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他太简单粗暴了,路春江擀着饺子皮反思,他不该打路西——从小到大,他和路西在一起十三年,从来没动过手。那一巴掌打下去连他自己也懵了,太重了,路西僵在床上,吓得一动也不动。
后来他道歉了吗?路春江无法确认。那段记忆非常模糊,黏黏糊糊,像团半透明的胶。他小时候常常抠妈妈柜台边缘的那种胶水,叫什么玻璃胶的,捏在手里玩儿。那段记忆就像玻璃胶,捏着捏着,猛地便碎了……再也拼不起来。他只能肯定叫了救护车,送路西去医院,打针,吊水,隔离了一天。然后路春江请医生给路西做了手术,皮下埋植抑制剂,他担心弟弟在外面也会突然发情,稀里糊涂地抱着某个alpha求欢……他不敢想象那个场景。
出院后的当天,路春江为了赔罪,给路西买了他最喜欢的肯德基。父母去世后他们吃不起很贵的东西,那点抚恤金要留着上学和生活。路西考好了,路春江就给他买肯德基的甜筒或奶昔。路西舔着那点甜味儿,每次都笑得特别开心。
“你……我知道你不好受,吃点儿吧。”路春江出了一身汗,他垂着眼睛,没去直视弟弟憔悴的脸,“草莓奶昔,还有那什么鸡块。”
路西的手安静地放在毛巾被上,手指又白又细,“咱们……咱们俩是兄弟,”路春江艰难地措辞,“我知道,你就是不小心。我也不小心,这事儿主要怪我,我没跟你说清楚……说明白。”他生涩地打着哈哈,“呵呵,人都有犯浑的时候,你要记得按时吃药。不然你一个人在上海,那么远,我会担心你。那个……你,你也成年了,是大人了,”路春江颤抖着伸手,想揉乱路西的头发,路西偏开头,他失落地叹口气,“是时候找个朋友,谈谈恋爱。别老在家里,在家里干嘛啊……你看,你哥我也得给你找个嫂子了,我想找个顾家的,结婚之后还能照顾你。你在上学,想念到多久都可以,我们支持你……”
奶昔路西没吃,化掉了,一碗黏黏糊糊的液体,糖水草莓半浮半沉。路春江以为路西害羞,不好意思——任谁发生那样的错误,都会难堪,连他自己也一样。他差一点、差一点点就失去理智,居然想要标记他的弟弟!路西滑腻柔软的身体在怀里异常火热,路春江记得那种触感。他丢失了初吻……和他的弟弟!太荒谬了。路春江扔掉了奶昔,他打算调整下心理状态再跟路西深入地聊聊,但路西第二天就提前返校,让他措手不及。
“你要回去了啊?”这段记忆是清楚的。路西拖着箱子,单薄的身体似乎在发抖,又像是幻觉,他说,“学校有事儿,我先回去了。”
路春江茫然极了,“明天走不行吗?”
路西摇摇头,眼角通红。
“这么急?还没给你包包子呢……”
进门面条滚蛋包,这还是卞美英告诉路春江的。母亲笑着说,“等你长大了,要离开家了,得吃个包子才能走。这是规矩。”
不过路西没心情遵守规矩了,他摆摆手,拧开门,甩上门,下楼……一气呵成。路春江没去追,他站在阳台往下看。夏天的阳光倾泻而下,像火,而路西的背影就笼在那团火里,渐渐融化了,消失了,不见了。
第9章
大年初一非常无趣。路春江把昨夜剩下的馅儿包了饺子,路西没起床,他就自己下了一小锅,囫囵吃了。集体供暖烧到二十七度,热得满头冒汗,他脱掉羊毛衫,搭在沙发靠背上。电视台在重播春节晚会,他乏味地看着冗长的小品和相声,楼下零散地鞭炮声不绝于耳,有走亲戚的,小孩子尖叫吵闹。他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在商场上班,年三十那天也要上到晚上六点半。他哭喊着要去找母亲,父亲就骑着那辆巨大笨重的自行车带他沿街溜达,碰到一个中年男人卖氢气球。父亲买了一只,平息了他对母亲的思念。回家后那只气球被黏在镜子上,第二天缩成拳头那么大,红红的像个瘪掉的西红柿。
路西出来了,头发蓬乱,散漫的眼神拂过路春江的脸和崭新的衬衫,没有稍作停留。路春江说,“盼盼,饿了吗?”他摇摇头,去洗漱了,接着又回到房间,“嘭”地关上门。路春江难掩失望,路西没回家,他就这样坐在客厅,路西回来了,他还是坐在客厅……没有任何变化。
他为什么期待路西回家呢?因为寂寞吗?是寂寞。他想要个家,一个有人气,有人交谈、说话,即便争吵的家,而不是冷冰冰的,只有电视剧嗡嗡作响的清冷的客厅。路春江特别热衷于加班,帮同时代课,守着学生上晚自习——其他老师眼里的苦差事。反正家里没人等着他,他回来干什么?对着母亲的遗像诉苦吗?
