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回来玩儿,就别骂我了。”路西转移话题,“你看我画的。”
他把分镜贴在墙上,整整贴了一面墙。杨子彤惆怅地看了片刻,“真好,”他低声嘟囔,“当初……我想好好画画,以后做动画,做想做的动画。现在——算啦!”他快速地把电脑前堆积的泡面和外卖盒子笼在一起,塞进垃圾袋,“我去丢掉,你快把那袋牛奶喝了。”
路西说,“我喝豆浆了啊,你喝吧。”
“快喝!”杨子彤瞪他一眼,脚步轻快地出去了。路西喝完了牛奶,他还没回来。路西把牛奶空袋揉成一团,当成球投篮。他准头一向很好,这回却擦着垃圾篓的边缘掠过,滚进了电脑桌的下面。
“妈的。”路西骂了句,趴下去够牛奶袋。等他重新站起,杨子彤回来了,表情诡异,眼神晶亮。
“……怎么了?”路西被他盯得后背发毛。
“有人找你诶。”杨子彤捏着嗓子说。
“谁啊?”路西把牛奶袋子扔进垃圾篓,这时门开了,有个人谨慎地探进身体——穿着夹克,头发蓬乱,眼睛发红……竟然是路春江。
“盼盼。”
第19章
路春江局促地将身躯圈进椅子里,看着路西推过一碟绍兴醉鸡,又推过盛着蟹粉汤包的蒸笼,他还要了炸猪排和虾仁馄饨,举箸不定。
“吃。”路西言简意赅。
路春江拽了下夹克衫下摆,“你也吃。”
“我不饿。”路西低头看了眼手机,杨子彤说,“长得哪有你说的那么磕碜啊,这不是挺帅的?”
帅吗?路春江坐了一夜火车,清晨五点半到达上海。真稀奇,这个年头,居然有人首选普快,而不是买张高铁票,最多四个小时就能摆脱无聊的旅程。“……吃点儿。”路春江带着鼻音嗫喏,夹了只包子放在路西的碟子里,再英挺的鼻子和眉毛也掩饰不住那股子怂样。他垂着眼睛慢慢地将汤包咬了一口,被瞬间涌出的油水烫得措手不及。路西冷淡地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擦拭衣服,胸襟处终究留下一小片油渍。“有汤,你小心吃。”路春江还多此一举地叮嘱,“别烫了舌头。”
他躺在肮脏的卧铺上颠簸了十七个小时,想来是真的饿坏了。炸猪排、馄饨和醉鸡被吃得干干净净,但蟹粉汤包留了下来,不知是被烫出了心理阴影还是不喜欢馅料的味道。路西自己也不喜欢蟹粉包子,总觉得腥气挥之不去。他甚至很少吃螃蟹。可路春江好容易出门一趟,千里迢迢地从北方来到江南,理应品尝一下特色食物,即便发现根本不合口味,那也勉强算是种新鲜的体验。
路西百无聊赖又恶毒地想,待会儿去哪找几只蟑螂放在路春江面前,试试这个怂包的反应。
“你订酒店了吗?”
路春江擦拭嘴角,抬起脸,小心翼翼地观察路西的神情。路西不耐烦,那是肯定和必然的,他贸然来访,搅乱了路西的生活。“没有。”
“那你吃完了吗?”
“吃完了。”路春江紧张地起身,“那个,盼盼。”
“先找个住的地方。”路西摆了摆手。
两个人一前一后——路西在前,路春江在后,沉默地走在雨后的街头。学校附近有不少小旅店和快捷连锁,路西随意挑了一家,抄着手走进去。路春江拎着行李,谨慎地避过水坑和台阶。他被要求出示身份证登记信息,听到路西说,“就他自己,我不住。”
“只有标间了,可以吗?”
“行。”
房间在三楼,进入电梯,路西刷了房卡。狭窄的空间里,路春江嗅到一丝香甜的信息素,只是单纯香甜,没有吸引力。抑制剂还在起效,路春江胡思乱想,跟着路西,像条佝偻的尾巴。房间看起来很干净,散发着消毒水的气味,掩盖住了甜香。路西打开空调,然后问道,“你来干什么?”
