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地要请谢瑛来家里为他讲崔父狱中的情况。
有谢镇抚往来照顾安抚,崔家的日子倒是平平安安地过了下去,反而是首辅刘吉很是坐立不安了一阵。
崔燮他亲爹被抓入狱,还这么证据确凿,眼看着无法脱罪,这岂不要深深得罪他?这事虽不是他自己主动办的,按察使的折子可是经内阁递上去的,崔燮会不会妨到他?
刘首辅内心煎熬了半年,还偷偷观察着两位阁中同僚、打听着镇抚使谢瑛与云南按察使的消息。结果半年多过后,不仅他们在朝中的人平安无事,没有降职罢任的,去云南查案的御史荆茂也顺顺当当地带了口供和被崔榷索过财物的土官、百姓的陈情疏来。
镇抚使谢瑛与崔燮那么好的交情,拿着两边证据一合,竟毫无替他父亲脱罪的意思,就照着律例判了个杂犯死罪!
给崔燮的生父判了这么重的罪,他竟还好好地做着镇抚使,没突然得什么风病,或是叫人查出犯罪去职!
刘首辅也不知哪一条更让人震惊些,等着天子裁断时,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莫非崔燮那气运是只护自己,护不住别人的?
或许就是这样!
要不然怎么他家祖先特特命他不许成亲,说成了亲就要占断一家气运呢?他的气运或许就与他这父亲相冲,越是打压崔榷的官运,崔燮自己的福运只能更好呢?
刘吉越想越心动,脸上浮起一丝浅笑:崔翰林,老夫这是助你仕途顺遂,你可千万要知恩感恩,保着老夫多当几年首辅啊。
第238章
崔燮这个孝子做得十分到位。他在翰林院里又要修实录、又要拟诏敕、又要吃……又要做经筵展书官; 夙兴夜寐地苦干之余; 还为狱中的老父写了数十篇诗词文章,逮着个机会就要抒发一下愁绪。
李老师看到他那堆不是很有诗味、感情也不是很浓烈的诗; 已是十分满足; 私底下跟刘健刘学士夸耀他纯孝:“想当初我以师长之尊命他写几首诗; 他都想尽法子拖着耗着,应制诗都得我替他一改再改。如今竟因思父心切; 情思勃发; 写了这许多诗……”
写的诗是够多,可是“情思勃发”是哪儿看出来的?这诗不都是勉强凑韵之作么?他以前写的还能比这更差?
诗名冠天下的李东阳竟夸耀起了这等水准的拙诗; 刘健心里无论如何不敢苟同。想来想去也只能归结于他做老师的; 看徒弟诗文的标准放低了。
他对这些诗文实在夸无可夸; 便挑了个能夸下嘴的地方:“和衷确实纯孝可嘉。亏得他早早把帐簿、赃物都送到镇抚司,让锦衣卫早早结案,也省了那位老先生一趟趟提堂审问,平白受刑讯之苦。”
崔榷在诏狱中; 确实托这儿子的福; 过得不错。因他家早早交了赃银; 这半年来他不用提堂审讯、不用在追比赃银时捱刑,只需在干干净净的诏狱牢房里待着,还有儿子求人送信送物进去,这牢坐得相当不错了。不过如今监察御史又带了当地证物证词回来,贪贿案证据确凿,他坐牢的日子已满; 该判刑了。
镇抚使谢瑛审断严明,不容私情,虽与崔燮交好多年,判案时还是冷峻地在卷宗上写下了“杂犯死罪”四字。
奏疏呈到天子手中,弘治天子想起对崔燮的承诺,御笔朱批,许他家赎铜免死,待所有赃物清缴后,再回去做官。
然而圣旨到了中枢,便遭首辅刘吉封驳回来。
刘大人又恢复了新朝以来遇谁怼谁,战斗在进谏第一线的风格,上本劝皇帝不可因宠爱东宫故识而赦其父之罪。崔榷在云南骚扰百姓、土官,有乱边境安宁之患,先因职务之使索财,又纵家人放印子钱取利,公私两罪并犯,罪该不赦,岂宜简简单单退了赃款便叫他回朝为官?
若他还做出这样的事,挑起边民之乱,岂不要乱百姓生计,坏天子圣明?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不能赦!
