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生活的人,都有着漫长的寿命和执念,也都无聊的很,所以任何一点小事,都能被津津乐道好几天,但凡有一点不愉快,大家也都乐意在街头巷尾争吵一番打打小架,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消遣。
而每当阎薛一出现,两人的迷恋者都能碰撞出火花,这已经成为人人皆知的事情。
但这一次,却并没有引起任何纷争。
只因为阎罗王下令,在十月十五之前,地府所有地方戒严,不允许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所以,一众女妖们只得掰断了指甲咬碎了银牙跺着脚远远离开这里,图一个眼不见心不痛。
所以白老板跟姑娘们聊天的时候,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放出些消息,这些消息再被她们传播到更多人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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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望乡井边的裴先生依旧松松地握着他的钓竿,只是屁股底下普通的小竹椅,却换成了宽大舒适的黑荆木椅,靠上去以后,整个人都会放松下来。
椅子上雕刻的咒文隐藏在繁复的花纹之中,便是再细心的人也察觉不出来。
只是那雕刻的刀法与纹路,一看便是出自妖兽一族。
裴先生窝在椅子中,看一眼向自己走来的人,又看了看不远处白老板铺子里那看不分明的黑衣身影,目光了然。
“他们两个吵得人没法睡觉,我来这里躲躲。”白老板铺子里的小伙计小六从望乡台边熟门熟路的摸出个小板凳坐下磕瓜子,“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人。”
裴先生低低地“嗯”了一声,没再吭声,小伙计则拖着小板凳自来熟地跑去跟排队的鬼魂们唠嗑侃大山,除了听他们絮叨自己生前的过往和对人世的留恋,还顺带给他们普及了一下幽冥即将发生的大事。
大事自然只有两件:阎罗王大婚和聘礼玉素。
裴先生耳中听着随风传来的只言片语,有些出神。
这个小伙计,也不知是聪明敬业还是没心没肺,但不亏是白老板教出来的,散播消息的能耐真可谓一流。
就连这些新来地府转眼便要去投胎的魂魄们都不放过,怪不得短短几天时间,玉素将作为聘礼在阎罗王大婚时由妖兽公主带着游街的事情,便传的沸沸扬扬无鬼不知无鬼不晓。
这种情况下,便是隐藏再深的人,也该听到消息了。
小伙计说的嘴巴都有些干了,这才又拖着小板凳跑回来,在裴先生身边坐下,接过他适时递来的茶,喝了口润润嗓子,开始哼起一支不知名的小曲儿来。
裴先生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小伙计道:“小六,你来这里多久了?”
小六哼着的小曲儿猛然断开,他仰着脖子想了想,有些不确定:“按人间的历法算来,大概有……四百年了吧?”
“这么久了啊……”裴先生低声叹道。
“裴先生,你怎么了?”小伙计见他一脸感慨,有些不解。
裴先生便扯出一个浅笑:“我是想到,当初阎薛与白老板还没有这么熟,他们可是因为你,关系才这么好呢!”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小伙计咧着嘴笑,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末了又念叨了一句:“他俩可真是冤家,见面没有不吵架的时候!”
对此,裴先生深表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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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嫡亲的妹妹要成婚,嫁的还是幽冥的王,所以妖兽族王宫里都已经忙翻了天,但靳双楼还是时不时地过来,只是比往常来的次数少了些。
忙则忙矣,可能看的出来,靳双楼十分高兴。
他是真的高兴,由衷的为唯一的亲妹妹感到开心。
“我们都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但是双柔比我勇敢,也比我幸运。”
鸦青色的长衫上,金色暗纹仿佛峥嵘的鳞爪,桀骜不逊的妖兽太子在这里一向都是低调的,他站在裴先生身旁,看着他仿若不闻一般,慢悠悠地斟茶,苍白的手指仿佛透明,便能想象到此刻那双手,一定是冰冰凉凉的。
靳双楼伸手接过茶杯,碰触到裴先生的手指,果然凉的很,因为人多,他不得不放开,压低了声音问道:“暖玉带着吗?”
