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化生以来,恐怕也只有下界那段时日是清闲的罢!
但既然上天注定他生来便要执掌天下时运,便由不得他逃脱,由不得他推卸。
远远的,有人影靠近,惜唐低声禀报:“帝君,南离清君来了。”
紫薇转身,望着步伐轻盈而来的仙人,透彻的眼底现出一丝笑意。
“哟,真是难得,你竟然还有空闲出来吹风。”南离清君将手上的盒子递给惜唐,殷殷嘱托:“一定要用镜湖的水洗,本君一会儿要吃。”
惜唐领命退下。
紫薇望着惜唐的背影,问道:“又是什么好东西?”
“我徒儿孝敬我的果子,”他神秘一笑,“从地府拿来的,据说你的师弟们都吃过。”
紫薇微微挑眉。
“不过这果子毕竟是幽冥生长的,于我们无益,所以用镜湖的清净之水洗涤,去去浊气。”南离清君背着手,学紫薇站在云巅遥望万里云海,叹了一句:“还是你这里景致好。”
紫薇也望过去,口中却问:“你又去见绿离了?”
“嗯,”南离清君不以为意地道:“最近幽冥里事多,有些影响到她了,很不安分。”
“你打算把她关到什么时候?”紫薇问。
“谁知道呢!”南离清君伸了个懒腰,“到她愿意乖乖留在我身边,不再企图逃走为止罢!”
“你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紫薇蹙眉。
虽然南离清君可以算是他唯一的知己,但在某些事情上,他还是不能赞同他的做法。
南离清君冷笑一声:“她是我徒弟,是我赋予了她生命和仙灵,她自然只能是我的,就算死了化成灰,也只能是属于我的!”
紫薇望着他不语。
南离清君的声音低下去:“她曾说过喜欢我,会一直留在我身边,我不过是让她履行自己的承诺罢了。”
紫薇叹息一声。
情之一字,当真是魔障啊!
就连神仙,也一样会深陷其中无法参破。
·
云儿拿着那支短小的玉笛,反复摩挲。
“果真是个小孩子,这么快就想你师父了?”白老板悠然在他身边坐下,一边给几个围拢上来的小妖精倒水,一边调侃。
云儿乌溜溜的眼睛里充满向往:“传说中,彩鸾是仅次于凤凰的神鸟,羽翼华美,闪烁七彩祥光,真的好想看一看啊!”
阎薛一边检验这一批路引的灵气一边道:“你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云儿呆怔:“何曾见过?”
“那天过来带你去见你师父的那位仙使,他的原身便是彩鸾。”阎薛放下手中的路引,示意侍从收起。
云儿露出仿佛被雷劈了一般的神情。
“那位仙使叔叔虽然清秀和气,但但但但……他是一个男人啊!”云儿结结巴巴地想要否认这个事实。
“小家伙,孤陋寡闻了吧?让师叔来给你上一课!”白老板笑眯眯地敲了敲他的脑门:“鸾鸟一族,青鸾为雌,彩鸾为雄,雌鸟质朴,雄鸟华美,羽翼亮泽,灿若朝阳,艳如流霞,毛色流光溢彩,与凤凰相争,亦不遑多让。你师父难道没教过你?”
云儿捂着脑门一脸呆滞。
大概也许可能是没教过吧?
师父讲神兽史的时候,他因为彻夜跟文松比赛打赌,所以打了个瞌睡。
当清风吹翻书页的声响将他惊醒时,只有满室光亮和花香,他身上盖着师父的外衫,却不见师父人影。
“薛叔叔,这是真的吗?”云儿还不死心地再问。
“嗯。”阎薛点头,“那位仙使在九重天上很是有名,据说他的原身在鸾鸟一族可是一等一的美人,化的人形也十分惊艳,但后来不知为何,便去了紫薇府上做了他的仙使,人形也变得普通许多。”
云儿托着腮望着幽冥昏暗的天空,很是有些神往。
“怎么,后悔了?”白老板也学他托着腮望着看也看不远的远方。
“不,我一定会努力修炼的!然后凭自己的努力去站到师父身边!”云儿握拳。
白老板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第 37 章
“阿裴,你会来的,对吧?”靳双楼充满希冀地望着他,浓丽的眉眼中流转着水光,让人看了便忍不住心软。
像是蹲在身前的小兽。
裴先生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脑袋,他随意披散下来的长发触感柔软顺滑,裴先生将他的发丝理顺,终于点头:“你的祭祀大典,我自然会去。”
“什么祭祀大典?”踏着烟火之气而来白老板打着哈欠在裴先生对面坐下,以手支颐,半睁着眼睛问道。
昨夜他辗转反侧,望着漆黑夜色久久难以入眠。心里的疙瘩始终不能消解,忍不住一大早的便来找裴先生。
本来是想与他聊聊大师兄。
“阿靳的祭祀大典,”裴先生给他倒上一杯热茶,“昨晚又没睡好?”