“我,”路春江咬着嘴唇,“我来看看你。”
“不必。”路西很冷淡,“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先回去了。”
“盼盼,”路春江拦住他,忙不迭地打开行李箱。他带了整整一箱零食,居然还有豆腐干和辣条,“给你的。”
“我不吃,你留着吧。”路西笑了笑,但绝对不是善意的笑容。这点便宜的东西入不了他的眼,路春江失落地垂下手,他记得路西以前特别喜欢吃那种豆腐干,去超市缠着他买。“你拿去,咱们那才有这个……”
“这里也有,到处都有卖的。”
路春江指尖冰凉,空调的暖风温暖不了他。“你不喜欢吃了吗?那就算了。”他抖抖索索地掏出钱包,他一路上担心钱包被偷,抱在怀里,就囫囵打了个盹。“咱们家那个老房子,就是奶奶的房子,拆迁了。分了四套房,我一套,叔叔他们一家一套。剩下那套卖了六十万,钱平分了。”他抽出路西给他的银行卡,递过去,“钱我存卡上了,你留着、”说着顿了下,沙哑道,“留着结婚用。”
“你来就是为了这事儿?”路西抱臂,似笑非笑,“给我送钱?”
“你……没钱不好,上海物价高,留着钱傍身。”路春江觉得舌头麻痹,他不知道自己把话说清楚没有,“拿着。”
“你家的钱,和我半点儿关系都没有。”路西放下手臂,“你留着结婚吧。”
路春江努力把银行卡塞进路西怀里,路西连理都不理,径直推开他。小小的卡片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盼盼,”路春江拽住路西的胳膊,“盼盼,我、我请了假,咱们谈谈,谈谈行吗?”
路西甩开他的手,胸口起伏,“行啊,”他居然答应了,“出去,出去谈。”
两个人又走在了雨后的街头。香樟低垂着叶子,人流匆匆。路西没有聊天的欲望,路春江便紧跟着他。他们走了很远,又上了地铁。路春江没有问去哪里,他不敢开口,话语在喉间纠结。最后路西带他穿过一条街道,他看到浑浊的江水滚滚而去,东方明珠塔矗立在对岸,游客嘈杂,摆出各种姿势拍照。
路春江也拍了一张,没有人入镜,只有东方明珠。然后路西带着他又上了地铁,这次的目的地是一处石库门,依旧是攒动的游客,他们沉默而怪异地夹在欢声笑语中,格格不入。
忽然细密的雨丝落下,路春江带了伞,撑开,追着路西的背影。路西不想跟他靠得太近,他们两个人都有大半身体在伞外,时常被人潮冲散。最后路春江抓住路西的手,把伞塞过去。
“不用。”路西拒绝。
“我衣服防水。”路春江低声说。
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在上海市内转了几个地方,天渐渐黑了下来,华灯初上,魔都开始显现出另一番景象。但路春江无心欣赏。路西领着他又吃了顿饭,烤麸、红烧肉、葱油拌面和响油鳝糊。路春江暗想,他可能不太适应浓油赤酱。潦草地结束了晚餐,两人一前一后地回到那个快捷旅店,路西没有上去的打算,路春江说,“我明天就、就回去了。再……再说说话,行吗?”
几乎算是恳求了。
他也清楚,他这幅低声下气的样子让人不快。可他有什么办法呢?他就想和自己的弟弟多待几分钟,喝杯茶,修复关系。他想了两三个月,鼓足勇气离开安全区域,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就一会儿,就一会儿。我明天下午的火车,一点半。票都买好了,我只能请三天假。盼盼……”
恳求奏效了。路西随他回到那个狭小的房间。路春江烧了壶开会,注入一次性杯子。他曾经组织过无数次语言,几次试图张嘴,都失败了。时间在无言中一分一秒地消逝,八点、九点、十点……
“你在那张床睡,行吗?”路春江再一次发出恳求,“太晚了,外头不安全。”
路西没说话,好在他的行动应该是答应了。他洗了澡,然后躺在靠窗的那张床上玩手机。路春江也洗了澡。洗澡没能让他的思路更加明晰,等他耗费了大量的水,湿漉漉地走出来时,路西好像已经睡着了,侧着身体,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肩膀。
“盼盼,”路春江轻声呼唤,“盼盼——”
路西蜷缩着,没有任何回应,柔软的头发搭在颈后。路春江站在床边,暖风吹拂着他的脸和脖子,他清楚地听到心脏在胸口鼓动。最后,他颤抖着揭开路西的被子,躺进去,紧接着关上灯,漆黑一片。
第20章
下雨了。灯火随着江水摇曳,汽笛穿越层层水汽,悠然长鸣。
路西站在一棵树下,玉兰雪白的花瓣落了满地,在水坑中打着旋儿,像白玉的小舟。他喜欢这种花。北方也有玉兰,可也许是干燥的缘故,花朵小而干瘪。
“这是什么?”有个人问,哑着嗓子,“这种白花……”
“玉兰。”路西说,“你没见过?”