裴先生略略侧头望着他,双眸微弯,颊边露出浅浅笑意,伸手拍了拍胸口:“一直贴身带着,很管用呢。”
靳双楼忽然感觉心口一跳,连呼吸都有些窒息。阿裴这样的笑容,让他有些忍不住想要抱抱他。
“我明日再来看你。”他猛然转头,快步离去。
留下裴先生不明所以。
就这么走了?
“裴先生。”一个娇柔婉转的声音在望乡井的另一边响起。
裴先生扭头看过去,氤氲的香火气模糊了那人的面容,但依稀能辨别的出,是一位身姿窈窕的女子。
他微微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会儿,才慢慢站起身来。
那女子掩唇一笑,见他走过来,便转身当先往不远处的凉亭走去。
红衣黑帛,墨金束腰,裙摆迤逦,像是暗夜里盛开的艳红色花朵,行动间无不彰显优雅动人,单单是一举手一投足,便叫人心折。
那女子在凉亭中站定,回身的动作仿佛夜莲盛开,微微一笑间,就连街上的一众幽魂怨鬼们都看得直了眼睛。
裴先生放慢了脚步,慢慢靠近,等他踏入那凉亭时,那女子伸手悠悠划过,便在亭外布了结界,阻隔了一众探寻的视线。
“小女子靳双柔,见过裴先生。”她福了福身,轻轻开口,嗓音娇柔婉转,让人如饮清泉。
一边起身,一边伸手拂过亭中桌凳,霎时间原本简陋的青石桌凳便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锦缎。
裴先生没有说话。
“裴先生请坐。”靳双柔优雅地伸手示意,柔白的手指仿佛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裴先生依言坐下,依旧没有说话。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靳双柔一双水涟涟的眸子柔柔地望着裴先生,提起裙摆,却是在裴先生的面前跪了下来。
第 7 章
“你这是做什么?”裴先生稀奇道。
“双柔前来谢恩,谢先生为双柔寻来的好缘分,谢先生能够成全。”靳双柔声音依旧是轻轻软软的,态度诚恳真挚。
“这不是我的功劳,是你的造化与努力成全了你自己,裴某不敢居功。”裴先生侧身想让过这一跪,双柔却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先生当得起。”靳双柔语气肯定,“倘若没有先生,双柔走不到这一步。”
裴先生叹了口气:“我说了,是你自己成全了自己,若无其他事,还是请回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先生!”双柔略抬高了语调,“既然哥哥来得,为什么我来不得?”
这话说得有些像小孩子在赌气。
裴先生眼底却现出一丝笑意。
这才有点儿当年那个小丫头的样子嘛。
“过几天就要做新娘子了,还不乖乖在家里呆着,到处乱跑做什么?”裴先生语重心长的劝慰道。
“其实双柔前来,还有一件事要求先生……”靳双柔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不知道该不该说。
“玉素的事情你不用担心,”裴先生望着双柔水光涟涟的眸,“我保证不会搅了你的婚礼,你只管放心。”
“双柔不是担心这个,”靳双柔咬着嘴唇,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出来:“双柔想问先生,先生心里可有哥哥?”
裴先生轻轻敲打着桌面的手指顿时僵住。他垂眸避开双柔的目光,许久没有言语。
双柔也不急,静静地等着。
许久,裴先生才缓慢地开口,嗓音有些低哑:“小丫头果然是长大了啊,懂得关心哥哥了,”他扯出一个笑,“时候不早了,快回去吧。”
“先生为什么不回答我?是因为答案会让双柔和哥哥伤心吗?”靳双柔倔强地盯着他。
“哥哥一向偏执,他为先生做了那么多,便是石头的心肠也该化了,为什么先生还是无动于衷呢?”
裴先生忍不住失笑。
“我与你哥哥的事情,跟你不一样,你不会懂的。”裴先生摸摸她的头。
“我只知道,不论先生如何,哥哥都不会放开,但倘若哥哥陷入绝望的境地,先生是否能如哥哥一般不离不弃呢?”靳双柔的眼眶有些红了。
裴先生终于察觉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你哥哥怎么了?”他倾身望着她,神色间有些紧张。
“先生还没有回答双柔。”靳双柔倔强地仰着头,眼眶里已经有泪水在打转。
被逼到这份上,裴先生才当真认识到了这小丫头的厉害。
情之一事,当真能让一个人变化如斯。
也难怪,恐怕唯有这样的执着与勇气,才能追寻到自己的所爱吧?!