“嗯,”白老板伸了个懒腰,端起茶水慢慢品尝,一边好奇道:“你们妖兽族不是说要继任王位的前夕,才会举行祭祀大典吗?太子殿下您这是要继位了?”
靳双楼忽视掉他语气中的调侃,随口道:“前些日子定下的,继位不着急,反正是早晚的事。”
“师兄要不要一起去观礼?”裴先生将他喝空的茶续上,眉眼温和地问。
白老板望着靳双楼殷切望向裴先生的目光,和裴先生眉目间的光华,有些失神。
他想起靳双楼曾经理直气壮地回答:情之一事,无男女之分,爱便爱了,有何可惧。
真的是这样吗?
“师兄?”裴先生又唤了一声。
白老板回过神来:“虽然这样的盛典难得一见,不过最近不知怎的,有些疲懒,便不去了。”
“师兄不是一向爱热闹吗?”裴先生探身,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师兄可是有心事?”
白老板注视着裴先生关切的眼神,终于还是决定不跟他说。
现在的师弟裴鹿华,看起来很好,大师兄的漠然似乎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既然他已经放下了,自己又何苦再与他提起,惹靳双楼的不痛快。
“没什么,这个月的路引还没做完,阎薛明日便要来取,我得回去赶工。”白老板喝完手中的茶,起身摆摆手:“我回去干活了。”
裴先生仍有些不放心,靳双楼细瘦颀长的手指却伸过来,扯住他的袖子:“阿裴,我们也出发吧,明日便是祭祀大典,我还有许多事情没做呢,你不陪着我,我便做什么都没心思。”
裴先生将目光收回,含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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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兽族祖庙前的广场上,摩肩接踵的人们脸上都洋溢着欢喜与崇敬,光影在人们的脸上跳跃,还有半大的少年少女,甩着尾巴尖叫奔跑,头上的兽耳在风里颤颤抖动。
似乎妖兽族的每一个族民,都很期待这一天。
昏暗的天色被一排排火把照亮,裴先生站在看台的前几排,石公子在他身侧为他介绍着妖兽族的王公贵臣,他看到妖兽族现任的王与王后的背影,莫名的有些退缩。
那便是阿靳的父母。
妖兽族的王,看上去不过凡人三十多岁,身材挺拔伟岸,白面微髯,俊美中透着威严,站在他身侧姿容婉约娇艳的便是王后,虽然裴先生不过与他们远远见过两面,但她殊丽的姿容却令人过目难忘。
双楼的唇和眼睛很像她。
从阎罗殿赶来参加哥哥天选祭祀的靳双柔站在王后身侧,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回过头来,冲他嫣然一笑。
裴先生唇边漾开柔和的笑。
三十六道焰火冲天而起,所有人都望向祭坛。
圆形的祭祀台上,纵横的纹路交织成复杂的图案,环绕住边缘的九盏贡火,贡火熊熊燃烧,明亮跳跃的火光中,那一袭鸦青色的裘袍被重重光影包裹,一步一步,缓慢从容地走上祭坛。
长目剑眉,青色的高冠之上,长长的缎带垂下,在蒸腾的热气中起起伏伏。
喧闹欢呼的人群霎时寂静。
那道身影伸展双臂,呼啸的风从他的衣袖间穿过,那奢华的长袍便如同大鹏的羽翼一般迎风飘荡。
裴先生的思绪忍不住回到昨夜。
妖兽族的宫中,每一个人的脚步都很匆忙,但却各司其职,繁忙却不紊乱。
靳双楼侧耳倾听着总管汇报各项工作进展和要遵守的规矩流程,不时点头,认真的神色让裴先生有种陌生感。
他试穿好礼服,撇下礼官,在裴先生面前转圈,眉宇间满是兴奋。
他说:“阿裴,其实我有些紧张。”
他说:“阿裴,其实,我起初想要早日继位,不过是为了想把回阳镜送给你,只是没想到你已经不需要了……这样更好。”
圣火蓦然升高,熊熊燃烧,火焰汇聚,投向祭坛上那人影身前的巨大火炬之中。
靳双楼对着天地与双亲一揖到底,继而高高跃起,旋转着拔出腰间的短刀,展开的华服与缎带如同盛开的青色彼岸之花。