弘治天子与乃父不同,是个好诤臣、善纳谏的皇帝,不仅不嫌他忤逆上意,反而虚心接纳了他的谏言。再传旨时,旨意上便将先前的赎罪补原职改了一下,改成徒四年,许他运炭纳米赎刑,赎刑后回家为民。
刘阁老连这条旨意也想封驳。
可当初崔燮上本谢罪时,是他力保崔燮不受牵连,如今他倒自己为难起了崔榷,这是又想给皇上表现忠君爱国了?两位学士叫首辅作妖作得有些不耐烦,劝他:“圣上旨意如此,首辅何必执意封驳?何况官员有罪依旧例可赎刑,叫他每年纳米十石或杂粮十五石至边关,连纳五年也抵得过四十八贯赎罪铜了。”
刘首辅摆足了公正严明、不恤私情的架子,为难地叹了一声:“圣意如此,本官也只好奉旨了。”
内阁很快将旨意拟好,天子看看量刑不算太重,便命镇抚司将犯人提出来,着其往迁安老家为民。
自然,每年还要纳十石米至边陲赎罪。
因着天子要关照崔燮,两位学士相劝,刘首辅也抬了抬手,便不叫他去云南、福建这样的远地,只运至一千五百余里外的榆林县便是了。
旨意下到镇抚司,谢镇抚立刻叫狱卒把人领出来,对着坐了半年黑牢,颇显憔悴的崔榷说:“崔老先生,你的案子审结了。你在云南参议任上贪赃枉法,侵害地方,本是一死的罪名,但得圣上恩旨,许你家每年纳米十石到榆林县边卫,以赎此罪,本官这就派人通知你家里来领人还乡。”
他冷肃地推过案卷,叫人拿给崔榷签字画押,崔榷却冷静不起来,签字时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刑罚太重,而是他忽然想起刘氏娘家父亲就在榆林卫戍守,他当年跟刘家闹过一场,之后两家就断了道儿。那武将家人粗俗又记仇,他如今丢官去职,还要亲身运米往边关,那家人见了他,焉得不尽意折辱!
堂上的谢镇抚全然不理他的忧虑,收了伏罪文书就叫人把他重押回牢里,派人通知崔家赎人。
崔燮在翰林院里听到家人来报信,当时遗憾得险些没保持好表情。幸亏桌上史料堆得高高的,人家没太看清他的脸色,只以为他是惊喜得失了声,又叫了他一回:“恭喜崔大人父子得重新团圆,大人还不回去么?”
回去,回去,这就回去!
崔燮回到家中,立刻吩咐人家人取全新的衣裳,赶着车往镇抚司衙门接人。谢镇抚早知道他得来,就提了崔榷在二堂等着他,当面将人交到崔燮手里,说道:“圣旨是命令尊回原籍为民,每年到边关纳米十石,以赎死罪。但纳米有纳米的规矩——自今日起,须得令尊亲自押至边关,两个月内完纳,有锦衣卫人监刑。”
往后四年也是年年如此,纳够了赎罪米,他才能算是正经无罪的良人百姓。
崔燮感激不已,拱手朝紫禁城行礼:“陛下圣恩如海,叫崔燮如何报答!”又对谢瑛说:“这半年来家父也多受了大人关照,我急切间不便答谢,只得等安顿好父亲再请大人到寒舍吃杯水酒了。”
谢瑛淡淡一笑,矜持地说:“本官不过是禀公办案,依圣旨而行。崔大人不必多言谢,这就把令尊领回去,备下米粮完送往边关吧。”
崔燮拱了拱手,叫家人扶着崔燮上车,留了小松烟在里头替他更衣,自己骑着马随车回府。
换了体面衣裳,到得家里,崔榷便又扬起了父亲的威风,叫崔大管事开祠堂,他要谢祖先保佑。
崔燮倒不管他折腾什么,只叫人连夜去京郊田庄里调米、租马车,明天就要把米送过来供老爷押运至边关。
崔榷看着他忙碌,想着自己马上要去榆林卫受辱,脸上不禁露出薄怒之色,皱着眉斥责他:“你不是素来与谢镇抚交好么,怎地他全不看你的面子,该提堂提堂、该拷打拷打、今天又咄咄逼人地要我运米,不给你父我留些体面?”
