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弱的花枝扭了扭,依旧没有吭声。
妖兽太子回头望着散开的鬼影,不管是妖还是鬼,似乎都有些疲惫,他的双眸微微眯了眯。
是在靠讲故事吸取灵气吗?
裴先生依旧没有说话。
只是天色愈见低沉,彼岸花的花海中,却多了很多飘荡的鬼魅,来来回回,聚而不散。
不多时,艳红的小花抬起头来,声音闷闷的:“先生,为什么心里好难受。”
裴先生沉默着看着他。
“先生,为什么感觉心里好难受?”小花妖垂下头,望着自己光秃秃的枝干,“为什么听到那个故事,我会难过?”
“那本来就是一个难过的故事。”裴先生一向淡淡的嗓音里带着抹化不开的温柔,“都已经过去了,不要想了。”
“是啊,你有什么好难过的呢!现在不是好好的么?”靳双楼淡淡的笑,懒散地倚靠在井口,锦绣衣衫迤逦散开,如同盛开的花朵。
“可是还是难过啊!”小花妖的声音细如蚊蚋。
裴先生眉尖漾起一抹柔色:“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小花妖的花苞冲着不远处抬了抬,沉暗的天色下,白老板正站在屋檐下,一身白衣愈发耀眼,精致的面容带着丝和缓的笑,正侧身对身前的人说着什么,隔得远了,看不分明。
小花妖又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些迷茫:“先生,我觉得我是认得他的,可是为什么我不记得?”小花妖失落地垂下头,连花瓣都有些蔫了,“先生,我要睡了。”
声渐低,红彤彤的花瓣收敛着被包裹进绿色的花萼中,裴先生眉目柔和地望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老板笑眯眯地走上来打招呼,口称殿下却掩饰不住其中的调侃:“哟,殿下也在啊。”
昏暗的地府里,他那一身白衣不同于鬼魅们的飘渺,那是实实在在的人间绸缎,正正经经的蚕丝织锦,无论走在哪里都耀眼的很。
“你没事少往我家阿裴这里来。”靳双楼浓丽的眉目带着莫名的敌意。
虽然知道,他与裴先生自小一处长大,如同亲兄弟一般,但妖兽族的太子,仍是克制不住的妒忌。
白老板随手幻了张椅子,在井边施施然地坐下,弯成月牙的双眸笑意盈盈:“腿长在我身上,我去哪儿你可管不着。”
玉骨的折扇摇啊摇,摇得女鬼们的心也跟着晃。
靳双楼冷哼一声,别过头去装作看不见,白老板也不恼,折扇一收,状似无意道:“近日地府流传甚广的消息,不知你们可听说了?”
第 3 章
裴先生淡淡的目光扫过来,面上依旧是温和的笑:“听到了些许风声。”
白老板朝之前聚众说书的地方抬抬下巴道:“那件事我就不再赘言,但近日总有人宣扬,子喻真人即将复活,但仍需一样物事。”他俯身靠近他们两位道,“幽冥自古便有传说,创世之初,曾有一宝物落下幽冥,寻得此物,便能使神灵重生。”
“玉素,”靳双楼低声道,“他们意在寻找玉素。”
“恐怕不止这样简单。”白老板的扇子“啪”地一声合上,“玉素除了能够凝结神识之外,还有一妙用,”他说到这里,却像是故意吊人胃口一般,突然顿住不说。
靳双楼微微挑眉。
玉素还可驱使忘川怨魂为己所用。
那背后操纵之人,想要做什么?
裴先生望着那朵睡梦中的细弱小花,眸光变幻不定,终于汇成幽深一潭,“他不会得逞的。”
白老板红润的唇勾出一个颠倒众生的笑:“明明执着至此,你还整日介说自己早已心如止水,看你这次怎么搞定啊!”
裴先生眉头微蹙,没有说话。
“这事儿啊,还不需劳烦阿裴出手,阎薛会帮忙处理的。”靳双楼将一个手掌大小的白玉茶壶递给裴先生。
“是啊是啊,可惜处理不干净,”白老板撇撇嘴:“还是得我家鹿华帮忙。”
裴先生打开白瓷壶盖看了看,有些诧异:“这么多?平日里不都是一小盅吗?”
“哈,”靳双楼打了个哈欠,“这是阎薛给的,可算不得我的人情。”
“哼,那家伙才不干赔本的买卖。”白老板不屑,“肯定有什么事要求着你啊!”
“没错,”在这方面,靳双楼竟然和白老板沆瀣一气,一同鄙视起他来:“那家伙什么都好,就是太能算计。”
白老板用力点头道:“就是就是,要我说你就不用搭理他!”
“不用搭理谁?”一个低朗的声音从几人身后传来,“我吗?”
那个声音一边说着话,站到了白老板身旁:“怎么?对我有意见?”
白老板往旁边靠了靠。
来人正是阎薛,阎罗王的第九子,地府第十王转轮王。
白老板扭过头去,仿佛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意。
“小白,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赌注就是你上回输给我的那坛女儿红。”阎薛一身黑衣,钎着暗红的边,眉目冷峻,唇角带笑,那笑意却总透着几分讥讽味道,一双沉沉的眼眸里,亦满是算计。
“你说的?!”白老板立即露出招牌笑容,眼角的朱砂痣闪闪发光:“赌什么?”
阎薛四下看了看,目光定格在排队的那些鬼魂上:“就赌下一个魂魄想看什么,如何?”
白老板看了一眼那个鬼魂,是个在普通不过的魂魄,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眉目模糊,想来是生前没做多少好事。
“赌就赌,怕你呀!”白老板哼了一声,“我赌他想看自己的小妾!”