泛着寒光的刀刃刺破左手手心的肌肤,艳红的血被映成橙黄,闪着微光没入到高高的火炬之中。
裴先生的双眼被火光照亮,昨天夜里温柔缱眷的男子,此时面容冷凝,艳丽张扬的眉眼在他面前总是或笑或嗔,在别人面前却是冷漠傲然,此时此刻,却又是如此严肃端然,让人忍不住心生敬仰。
火焰汇聚片刻,砰然爆开,如同绚丽的焰火。
可祭坛中那最大的火炬里面,却并没有火焰在燃烧。
祭祀大典是断定继承人是否为天选兽王的仪式,倘若祭坛正中的火把不燃,便说明他不是天定的妖兽族继承人。
也就意味着,从此以后,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成为普普通通的妖兽族民。
靳双楼的心渐渐沉下去。
他深呼一口气,伸展手掌,凛冽的狂风将他的衣衫吹的猎猎作响,火焰摇晃,手中尚未愈合的伤口中,几滴血液缓缓升起,落入火炬之中。
终于,有一丝火苗颤巍巍地冒了起来,底下的人群寂然无声。他稳住心神,口中默念祭祀祷文,火苗晃了晃,由微弱的惨白渐变作明黄,又由明黄变作橘红,渐渐升高。
圣火的颜色,代表着继承者被承认的程度,火苗的颜色由弱到强的次序依次是:白、黄、红、绿、蓝、紫、青。
妖兽族的历史上,只有第一位妖兽之王为紫色火焰,其后大部分或绿或蓝,红橙之色,尚未有过。
这一届的王,靳双楼的父亲,便是蓝色。
而只存在于记载之中的青色,从未出现过。
靳双楼看着火焰渐渐平息,颜色却停留在橘红色上面,心渐渐沉了下去。
底下开始传来窃窃的骚动,妖兽族的王威严的目光一扫,骚动止息,可却压不住人们心中的失望。
站在祭坛下首的祭祀长老微微叹息。
靳双楼却上前一步,闭上眼睛,伸展双臂,口中低诵的祭文清晰流畅,化作闪着金光的文字,落入火炬之中。
本已打算上前制止这场祭祀的长老睁大了眼睛。
在他琥珀色的瞳仁中,祭坛的火苗猛然窜起,青紫之色交织,瑰丽如同霞光。
长久的寂静之后,所有人跪伏在地。
长老听见自己的声音:您将成为妖兽族最最英明伟大的王。
靳双楼垂下双手,任凭风吹动自己的衣衫与缎带,他腰背挺的笔直,面容之上,却少了平日的桀骜与张狂。
在祭祀的青色火焰之中,他看到了妖兽族的未来。
原来,青色之焰,伴随着上天赐予的特殊天赋——大预言术。
而他所看见的未来,王座之上,他身侧的人,却不是他爱的人。
他想,上天既然赐给了他预见未来的天赋,便是为了让他能够扭转命运。
而彼时的他,并不知道,命运,不可逆。
第 38 章
白老板拎着壶酒趴在忘川的桥上,百无聊赖地望着桥底奔涌的河水打发时间。
这个时候,太子殿下的祭祀大典应该快要开始了,也不知道好不好看。
他叹口气。
他是越来越没有办法看着靳双楼与裴先生在自己跟前恩恩爱爱卿卿我我了。
“你以前不是很喜欢酿酒吗?上次的酒,听说便是你亲手酿的,是本王喝过最好喝的酒,为什么不酿了呢?”验完了路引的阎薛走过来,站在他身侧。
也不知他衣上的彼岸花究竟是真是假,他的身上似乎总有跟彼岸花相似的香气。
白老板把喝空的酒壶扔下忘川,抽了抽鼻子,没吭声。
他因为酿酒喝酒,闯了那么多祸,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他这双手,再也不可能酿的出酒了。
只是在他面前,还是少说话的好,因为不定哪句话就会成为把柄。
“不光不酿酒了,就连最爱喝的桃花醉也戒了?”阎薛将手里的一壶酒递给他,自己拿着另一壶小酌。
“嗯。”白老板接过酒,觉得喝着人家的酒却不理人有些不太好,便敷衍地应了一声。
当他咽下酒壶中第一口酒的时候,便尝出,这正是那晚阎薛从海棠树下挖来的桃花醉。
但猛然窜上他心头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等等,你说那棵树下,有几坛酒?”白老板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似乎要在他脸上烧出一个洞来。
阎薛却丝毫不为他炙热的目光所动,依旧冷静淡然:“哪棵?”