裴先生闭了闭眼,终于开口道:“倘若当真有那样的一天,裴某愿意牺牲一切。”
这是一个不算答案的答案。
但靳双柔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她只得站起身来:“希望先生能言而有信,否则双柔便是倾尽所能,也会让哥哥忘了先生!”
在这幽冥地府之中,想忘记一个人是何其的容易!
所以裴先生知道,她并不是说着玩儿的。
裴先生微微颔首。
“那么,”靳双柔收拾好了情绪,又变成了个温婉娇柔从容大方的妖兽族嫡公主,她换上轻松的语气,“这是请柬,先生到时一定要来参加哦!”她双手递上一方石匣,石匣由幽冥磁石打造,触手冰凉,光是这个石匣子便算是巧夺天工的宝物,更别提里面的请柬。
裴先生双手郑重接过,颔首答应道:“一定!”
靳双柔掩唇轻笑,双眸闪亮,带着些微娇羞:“夫君原本是要跟双柔一起来给先生送请柬的,但因双柔私心里想着要同先生说说话,便自己来了。还望先生不要见怪。”
他们兄妹二人一向如此任性。
双柔能如此周全已经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在他的记忆中,双柔还是那个娇娇怯怯,见了生人就躲,但是却又任性又能闯祸的小丫头片子。
所以直到她开口之前,即便见她容貌熟悉,裴先生都没能认出她来。
他最多以为,是妖兽族的哪位年轻的长辈,亦或者是双楼的母亲,那位艳名远播的妖兽族王后。
想不到。竟然是她。
妖兽族王后的这一双儿女,当真是都继承了她的好容貌啊!
眉目浓丽,艳而不俗,妖而不媚,天生便带着一股子矜贵。
“我与你的这位夫婿呀,相见不如不见,这样更好,又怎会怪你。”裴先生摇头叹息。
靳双柔笑了笑:“先生倘若能一直如此坦诚,该有多好!”
裴先生决定收回她已经长大了的认知。
这分明还是那个得理不饶人的小丫头。
“先生,请恕双柔还有事在身不能久留,双柔改日再来看先生。”双柔重新施了个礼,见裴先生点头,便收了结界径自去了。
凉亭外,白老板目送着她走远,唰的一声合上了手中的画轴,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这不是双柔妹妹吗?她来干什么?难不成……是来找我的?”
“送请柬。”裴先生瞥他一眼。
“不对吧,你可别蒙我!”白老板收起画轴,重新拿出他那副扇子来,“新娘子亲自来给你送请柬?”
裴先生点点头。
白老板忿忿道:“凭什么呀?为什么她亲自来给你送不给我送呢?”
“那请柬阎薛不是已经给你了吗?”裴老板坐在椅子上懒懒的,手指在石匣子上抚了抚,却没有打开。
“那能一样吗?”白老板叫屈,“凭什么你的请柬就是新娘子亲自来送,我的就是顺道捎过来?这是歧视!是对我的侮辱!”
“大概……”裴先生耸耸肩,“是怕你轻薄吧?”
“怎么可以这样!”白老板一脸受伤,哀叹了几句便被他手里的东西吸引了,“还给你送礼了?!”
“请柬呀!”裴先生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你没有吗?!”
白老板手里的折扇被捏的咯咯作响:“阎薛!”