崔燮怔了怔,老老实实地答道:“因老爷说不许我与锦衣卫来往,玷污了崔家清誉,我也不大敢与谢镇抚交往。不过请老爷放心,如今已结案,只要咱们家纳够米粮,便是他们锦衣卫再强横,也不能寻老爷的不是了。”
……
崔参议重重一甩袖子,转身回房。
院子里空空荡荡,随他回来的家人、爱妾都不见了,只得几个粗笨妇人与家丁在院子里收拾。他又怒冲冲地返回来找上崔燮,问他把自己用惯的家人丫鬟送到何处了。
崔燮依旧无辜地说:“当初因老爷出了事,我受人指点,说是可将索贿之事推到家人身上,将老爷洗脱出来,便将他们送到镇抚司审问了。这些人有的问出罪已被发落了,有的因知道云南之事太多,我怕于老爷名声不好,就叫人送到庄子上看着了。”
至于那两位姨娘,崔榷还在父孝中,也没脸问妾室如何,只忍气吞声地哼了一声。
崔燮体贴地说:“老爷若还要他们伺候,等去榆林输了今年的米粮回来,我便叫人把他们送到嘉祥屯仍旧服侍老爷?”
崔老爷自己都要出去运粮了,还争什么人服侍呢?就争来了,那些人从迁安走到京里,他也已经在路上走出几百里了。
他在家里没滋没味地吃了两顿素菜,便有锦衣卫力士找上门来,看押着他与几名有力的仆人往榆林县运送米粮。
要运到边关的是十石粮食,路上一个多人马嚼用的就得有两三石,是一普通人纳粮都是在京里带银子,到近边关处再买。崔燮却没这常识,直接叫人装了几辆大车的米,带上些干粮菜蔬、京城特产、数封纹银,叫刘家出身的家人跟车运送。
刘庄头的家人这些年没少跑榆林,路熟,又认得他外祖父家,这一路上又能当向导又能替他送信往刘家请外祖帮忙,定不会叫他父亲出事。
他还要给押送的两位锦衣卫银子,那两名力士却不肯,一个涨红了脸,一个露出白生生的板儿牙朝他笑:“崔翰林是给我们锦衣卫做通译,帮我们锦衣卫捉拿倭寇的人,我们怎么能要你的银子呢!”
崔翰林偷偷高兴了一下,谦虚地说:“那都是写书人随意写的,我长这么大也不曾真个见过倭寇。若来日真个遇见倭贼,我也愿随谢镇抚执枪冲阵,做个杀敌的英雄,不只是在身后做通译。”
他们聊得亲热,崔榷却忍不住微露怒色:“你不是说你与谢镇抚使不怎么来往?你跟他果然一直是交情深厚……”只是不为他这父亲的事上使力么!
崔燮低下头默默不语,任由父亲责怪,那两名看押的力士都看不下去了,插在两人当中喝斥道:“崔老爷这是做什么?崔翰林与我们谢镇抚来往怎么不成?皇爷都没说不许,难不成你还看不起我们锦衣卫人了?咱们若非看在崔翰林的面子上照顾你,依崔老爷这险些挑起边乱的大罪,也不能在诏狱里平平安安待半年,还这么囫囵出来!”
崔翰林为了父亲暗暗做的牺牲就这么被挑明在光天化日之下,崔榷气得脸红耳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咬着牙、低着头,冲上了马车。
崔燮谢过两位力士回护,也冲上去低声跟父亲解释道歉,哄得差不多了又叫人给随行的刘庄户多拿了些银子,叫他路上多打酒买肉给锦衣卫,也精心给老爷备办素食,别误了他的孝心。
如此孝顺的儿子,真叫天地看了都动容。
不管他父亲领不领情,崔燮自己却是万事都要给父亲安排好。殷殷叮嘱了家人后,又朝两位锦衣卫说:“家外祖正是榆林卫镇抚使刘大人,两位到了榆林便如到崔家。最后这段路时有潜进关内的边蛮骚扰,两位到那里可先护着粮食停在大城里,叫家人递信给我外祖,请他们派些人来护送粮食,以免叫那边有盗匪抢掠。”
两位力士只知道他是崔大人前房之子,却猜不到这两家亲家已反目成仇,做女婿的不愿见老泰山,俱都痛快地答应道:“没的说!下官们也盼着平平安安送粮过去,完了这桩差使。既是榆林有人接应,那咱们到绥德州正好可以歇歇脚,我们兄弟亲自替你家老先生递信就是。”
第239章
