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燮简直听糊涂了,抬剑指向那群人:“这里谁能做主?谁要报官,哪位是刚才说被人掳掠强奸的?”
人群中传来一道嘶哑却又充满傲气的声音:“谁要报官,谁敢报官!这是我王家的家事,我看谁敢多管闲事!”
计伙计跟那个看店伙计此时正从店里出来,看见这一院子的狼籍,差点晕过去,高声朝那群人吼道:“你们这是闹什么,这是我们少东家,朝廷命官的儿子,你们别伤他!王官人,你看这院子闹的,你当初不是跟我们这么说的!”
那群仆人都脸色阴沉地看着他们,两人嘴上说得厉害,身板儿却不大直,一副腿肚子转筋,恨不能马上跪下的可怜相。
崔燮把他们挡在身后,眯着眼问:“你们在我家院子里囚禁良家女子,我不能管?我是天子钦封的忠义之士,旌表牌坊都建起来了,你们这恶行我岂能放着不管!”
藏在人群后的主人迟疑地叫道:“你,你是那个崔、崔……”
“是,我就是崔燮!知道我为什么被恩封为义民吗?”他握紧了剑鞘,一伸胳膊把刚跑过来的崔源挡在身后,对眼前那群蠢蠢欲动的人厉声喝道:“别动,小心我宝剑不认人!我当初可是随锦衣卫血战白莲教妖人首脑,身当数刃,亲手打烂了那妖人的脸才得的圣上恩旨表彰,至今刀伤仍在!你们可要试试自己的脑袋比那妖人硬不?”
他拉开领子,露出肩头长而狰狞的刀疤,于是那张俊美得有些太过秀致的脸也被衬得杀气腾腾,凛冽威严。
他手里的没出鞘的长剑仿佛也闪露出了精芒,那一家的家仆不禁都缩成了一团。那个声音傲气十足的男主人就从人后露了出来,却是两眼乌青,满脸血痕,嘴角一个大长血口子划到脖子,也不知怎么还能忍着疼摆出那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只是正对上他的目光时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计伙计颤得更厉害了,膝盖一软,摔到地上再爬不起来,扒着他的大腿苦苦哀求:“东家饶命,我们父子只是一时糊涂!只是去年书斋被水冲了,先前的货款还不上,订的货也及时发不出,着实欠了不少银子。崔家也不管我们,大伙儿饿着肚子,又被催债的勒掯得走投无路,才大着胆子把院子租给这位王大官儿的。”
崔燮斜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崔源一把拉开他,掼到地上骂道:“你怎么敢私下租了主人的宅子!”又给崔燮拉上衣领,把那道疤遮住,叫他小心被风拍了,嗓子疼。
那位穿粉衣的夫人却朝他们叫道:“这院子还给你,租钱我们也不要了,你把这娼妇给我打出去就行!”
男主人大怒而骂道:“你这恶老婆,当着你汉子就要反了天了!”
夫人上去要撕他的嘴,穿葱绿的女子反而护住他,跟夫人扭打起来。崔燮觉得这场戏实不大像拐卖妇女的,拎着计伙计的领子往上拽了拽,拧眉问那男主人:“那妇人是你抢来的还是背妻偷娶来的?刚才她为什么说你强掠她?”
门后院门“砰”地一响,捧砚领着几个高壮汉子,满头大汉地跑进来,厉声喊道:“都退下,不许冒犯我家少主人!”喘了两口气又对崔燮说:“大哥,这几位是街上的乡约正副和里正,还有几位肯帮忙的邻居,我怕去衙里请人慢了,先请他们来帮助了。”
乡正约副看见满院砸成齑粉,都苦着脸说:“王大官人这是怎地,青天白日地把院子砸了,还要打人?”
王项祯看着一院子认得的人,连那点傲气也丢了,臊眉耷眼地说:“这清平世界,离着县衙没几步远的院子,谁敢强掠民女。实是我这老婆太凶悍,我一眼没看好,叫她跑来打砸东西……这院子里的东西都是我添置的,其实也没砸坏主家什么。”
计伙计涕泪横流地对崔燮说:“咱们铺子当初叫水冲了,匠人家里也都遭了灾,还倒欠了几家纸坊和买家的债,东家家里又不肯给付分文,我们险些沿街要饭去……是这位王大官人替我们还了钱,又不要我们把院子卖把他,只说是租住几年,小人实在是没办法才干了这事!”