没意思。
十一点多,大鹏打过来电话拜年。几个好哥们要聚聚,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肯定不成,初五得“破五”,各回各家,也不行。再晚可就开工了。“你初三有空没?”大鹏说,他明天要陪对象回家去,本地人算方便,不必为了过年在哪儿争吵。路春江说,“有空。”大鹏说,“你咋听起来不高兴呢?是不是路西惹你生气了?”
“没有。”路西根本不搭理他,把他当做一团空气。聚会的时间、地点约定了,路春江就继续守着冷掉的饺子看重播的春晚,中途又接了几个电话。他听到路西在房间里也打电话,声音很柔软,语气温和,像以前对他那样。路春江心里很不舒服,他希望和路西回到以前的关系里去……他是体贴的哥哥,而路西是那个可爱的弟弟。
路西小时候,应该说,那件事之前,都是极为可爱的兄弟。路西很贴路春江,即便路春江不带他玩儿,还给他吃便宜的、两元一大包的便宜果冻。后来路春江就给他吃带果肉的果冻了,路西喜欢橘子味儿的,但不多吃。他就吃一两个,“哥哥吃。”
“哦,你再吃呗。”路春江写作业,升上初中后,作业变得多起来。他没法天天出去疯跑了,妈妈说,他得考上实中,以后才能考个像样的大学。路春江咬着笔头,为几何烦恼。路西就坐在旁边,拿着笔,在纸上画画。
“给我挠挠。”路春江说,“背后,痒痒。”
路西赶紧过来,小手非常温暖。他掀起路春江的背心,“这里吗?”
“对,你咋知道的?”
“这里红了一块。”
温暖的手指认真地挠着那片红了皮肤。路春江说,“好了。”路西就放下他的背心,把毛茸茸的脑袋凑到他面前,蹭蹭他的胸口,接着坐回去继续画画。“你画啥?”路春江做完几何了,“画的人?”
“这是你。”路西羞涩地捂住纸片,“我还没画好。”
后来路西一直在画路春江,也一直没画完。一张肖像有那么难画吗?路春江对着镜子思索过,他长得不算难看,遗传了老妈的眼睛和老爹的嘴唇,高鼻梁,青春期也没发过几颗痘痘。他翻看路西的画夹,弟弟画了许多东西,同学、老师、卖菜的老头……甚至包括楼下的野猫,可就是没有张完整的他。他于是捉住弟弟,把路西按在床上,挠他的咯吱窝,小小的路西扭动着纤细的身体,“我痒——”
“你画的我呢?”路春江吓唬他,“拿出来,不然我咬你!”
路西求饶,“我还没画好。”
“你都画大鹏了,怎么就不画我?”