凉风伴着细雨,他就站在树下,看枝头的花苞次第开放,而后凋零。那个人还在絮絮地问,“你冷不冷?”
“我不冷。”
“你肯定冷的,到我这里来。”那人环住路西的腰,将他轻轻拉进怀中,“我在这里,”他诚恳地说,“我就在这里。”
路西醒来时,已经过了十点。
他有个坏习惯,醒了先玩会儿手机,美其名曰“清醒大脑”。这毛病还是从杨子彤那学来,老曹说,“好的不学坏的学。”又捏杨子彤鼻子,“没办法,反正你也没有点给人学。”
横竖没有大事发生,左不过堵车,地铁故障,警方呼吁警惕新型诈骗。路西看了眼时间,又看了眼工作室的微信群,一如既往地乱聊天,摸鱼,拖延症哀嚎。杨子彤八点多消息发来,“怎么样了?”九点又来,“哦,我帮你请假。”
被窝暖意融融,熟悉的气味让人安心的同时又焦虑暴躁。路春江的信息素和他本人一样,往好听了说,平和,往难听里形容,那就是窝囊,优柔寡断,没个alpha的样子。也许是先入为主,路西继续刷微博,忽然梦中絮絮叨叨的噪音变得越来越清晰,路春江说,“……好,那谢谢您了。”
路西猛地坐了起来,身体深处的酸痛提示他昨夜发生的一切,他毫不畏惧地朝窗边看过去,路春江怔怔地靠着墙,好像吓呆了。
“……”
等了几分钟,可能也就几十秒……路西觉得自己等了半辈子那样漫长。路春江依旧一声不吭,愣愣地贴着肉色的墙。走廊有人高声谈笑;旅行箱的轮子骨碌骨碌地由远及近,再由近到远;电梯“叮”地停住:有人出,有人进,有人来,有人离开。一个最平凡的上午。
路西叹了口气,空虚发自肺腑。没意思,没劲透了。这事儿本来就没意思,而且没有意义。他从床头找到衣服,套上一只袖子。这时路春江终于说话了,声音沙哑,惶恐地颤抖着,“盼盼。”
“你自己走吧,我就不送你了。”路西套上另一只袖子,往下一拽。他控制不住力度,腰背撕裂了般疼痛。裤子掉了下去,他伸手去够,这下顿时全身一起抗议。他应该躺下,好好躺着,是了,换个人,如果不是路春江的话,发生那种事之后,此时此刻他们会依偎在被窝里,像两只心满意足的鸽子,为彼此梳毛,讲讲废话。但谁叫那是路春江呢?路春江只会衣衫齐整地靠在床边,满嘴不知所云的废话。
“操,”路西咒骂,“我操他——”
然后他清醒了。
自找的,怨不得别人。他不是口口声声要和路春江断绝来往么?干嘛还要深更半夜和他住在同一个房间里,还脱了衣服,赤身裸体。路春江在黑暗中贴过来,胸膛紧紧地贴着他的后背。他听到心跳,快而有力,没过多久,他的心跳也跟着加快了速度,因为路春江的手臂抱住了他的腰,嘴唇温柔地落在他的后颈上。
“盼盼,”路春江唤道,“盼盼。”
“滚,”路西潦草地套上裤子,“你他妈给我滚。”
“盼盼——”
“滚!”路西红了眼眶,酸意冲上鼻头,他强忍住泪水,“行了吧!你满足了没有?满足了你就赶紧滚,滚回去!操!”