王项祯明见着崔燮紧抿的嘴角,手里倒竖的宝剑,却还理高气壮地叫着:“我可是给了一百两银子租院子的,你们不能赶人啊!”
崔燮别开头不看租院子的那一家,跟乡约正副、里正、邻居拱了拱手说:“这院子是家里的掌柜、伙计背着我租了别人,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踏进来,他们家的事跟我崔家并无关系,请几位帮我做个见证。”
计伙计扑上来抱着他的腿哭:“这事都是小人自作主张,小人的父亲年迈了,经不起大刑,求公子处置小人,放过我父亲吧……”
崔源把他拉开,扔在一旁叫他待罪。那几个乡约、保证都不忍心地看着,崔燮却不再看那边,而是指着院里说:“他家的事我看不太清楚,几位久住在这里,应当知道这女人是他娶……纳来的还是抢来的,若真是抢的,各位只管告诉我,我去禀告县尊。”
那几人把他拉到边上,低声说:“这妇人真个不是掳来的。王大官人是咱们兴州右屯卫指挥使王大人的令郎,不合娶了个厉害老婆,辖制的他不敢纳妾,就趁跟朋友出游的时候从外面弄了个唱的来,却又不敢带回家,就在你店面后租了院子养着……”
崔燮将信将疑,看着那个穿葱绿的女子。那女子反而朝他娇滴滴一笑,脸上指甲印、胭脂、糊掉的白粉狼籍成一团犹自不觉,倒真不像是被掳掠来的。
他长出了口气,把剑往捧砚手里一塞,转头问计伙计:“你们这房子租了多少年?”
计伙计低着头说:“没、也没多久……”
崔燮又问:“租费怎么没入帐?”
计伙计默默不语,崔燮冷笑道:“因为帐本就是假的是不是?真帐本在哪儿?”他也是学过微积分和概率论的人,要不是看不懂明代记帐的字符,当时真应该认真看看帐!
“在……在我房里……”计掌柜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满面苦涩地地说:“我们真的没敢贪少东家的银子!只是那时遭了灾求崔家拨款周转,姑爷先说了要给银子,后来我们去帐房支银子时,他们不仅不给,还说我们已先拿了银子,又来蒙骗崔家的钱,险些把我们绑去见官,我们父子也是没办法才把院子租出去的!”
这事儿……好像还真是崔家能干出来的。崔燮不置可否,又问他:“店里的伙计呢?”
计掌柜嗫嚅着说:“店里生意不好,也不能干养着他们……就、小老儿就擅自作主,叫他们自己到外面趁生活去了。”
崔燮点了点头,看着他问:“一共几个伙计,几个雕版匠,还能不能叫回来?”
“咱们这里的人都是原先好的时候签的,有个老帐房,两个大伙计,五个雕版匠,两个印刷匠,四个杂工。不过他们也有家室要养,一日不做就没有米粮下锅……”计掌柜越说声音越小,和计伙计父子们惴惴地瞅着崔燮。
他始终不喜不怒地,脸色平平淡淡,看得人心里越发没底,连那两位巾帼都不大敢对打对骂了,从背后偷看他。
王项祯有点受不了这气氛,看崔燮手上已没有剑了,不像能杀人的样子,便大着胆子凑过来,悄声说:“要不我另借你个院子?我在厢关也有个挺幽静的小院,就是你这书店地方实在好,比我往别处去方便,月姐也住惯这里了……”
他回头看见爱宠满脸是血,夫人虎视眈眈,忽然觉得这话说着有点心虚。
崔燮看都不看他一眼,冷静地说:“不与公子相干,那房子你既给了钱,自然可以接着住。今日趁约正、约副、里正和邻居们都在,我就留各位做个见证。计伙计,你去把铺里的雇工都找回来,问问谁愿意跟我干的,从今以后我供给他们衣食住宿,按月付工钱,但相应的,我要跟他们重签一份约。”
第24章
崔燮真正要他们签的是保密协议。
套色、拼版印刷都不是什么有技术含量的东西; 但在明初时代却都是确确实实没有人想到要做的。要是没有个合同约束; 今天他告诉匠人怎么拼版,怎么分出浓淡深浅、晕染皴擦; 过几天满直隶就都是彩版书了。