“就是太清派!那棵海棠树下!”白老板的目光灼灼。
阎薛一脸茫然,不知是真的没想起来,还是故意的。
“就是我们一起喝过酒的那棵!”白老板着急之下也顾不得和他玩笑,“就是送云儿回太清派那晚!我们一起喝酒的那棵树,当时你还……”
还啃了小爷一番!
“哦……那棵啊!三坛啊,怎么了?”阎薛表情依旧是一本正经,眼底却显出笑意。
“加上我们饮的那坛,一共三坛么?”白老板追问。
阎薛点头:“是啊,难道不是你们师兄弟一人一坛?”
三坛……三坛……
他记得清清楚楚,他们师兄妹们每人一大坛,总共四坛。
为什么只剩了三坛?
他与师弟师妹都在这里,那么就只有……
是大师兄!
白老板蓦然惊喜起来!
大师兄没有忘了我们!
他开心的手舞足蹈,一把抓住阎薛的手:“你知道吗?大师兄没有忘了我们!他没有忘了我们!”
阎薛微笑着凝视着他,低低“嗯”了一声,看着他的笑脸,忍不住低头想要亲吻他的眉心。
在他的唇距离他眉心一拳之遥时,白老板蓦然僵住,一把推开他,语无伦次道:“我、我突然想起还有事要做,先走一步。”
转身便逃,背影仓皇。
阎薛轻笑一声,没有阻拦,继续靠着栏杆,一口一口地饮着酒,远眺的目光却变得悠远绵长。
等到最后一口酒喝尽,他闭上眼睛,感受着风中的彼岸花香,手指在袖中轻轻结印。
像是受到了什么感应,白老板后院的桂花树上,凋零的枝桠间,缓缓生长出密密麻麻,米粒般大小的果实。
果实迎风飞长,很快便长大成熟,变青又金黄。
当第一粒果实跌落在泛黄的书页上,白老板终于从医书上抬起头,望着满树金黄的果子,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仿佛百年时光在他眼中穿梭,当初跟这棵树种一起交在他手心的那句话穿越百年而来,响起在他耳边:等到这棵树结出果实,你便可以离开这里。
这种树是不可能结果子的,从他看到它的那一刻他便知道。
但如今,这棵树却真真切切的结了果子。
事实摆在眼前,他不由欣喜若狂。
猛然站起来,拔脚便往外跑,他太高兴了,高兴到迫不及待地想要与人分享!
掀开垂帘,一眼望向望乡台,却发现本该有个青衣人的地方空空如也。
这才想起来,鹿华与靳双楼一起去了妖兽族。
他第二眼看向忘川桥上,那是方才他离开时,阎薛所在的地方。
此刻,也是空的。
阎薛,他想到的第二个能分享的人竟然会是他!
他颓然地靠着门框,突然发现,除了他们,他竟然无人可说心事。
除了这里,他已经无处可去。
他极缓慢地转身,回到后院,久久地望着那缀满金色果实的桂树。
看了许久许久。
从傍晚到深夜,他站在那里一动未动。
阴影里的人,亦未动。
他看着桂树,阎薛看着他。
他看桂树看了一夜,阎薛看他看了一夜。
等到天光泛白时,他缓缓抬起手来。
站在阴影里的阎薛,抑制着自己的狂烈的心跳。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他不知道他会怎样选择。
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