榆林卫是在成化年间才设立; 据于扼守河套的咽喉要地; 策应山西、宁夏二军,以拱卫关中。这是鞑靼从河套入侵的必争之地; 每年战事不断; 卫所附近多险山峻岭; 黄土风沙遍地,又常有流窜的马贼、蒙人作乱; 路途艰辛无比。
快接近延安府一带; 因边镇不太平,他们又是运军粮来的; 不可延误; 那两位锦衣卫也一改在关内时时催促的风格; 叫他们晚起早歇,夜间只在城中落脚。关内一千多里路他们才走了近一个月,进了陕西都司后,短短三百余里路程竟拖了二十天。
眼看着纳米的限期将到; 逾期要受的笞杖刑罚高高悬在头上; 崔榷急得口角冒火; 恨不能连夜星驰到榆林卫。可到绥德州境内,监刑的孙、程二力士硬叫他们停下来,在州衙后街的客栈里等着,自己取了崔燮的书信往榆林县,去寻崔家至亲的刘老镇抚。
这一去便是两天未归。
崔榷开始还能忍,等到第三天下午; 看看天色将黑,那两名锦衣卫还没回来,他便有些等不住了。
榆林距绥德只有二百余里,那两名锦衣卫乘的是军马,没有他们这粮车拖累,哪怕他们在那边住一宿,白天再赶回来,也是轻轻松松的。他们到这时候还没归来,想必是叫刘家人拖住了,故意拖着他们纳粮的日子,好叫他失期受罚!
崔老爷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刘家,便不能再等,吩咐家人、车夫:“那两名锦衣卫力士不会回来了,咱们自己往榆林去,明日五更起身,便去榆林!”
刘姓家人劝道:“老爷再等等罢。边关这阵子也不太平,去年还有鞑靼侵犯九边,咱们家过年给刘家的节礼都是在延安府就停下来,等刘家舅爷带人来接的呢。”
崔榷正听不得这个“刘”字,见下人都敢拿刘家压他,越发暴躁,挥袖道:“你这是要替刘家做我崔某人的主了!老夫这是依朝廷法度而行,用不着他们刘家指指点点,叫人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他叫人把刘管事拖下去,不再等锦衣卫,亲自盯着车队上路。
这一天出门时天色犹暗,黄土高原上风沙纵横,哪怕是正夏秋交际的日子也带着分阴沉沉的寒气。崔榷连日晚直早睡,今日起得太早,倒有些困倦得支不住,裹紧长衫在车里假昧。
在这车里也睡不实。
闷雷似的马蹄与车轮声在耳边轰鸣,带起连片腥味的土沫被风吹进车里。细纱车帘早在路上颠簸得脏旧不堪,风一拍,积在帘子上的土就吹进车厢,腥湿的土气中带着一股边城特有的锈味。
这味道他已闻了许多天,却还是不习惯,屁股下面颠得像打板子似的车厢也叫人呆得不舒服。他忍不住敲了敲车板,叫车夫先停下来喝口水、歇一歇——反正没那两个监押的锦衣卫盯着他们何时走何时停,路上都由他崔老爷做主。
车子立刻停下,停得太猛,险些把他甩到厢壁上,满窗灰尘也涌进了车厢里,呛得他重重咳了一阵。车里服侍的家人也撞了一下,朝车外叫道:“怎么停得这般急,颠到咱们老爷哩!”
车夫的声音颤微微传进车厢,喊的像是“老爷饶命”。崔老爷不耐烦地朝窗外喊:“谁要你性命了,老夫只叫你停车稳当些,别这么颠簸了!”
说着说着,他忽然觉着不对劲——不只他的车夫在喊老爷饶命,好像是有几道声音齐喊着似的。他们的车队分明已该停下,马蹄声仍从他耳边清晰掠过,隔着黄土弥漫的纱窗帘,仿佛有骑马的影子一晃而过。
他不禁撩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便看到了足令他心胆俱丧的一幕——他的粮车队被一群马贼围住,刀剑明晃晃立着,后头家人们俱都鹌鹑似地叫人上绑,几辆车也由贼人接了手。
那队马贼看他伸出半张脸去,便有个中年胡子拍马上来,拿剑尖划过他的剑,锋刃一转剃下了他半张脸的胡子,笑吟吟地说:“本大王正缺粮草,你这老儿倒知趣,送来这么多车上等精白米,大王这就笑纳了!”
马贼来去如风,抢了他们的米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