计掌柜父子没花多少时间就把匠人都召回了铺子里; 跟他重订协议。有几个工匠担忧他会要求自己卖身为奴仆; 期期艾艾地看着他,但想起自己在这铺子干了多年; 子女们也是在这里长大的; 终究还是没有开口,老老实实地接过了契书。
却不想拿到手的并不是卖身契; 而仅仅是一份雇工长约和一份禁止将本坊中印刷技术流传出去的保密文书。
不仅是他们在书斋工作的时候; 就是在离职之后也不许将此技艺传给别的书坊; 书坊会每年付给他们一笔保密费,但若敢犯禁就要报官拿问。
这种契书他们自然不怕签。别说他们在刻书这一行了这么多年,各家雕刻技术都没什么差别,他们会的别人也都会;就真是将来学了什么新手艺; 他们还要捂着留着; 传给子孙吃饭呢。
计掌柜和计伙计别无二话; 抄起笔便签下了名字,其他伙计、工匠见了他的榜样,也安心签了契书。两位乡约和里正也作为见证人签了字,收起那叠纸,准备送到县衙签章备案。
崔燮看看天色不早,便叫崔源去酒楼订桌菜来请中人吃; 又问那些工人:“你们都在外面接了活计?什么时候能做完?”
几个雕版、印刷的匠人接了别家书坊的活计,还得赶个四五天才能做完,帐房在一家小酒坊帮忙记帐,还要干小半个月才结帐,两个伙计倒还留在店里天天上工。
计掌柜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但他不喜不怒的,也估量不出心思如何。
他想替这些工人请罪,让东家通容他们几天,好把这些日子的工钱拿到手。谁料他还不曾开口,崔燮便说:“差多少日子,就去干完了再说。这院子既已租给王家了,你们就把雕版工具收拾收拾搬到我那院子里,从别家交接回来就在后罩房找个干净空房干活。若有谁没地方住的也可以搬过去住。”
店伙们都惊喜交加,一个没家累的杂工当即就说愿意搬过去住。计掌柜还有些惊恐,期期艾艾地问他,打算怎么处置他们父子。崔燮淡淡瞥了他一眼,高深莫测地说:“且先记着吧。到年底结帐时再看。”
只要不把他们送进县衙,这对父子就觉得是天大的运气了。两人千谢万谢地下去,先好生把店面擦洗了一遍,打定主意以后要拼了命地经营,好让东家饶恕他们的罪过。
书店后院里闹得欢势的王家人也没走。王大官人假借给他们做见证人,从两位娇妻外室手底下逃了出来,顶着一张花里狐哨的脸跟他们坐了半天——也亏他坐得住。
待到崔燮遣散了伙计,请中人们到厅里吃酒,他才活动活动腰杆儿站起来,笑着说:“崔义士真是海样的心胸,我原以为你家仆人背着你租出院子,你怎么也得把那掌柜的拿去县衙治罪,再把书店后的院子收回去。要么我顶着这张脸在这儿坐着,我这是怕你把院子收回去,等着跟你讲理呢,想不到你是这么个讲道理的人。”
收什么房,上哪儿弄一百两银子赔他。
这群工匠伙计到现在还没跑干净了,就是模范忠诚员工,院子租就租了吧。主席还教导我们“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呢,他也是个签过三方协议,差点正式上岗的图书馆员,敢不跟随着伟人的脚步前进?
反正崔家老宅有个小后院,两层临街的后罩房,足够当员工宿舍和工作室的,没必要为了这院子费钱。
崔燮微笑着答道:“公子当初既给了银子,保住了我家的雇工和院子,那这里自当是给公子住着。我还没跟公子道谢呢,当初书坊被淹事是我不知道,若早知道,早该上门拜谢王公子援手之德了。”
王大官人受宠若惊地一笑,嘴角那道血痕都快绽开了,疼得又“嘶嘶”了两下,连忙握住他的胳膊:“咱们都是豪杰义士,不用学那酸书生,一口一个公子什么的。我看你年纪比我小几岁,叫我一声王大哥就好,我就托大叫你一声崔兄弟了!”