“我画了,没画好,真的。”
路春江放开路西。路西身上一股奶味儿,果然是个没长大的奶娃娃。可能是小时候营养不良,他总蜷缩着不肯发育,又瘦又弱。路春江拍拍他的肩膀,路西凑过来,脑袋在他胸口蹭来蹭去。
“我画张最漂亮的送给哥哥。”弟弟甜甜地说。
初一过去了,路西晚上吃了几个饺子,又缩回房间玩ipad。这几天没外卖,不然他也不会稀罕那碗皮儿都破了的包子——路春江意兴阑珊,对门老郑家欢声笑语,显得他家格外冷清。他本来买了春联和福字,想弟弟一起贴。现在那堆红纸还在书架上,就像他一样,没人理睬。
初二和前一天没有任何区别。Ipad不知什么好玩,路西捧着不撒手。他吃饭时在客厅逗留半个小时,路春江努力搭话,收获了几个心不在焉的鼻音。终于到了初三,路春江早晨起来,洗个澡,把头发吹干,然后换衣服。新衬衣、羊毛衫,但没有新的羽绒服。他还买了双新鞋,收拾停当后敲了敲路西的门,“盼盼,我出去一趟。”
没有动静,路西还在睡。路春江忍住推开门看一眼的欲望,去了大鹏给的那个地址。几个兄弟都胖了,张波胖的尤其厉害,挺着啤酒肚哈哈,“哎呀,泉子!可把你等来了,平时喊你你都不出来,带高三?”
“没,高一,我是班主任,事儿多。”路春江摘下围巾,“你得减肥了。”
“减不下去啦!”
一群人兴高采烈地聊天,喝酒是免不了的。除了路春江,就辰辰还没结婚了,可也有了对象。“你别太挑了,”斌子端着酒杯劝他,“合适就成!”
路春江苦笑,“都是人家看不上我。”
“胡扯,什么人啊看不上你?你工作好,长得好,脾气也好,放哪儿都不难找——”
“嫌我负担重吧。”
这是实话。路春江没了父母,就相当于没有父母的退休金。家里就一套二十多年前的旧房子,还要养个上大学的弟弟。高中老师说好也好,说糟糕也糟糕。“我没啥闯劲儿,也不会说话,你们寻摸着要有不那么挑的,给我介绍介绍。”
“没问题!”兄弟们异口同声。
这顿酒喝到下午两点多才散。彪子喊着要去唱歌,路春江拒绝了。他担心路西没饭吃。打车赶回家里,路西的房门依旧紧闭。路春江衣服都来不及换,手忙脚乱敲门,“盼盼,盼盼你吃了没?”
无人应答。
路春江拧开那扇门,房间里是空的。
路西不在,路西的背包也不在。
路春江顿时出了一大身冷汗,酒全醒了。
第10章
路西开门的时候,已经过十点了。
书包背带松了,滑下来,他懒得整理,干脆就半挎着,掏出钥匙。路家以前是简陋的蓝色防盗门,蒙着绿色的塑料纱网。那时还没有后来的防盗门,家家户户都一样。但卞美英爱干净,经常用水冲洗。于是塑料纱网一直亮晶晶的,像新的一样。
新的防盗门是路西不回家的两年间换上的。路春江起初经常联系他,打电话,发短信、微信或语音,一次老长一大段,仿佛向领导汇报工作。路西看到就删掉,最开始出于难过,后来成了习惯。忘记路春江他反而活得突然轻松许多,同学说他比大一开朗活泼,连他自己也这么觉得。
门开了,客厅的灯亮着。路春江坐在沙发里,一下站了起来,“你干什么去了?”
下午路春江打了十几个电话,路西接了一次。“不是说过了吗?”他换了鞋,鞋底粘着红色的爆仗碎屑和泥土。他下午不小心接到路春江的电话时,正跟工作室的同事聊天。“你去北京干嘛?”路春江问,脸色非常难看。路西冷笑,“去喝酒啊。”
“你去北京来回跑,就为了喝酒?!”
路西一早出门,那会儿路春江还没醒。他上了去北京的动车,看着窗边光秃秃的田野,犹豫了又犹豫,还是改签了火车票,当天去当天回,不在北京过夜。这是他最后一次在路家过年,他这么想。然而他现在恼怒自己一时心软,“对,就为了喝酒。”
他身上有并不浓郁的酒气,路春江有鼻子,当然闻得到。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暗,“你一个人跑出去,大晚上才回来——去喝酒?”
路西懒得理他。暖气让他浑身冒汗,太热了,他脱掉外套,口袋里的钥匙哐当响了声。路春江拦住他,“你和谁喝酒?”
“朋友。”
“哪里的朋友?”
“跟你有关吗?”路西推开路春江,鄙夷道,“你不也喝酒去了吗?”