……
阎薛此时,正在为婚礼现场布防,他必须要确保此事万无一失。并不知道白老板正在生气。
身为阎罗王最小的公子,他对这个后妈的到来表示出了让人无法理解的支持与欢迎,虽然这是为了抓捕魔族之人所布下的陷阱,可他的反应也委实太过不寻常。
原本妖兽族与幽冥殿的联姻中,双柔是要许配给阎薛的,但是两族却极有默契地谁都没提成亲的事,显然是两人彼此无意。
也许对阎薛来说,这真的是一件喜事。
只是这位妖兽族的公主,究竟是怎么跟阎罗王扯到一处去的,还真是让人好奇。
阎薛望着手中的布防图不由得出神。
阎罗王,阎王殿第五殿之主,也是在这幽冥地府中至高无上的存在,他的代表词是公正无私、铁血无情、冷漠寡淡,虽然也曾处处留情,而且还有了九个儿子,但所有人都知道,从未有哪个女子,是他真正看上眼的,更别提娶做妻子。
幽冥地府之中,绝色的人儿并不在少数,但那绝不是能留住阎罗王的东西。
就连自己的儿子,几乎都没有见过他的笑容,更遑论其他人,他的冷漠,似乎是浸透在骨子里的,仿佛天生便不知道情感为何物!
不,或者说,他本便是冷漠铸就的吧!
所以,阎薛对于这个能让阎罗王点头,亲自答应迎娶的妖兽族的公主,当真是好奇胜过一切。
他还记得,那一日的会议上,当阎罗王突然提出要完成跟妖兽族的联姻时,所有人都望向自己。
虽然没有明说联姻的对象,但所有人都默认是他。
他还没来得及为自己找借口,便听到阎罗王说:“吾会迎娶妖兽族公主,你们安排一下分工吧。”
他还记得所有人震惊的神情。
那个铁石一般的阎罗王,竟然主动提出要娶妻?!
阎薛也曾借着筹办婚事之名前往妖兽族,但并未见到那个让他好奇的新娘子,只是从她的亲哥哥靳双楼的风姿看来,必然也是绝美的。
正想着,忽见一只小兽从脚边窜过,速度极快,以他的眼力,也只能瞧见红与黑交织的一团模糊的影子。
“那是什么?”他问身旁的下属。
那人挠挠头,一脸茫然,显然并未看见。
“九弟你还不知道吗?”信步溜达过来的九殿阎王八公子阎陆手中把玩着一黑一白两颗珠子,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这个小兽可是阎罗王的爱宠,已经在这里呆了几百年了,可见你来的还是太少了!”
阎罗王之寡淡冷血,就连自己的儿子,也只能以阎罗王相称。
“阎罗王的爱宠?”阎薛蹙眉,“我怎么没听过?”
阎陆撇撇嘴:“你多来几趟就看见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阎薛不置可否地低头重新去看布防图。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这千百年来,他可没听说过阎罗王喜欢过什么,爱宠?那是正常人才会有的东西吧?!
“这么说来,你知道?”阎薛头也不抬地问,装作并不是很感兴趣,随口闲聊的样子。
“这个么……”阎陆摆摆手,示意他身侧的几个人退下,然后凑上来,压低了声音道:“那小东西的速度极快,除了阎罗王的近侍,很少有人见过它的真实模样,不过我可瞧见过,”他的声音又低了一些,耳语般的道“好像是妖兽族的小崽子,看那皮毛与形态,想必在族中的身份不低,我现在怀疑,会不会是那位公主与阎罗王的私生子?”
“别胡说八道,被人知道了,有你好果子吃!”阎薛的嘴角抽了抽。
“哎,你别不信呀!”阎陆眼看他一副不信的样子,“要不阎罗王怎么会这么轻易的答应这门婚事?”
说的好像也有道理?阎薛眨了眨眼睛。
第 8 章
红药睁开眼睛的时候,这幽冥的小小一隅,依然如往日一般,处处都是游荡着的幽魂,路中央的那棵大榕树上,小树妖依旧在一边修剪枝叶一边唱着听不懂的歌,路边大大小小的摊子旁,也依旧行人寥寥,而望乡井边也依旧是排队的魂魄们。
只不过,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飘渺的香火烟气缭绕中,那些鬼魂们似乎格外奇怪,因为他们既不悲哀,也不愤懑,反而人人一脸兴奋。
小花妖从原身中蹦出来,几步窜到裴先生身边,眼风里瞧见,刚刚修剪完枝叶,满身绿色血迹的小树妖正在跟一个刚来的小鬼魂聊的热切。
那小鬼一脸八卦地瞪大眼睛,淡青色的衣裳上还沾着几滴凡人的泪痕,在地府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