
而更多有心送女入宫,却从不叫女儿读书的人家,也有不少迫于时势,或借或买来书叫幼女学习。这一回选后是来不及了,但这些年纪小女孩儿的读了书,还能指望她们将来嫁给皇子、亲王,或是入宫从宫女做起,将来也搏成个宠妃。
这四套书简直成了新女四书,居安斋的正版没几天就卖断了货,连盗版书都快要供不应求了。
最先还只是女子读,到后来不少读书人也打着给女儿、妹妹、孙女买的幌子,到居安斋给自己挑书——他们偶尔关心家中女眷,却听不懂她们说什么,连一道小女孩儿做的算术题都算不出来,实在太丢人了……
锦衣卫要帮着顺天府备车马彩棚,迎候预选淑女,还有不少人家本就在备选的行列,消息灵通,便把这事当作笑话讲了出来。
谢瑛等指挥使、同知、佥事们在北镇抚司也听说了此事,快意地笑道:“当初孩儿们学拉丁语学得那么苦,那些读书人还笑咱们锦衣卫学不得圣人文章,只能学番文算术,现在不也都得学番人的东西?”
他们当初起码是为了扬国威而学,比那为了不叫妻女看不起而学的,强出何止百倍!
他们好容易在读书一项上压倒了文人,必须保持这个优势,叫下头官军和家里子弟们都好生学这套女……这套新四书!
谢瑛看他们说得兴致勃勃,却谁都不肯自己主动看书,微微勾唇,露出一抹笑容:“女子都能学的东西,咱们岂有学不会的?只恨如今居安斋印的番学书卖断了,等我去找他家主人要来新书,给你们每人包一套,咱们锦衣卫上下也都当一回文人!”
他无视了同僚们快皱成包子的苦脸,回去劝崔燮多出几套包装精美的选妃应试教材。
崔燮近日正忙着准备选妃的文书诏旨,忙着研究云南布政使新近贡上的玉米,竟没顾得上京里读书的风向。直到谢瑛特地来跟他说了此事,他才惊觉太子无意间提高了两京女性读书率,还推广了现代数学。
太子出息了,那就得夸啊!
崔燮立刻安排计掌柜订做礼盒,加紧印制豪华选妃大礼包《淑女必读文库》,又给淑女的父兄们印简装版《数理必读文库》。一面借势推广数理化,一面抽出工夫写了篇小品文褒扬太子别出心裁的考试选妃法。
太子喜欢的是肯用心格物求知的女子,好德不好色,是个与当今在东宫时一般的贤德储君!太子妃若能与太子琴瑟合鸣,如当今天子与皇后一般,后宫也省了多少抛费,前朝省了多少繁琐礼仪,国库私库丰足,朝臣百姓们也都能过上富庶生活。
虽说备选的淑女学习稍苦了些,可是能学到这些算术的知识,她们将来成亲,不也能更好地主持中馈,相夫教子么?
母亲知书达礼,才能教出堪为国朝栋梁的儿子,少年强则大明强……
梁圣人还没出生,他这个预言了王圣人要成圣的高人先借用一下名句。反正大家都是圣人圈的,他就不客气了。
崔燮的诗虽说写得不怎么样,文章拿出来还是有状元水准的,且又是从背唐宋八大家起家,文风大有韩、柳气概,古朴拙稚,辞情如江河奔涌,令人心魂驰荡。大明当今操持文章权柄的茶陵派上下都把这篇文章夸出花儿来,普通书生还能说什么?
大多数看着文章就叫他说服了,少数仍觉着不服的,也写文辩驳,却没有他这样的流传度,也驳不倒他文中的论点。
这篇文章很快传遍两京,也传进了宫里。太子叫他夸得天花乱坠,看着文章都不敢相信里面写的那位贤明太子是自己了。
孤当初是这么想的吗?
孤当初真想到这么深了吗?
孤实在是个替百姓着想的好储君,以后更得依此行事,将家事当作国事,处处想着天下万民。
太子琢磨了一阵子,对自己勤学不倦、爱民若子的心性品质有了更深的了解,决心等娶了元妃进来,就叫她也撰一本女经,教天下女子懂得求知穷理的重要。想着想着,不禁拿出书,多抄写了几条公式定理,又找了些自己觉得难的题目,想等待元妃进宫后,夫妻们同心研究。
虽说这考选元妃之法很是折腾了京里人一通,可天下毕竟卧虎藏龙,考试结束后,他还是如愿挑着了一名和他志同道合的才女做元妃。
历史上的朱厚照是在登基后匆促立后的,选出的皇后在历史上太透明了,崔燮其实不记着她是谁,但估摸着不是眼下这位。这位元妃是通州人士,姓王,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