他穿上了袜子,由于愤怒,无暇顾及身体的疼痛。他恨自己心软,屈服于路春江的哀求,不但留下来过夜,更毫无反抗地发生关系——发生关系!真是种美化。他这个便宜弟弟本来不就是给养兄睡的吗?路春江养活他,他就该给他睡,况且之前他不是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地求着养兄来睡么?路西咬着牙,自己对自己说,那你他妈生哪门子气?你求仁得仁。
袜子穿好了,接着就是鞋子。十点多了,现在去工作室还来得及。路西跳下床,哆哆嗦嗦地找他的背包。他听到路春江走过来的脚步声,于是干脆连包也不要了,抓起手机就要逃走。路春江显示出了惊人的速度,他拦腰抱起路西,在他的挣扎和反抗中,两人一起摔倒在床上。路春江用体重压住路西,路西脸朝下趴在凌乱的被褥中,喃喃道,“你到底想干嘛?”
“我,”路春江哽咽,“盼盼——”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路西头疼欲裂,路春江的信息素环绕着他,像波涛汹涌的海。他被海浪击倒,濒临崩溃,“你跑来上海,就是为了这个?”
路春江摇摇头,泪水划过脸颊,滴落,浸湿路西脖颈后的那片肌肤,“我想你。”
“你走吧,”路西丝毫没有被触动,他就想笑,放声狂笑,“十一点了,再不走,你就赶不上火车了。”
路春江还是摇头,“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你说。”
“盼盼!”
路西动动胳膊,那只手立刻被按住了。路春江紧张地压着他,不许他哪怕动一根手指。“路春江,我们断绝关系,你是不是挺伤心的?”
“我很难过,”路春江断断续续地掉眼泪,“我每天都想你。”
“哈哈,”路西短促地笑了声,“你难过吗?那就好。实话告诉你,我恨死你了。你难过,我才高兴。你越难过,我就越高兴。我巴不得你肝肠寸断呢……等你死了,我一定起立鼓掌,给你风风光光地发丧,然后把你的骨灰扔进臭水沟里。”他咬牙切齿,“我就是要让你难过。”
路春江似乎被吓住了,僵硬地压在他的背上,许久没有动静。路西痛快极了,他说出了心里话:他就是想看到他养兄难过……为他难过,为他一个人难过。
扭曲,变态,什么样的妈生什么样的儿子,他路西就是路家亲戚口中永远养不熟的坏种。
路春江没有松开他制造的桎梏,相反,他越贴越紧,把脸慢慢地贴上路西颈后。
“你恨我……那又怎么样?”路春江咕哝着,“我喜欢你啊。”????
第21章
路春江记得那个下午,满城柳絮,他从城东搭上公交,花了足足一个半钟头才回到城西的家中。防盗门后的木门半敞着,于是他偶然间听到路西在倾诉烦恼,少年刚刚变声,叹着气,像考了不及格的孩子。
“奶奶,哥哥不喜欢我怎么办?”
那个时候,奶奶的神智已经昏沉,很少清醒,大多数情况下,她连路春江这个孙子都不认识,一个劲儿喊他“东升”,那是路建洪的乳名。她以为儿子还在人世,咧着掉光了牙齿的嘴巴微笑。
“哥哥好像谈恋爱了。”
路春江捏着钥匙,手一顿。学院里是有个女孩对他频送秋波,他也有几分心动。“他谈恋爱了,以后就会结婚。结婚了,就会有小孩。奶奶,我看电视剧里演的,哥哥娶了厉害媳妇,就把弟弟赶出家门。要是哥哥撵我走我可该怎么办呀?我没地方去了。”
“不会的。”老人声音含糊,“东升……好。”
路西幽幽地叹了口气。
往后的日子到底该怎么过,路春江尚不满二十岁,家庭变故纷至沓来,他没有认真思考过。他必然是要结婚的,已经没了父母,医生说,奶奶也只剩下最多两年寿命。他没有家人了,路春江感到恐惧。好在他还有个路西。小小的路西要他到床上一起睡,那天夜里他搂着弟弟,路西蜷缩在他的怀中,大脑袋,腰杆细瘦,一颗营养不良的豆芽菜。
“盼盼。”路春江用下巴蹭了蹭路西的头发,嗅到淡淡的甜香。盼盼身上有股奶味儿……他老早就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