崔燮推辞道:“不敢不敢,在下也不过是个读书人……”
“那你也不是一般的读书人。”王公子在他肩头用力一拍,要不是他坐得笔直,差点就给拍躺下去:“刚才我看了你肩头上,好狞恶一个长疤,是真见过血的壮士才有这般伤口。我平生最爱勇士,回头你到我家去,我家有好大的演武场,好几石重的角弓,口外来的良马,你爱骑射也好,比试剑法也好,我都能陪你练!”
……谢谢,等我回家练二十年一定跟你比。
崔燮刚想谢绝,心里忽然闪过一道念头,目光掠过他青紫肿胀的脸,问道:“王兄真个会武?”那怎么让两个纤纤弱质的女子打成这个模样?
王项祯顺着他的目光摸了摸嘴角,疼得呲了呲牙:“我平生就有些毛病,看不得美人儿难过,不过是几道指甲印子,划就划了吧。我又不舍的打了她,又不忍心休了她,除了忍熬着还能怎地。”
崔燮虽然觉得养外室不对,但对他逆来顺受的态度倒也有些佩服,不由地拱拱手说:“王兄好修养。只是王兄的令正已知道了这院子里的乾坤,以后这边恐怕也难得清静了。在下这书斋却还要再开,只能请王兄多考虑一下将来该怎么安排那位……姑娘。”
王项祯不知是被打的还是吵架时喊的沙哑的嗓子答道:“嗳,回头再说吧,月姐的事我一时想不好怎么办,还得从长计议。不过崔兄弟,哥哥我有件事求你——”
崔燮抬眼看着他,无声表示出疑问。
王项祯被那双眼晃了一下神,停了半拍才想起呼吸来,低下头干笑着说:“请崔兄弟在哥哥这张脸长好之前先别回这书斋了。月姐这妇人有些水性,有你这般风流年少的人物在前头出入,我怕那书院二门不太牢靠,锁不住别人的脚。”
崔燮点点头,平和地答应了:“王兄的内眷在后面住着,我自然要避嫌。这书店平日里有掌柜看管,无事我也不会多来。”
王项祯嘴唇微动,叫嘴角那道伤拉扯得脸庞有些扭曲,按着脸笑道:“我不会让崔兄弟白吃亏,回头我带你去三间房江妈妈家,她家的……”
他一扬脸,目光扫到崔燮干净的脸庞和眼神,自己便把后面的话吞了,轻咳一声说:“回头为兄送你一匹小马吧。义士还需良马配,你骑马挎剑应该也挺好……挺好的。”
一匹马少说要十两银子,真是良马的话上百两也买不下来,这礼可不能轻收。崔燮连忙推辞,王项祯却挥了挥手,说:“行了,哥哥自有打算,等我这张脸养好了再来见你!”
他夫人闹了那一场叫外人撞见,臊的早早就回家了,那位外宅也老实缩进房里,叫人锁了院门。崔燮也不管那家人将来怎么闹,陪着几位中人吃了一顿酒,拿着店里真正的帐册回了家。
那个杂工比他们还早就到了家,让张妈妈安排到了后罩房。崔燮过去关心了他一下,只见那屋里摆上了崔源父子的旧床,有副王秀才留下的旧书桌书椅当工作台,盆桶布巾一应俱全,倒也住得人。
房间角落堆着一箱切削好木板,桌上还有些匆促堆放的纸、墨、胶、矾,李进宝局促地说:“这些都是店里见有的材料,我想着公子过不多日就要印书,索性拿来了。公子不问我们在外头私自接活的事,我也知道感恩,就想预先把板子和料制好,等匠人回来就能即时开工了。”
印刷其实也不着急,他还没定下要印的内容来呢。崔燮也不敢一下子弄太激进,便只问他:“咱们家店里印过彩版书吗?”
李进宝愣了愣,反问道:“公子是说拿杏黄纸、磁青纸的做底,往上印字?那纸不说印上字看不看的清,可是二三两银子一刀的价银,咱们印不起!印不起!”
崔燮沉吟了一下,道:“不是那种,而是在印刷中以不同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