路春江身上也有酒味儿——白酒和烟混在一起,他确定路春江不但喝酒,而且吸了烟。路春江平时不吸烟,肯定是狐朋狗友聚会的“交际”。路西十岁就见过大鹏躲在楼下小屋的过道抽烟,他装作天真的样子“无意”透露给大鹏的妈妈,然后那个白痴挨了结结实实的一顿竹笋炖肉。
“你能跟我一样吗?”路春江果然为路西的鄙夷气愤,“你才多大!”
“我是成年人。”路西抱着手臂,“我乐意。”
这种态度无意激怒了他的便宜哥哥,“路西你少这个口气跟我说话!”
“我哪个态度,哦,要低声下气地求您吗?——路春江老师,我申请出门和朋友喝酒,早上九点出门,晚上八点到家。是不是要写书面保证书,签名画押按血手印?”
“……”
路春江举起手,路西不躲,很无所谓地等着那一巴掌下来。大鹏那群王八犊子老说路春江没有alpha的气势,太温和,其实路西觉得那根本不是一码事。路春江会生气,只是他用其他的办法,不用拳头说话。可alpha的本性是无法改变的,他骨子里的控制欲和支配欲会让他头脑发昏,干出些匪夷所思的举动。路西等了半分钟,路春江举着手不动,浑身打摆子似的哆嗦,眼圈泛红。没用的孬种,路西向前挪了半步,偏过头,“打啊?”
“弟,我不打你,”路春江放下胳膊,胸口剧烈地起伏。下午他真是吓懵了,以为路西提前离开。他发了疯似的给路西打过去,对方拒接。他持续不断地拨通那个号码,甚至想过报警……他好不容易才回来的弟弟!这个家剩下的唯一的亲人……他的怒火偃旗息鼓,几乎是低声下气地向路西道歉,“对不起,我喝了点酒,糊里糊涂的。盼盼你累了吗?饿吗?我给你做点东西吃吧——”
可路西才不领情,“路春江,你这样有意思吗?”
“……我到底怎么惹到你了?”路春江说,“盼盼,我觉得很没意思。你出去也不和我讲一声,你知道我在家里多担心你吗?你一个人……”
路西转过身,不去看那双通红的眼睛。“放心,”他轻声细语地给路春江心口再插了一刀,“我朋友不像你,不会没事儿想着强奸我。”
“我没——”路春江像被当面抽了几巴掌,惊慌失措又羞愧难当,“我没有!”
“你没插进来?”路西“哐”地摔上了门。
初四一整天,路春江就蔫头蔫脑,毫无活力。他去超市买了很多菜,路西听到他在阳台忙活,脚步拖泥带水。他还是想修补这段破碎的兄弟情,即便需要大幅退让。而路西也觉得没意思,他躺了一整天,在下午六点改签了车票。
“吃饭吧。”路春江垂着眼睛,“我做了菜。”
六个菜,路西只吃了边缘处的几根装饰用的豆芽。吃完饭,他回到房间,躺在那张小床上。这张床以前属于路春江,枕头、床单、被子一应换了新的,嗅不到他的信息素。路春江在客厅,他大概期待路西回心转意,能出来陪他聊几句,看看电视。路西翻了个身,他明天就要走了……一切就要结束了。
九点半的时候,路春江终于放弃了希望。他敲敲门,小心翼翼地开口,“你明天几点的车?”
“十一点十分。”
“那……你想吃什么馅儿的饺子?”
“随便。”
“给你包三鲜的吧?你喜欢虾仁儿。”
“嗯。”
这个“嗯”给了路春江鼓舞。他又去厨房忙活了,忙到十一点。他买了虾,亲手剥了。他得表现的亲切点儿,让路西感受到家庭的温暖……暑假他就会回来,说不定带着男朋友回来,他可以帮忙把把关,要是人好,就在一起吃吃饭,喝喝酒……
可惜,路春江的希望破灭了。第二天,也就是初五的清早,他睁开眼睛。天蒙蒙亮,六点半,他听到外面有人走动,赶紧披衣服爬起来,一看,路西穿戴整齐,背着包,正要开门。
“你去哪?”路春江刚醒,头脑还晕晕乎乎,“不是十一点的车吗?”
“哦,我改签了七点半的。”路西说,“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