这家伙的脑子里,除了女人就没别的了。
裴先生和靳双楼一起摇头。
阎薛的笑容里带着明显的邪恶,挑了挑眉道:“先说好,你若是输了,地窖里的那壶青梅酒可就是我的了!”
“没问题!反正输的肯定是你!”白老板也不知哪里来的自信。
阎薛摸了摸下巴:“好,我赌他看的是自己的财产。”
裴先生和靳双楼又一起摇头。
这个家伙的脑子里,全是算计。
阎薛可不管他们在想什么,侧了侧头,示意白老板上前来看。
正巧那个魂魄正垂下头,于是几个人一起看下去。
果然是个管家模样的人,正在大堂里,他的遗体旁边念着账簿。
堂下一众家眷整整齐齐地站着,表情都有些木然,并无多少悲伤之意。
看来果然是不受人待见。
阎薛哈哈大笑:“怎么样,输了吧!”
白老板捶着桌子仰天长叹。
“那人肥头大耳却贼眉鼠脸,眼珠子总是转来转去的,一看就是个贪财鬼。”阎薛心满意足地在桌后坐下来。
也不知他是怎么从那模糊的面容上看出来的。
阎薛没有再理会趴在桌子上后悔莫及的白老板,正了正脸色,略带些歉意,压低了声音:“因为人间一场浩劫,尸盂将满,需要净化,也不知与最近闹的沸沸扬扬的子喻真人之事有无关联。”
裴先生的脸色白了白。
靳双楼眼中现出些怒意:“为什么会这样?!你可知净化一次需要耗费阿裴多少精力?他本来身子就弱……”
“双楼,”裴先生打断他,“我知道你是心疼我,但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放心吧!”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来,又转头对阎薛道:“我还需要做些准备,后日便可。”
阎薛叹了口气:“事后,会补偿你的。”
“这些就够了,”裴老板拍拍袖袋,他说的是方才那一壶莲心玉露,“况且,这本就是我的份内之事。”
“阿裴!”靳双楼跺脚。
阎薛郑重地弯腰行了一礼。
·
等两人离开,靳双楼握住裴先生的双肩,双眸急切:“阿裴!你为什么要帮他们!”
裴先生侧头躲开他的双眸,看着香火烟气中,似乎还在吵嘴的两个人的背影道:“这不是帮他们,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
“他们明明可以修复尸盂的净化法阵,就是因为你一次又一次地帮忙,才教他们有所指望,一拖再拖,你何苦来着!”
“这件事干系重大,又费时费力,不能确保万无一失的话,自然不好贸然动手,”裴先生拍拍他按在自己肩头的手,“好了,我真的没事,你且替我去给红药浇浇水吧。”
靳双楼知道自己再多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心中想着回去以后就给阎罗殿施压,让他们尽快修复尸盂,嘴中漫不经心地问着:“红药?什么红药?”
裴先生伸手一指幽暗中那朵细弱的小花:“我刚给她起的名字。”
“裴红药?”靳双楼接过他递过来的玉壶,“为什么给她改名字?她原来的名字挺好听呀!”
“都过去了,她应该有一个新的开始。”裴先生含笑嘱咐:“三滴即可,万不要多了,不然反伤了她!”
“知道了。”在妖兽一族无法无天嚣张傲气的太子,连吃饭都有人喂到嘴边,偏偏到了他跟前便心甘情愿地被使唤,被使唤了还很是欢喜,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莹润带光的玉露滴下去,一道清光闪过,红药细弱的花枝顿时精神许多,靳双楼摇了摇手中的白玉茶壶,转身回来道:“这可是给你补身子的,小丫头用不了那么多,剩下的你喝了吧。”
裴先生摇摇头:“这莲心玉露乃是天界之物,就算是地府,一年也不过一壶,它对红药来说太重要了。”
靳双楼站在他面前,低头望着他:“净化尸盂需要多少灵力你不是不知道,就你所剩不多的那点修为,根本就撑不下来!”
裴先生侧开头:“我心中有数。”
“哈!”靳双楼笑了声:“你要是倒下了,红药会如何,你可有想过?”
裴先生望着那朵小花,沉默了。
靳双楼的眸子暗下来:“再说,她晚一点苏醒,不是更好吗?毕竟她是那么恨你啊!”
紧握竹竿的手颤了颤,裴先生有些无奈:“双楼,不要说了。”
“那你就乖乖喝了它。”靳双楼将白玉茶壶递上,软硬兼施,“反正你不喝了它,我是不会让你踏入鬼泽一步的。”
尸盂位于鬼泽边缘,不入鬼泽,便到不了尸盂。
妖兽族的太子,这点能耐还是有的。
裴先生无奈之下,只能屈服。
第 4 章
地府的西北地带,是一片荒芜,名为鬼泽。
这里,便是妖兽一族的地盘。
踏入鬼泽,触目是地狱里零落的妖火,烧红了头顶大半的苍穹,时而冷冽时而炙热的狂风吹在身上,刀子般地割人。
靳双楼指尖结印,化出透明的结界将裴先生小心地保护起来:“你还好吧?”
裴先生的面色愈发苍白,一双薄唇抿的紧紧的,显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结界临身,那利风顿时被隔绝在外,压抑之感也减轻许多,他扯出一丝笑来:“谢了。”
高傲的妖兽太子伸出手来,将他揽入怀中:“阿裴,你我不需如此生分。”
裴先生垂在身侧的双手被掩在宽大的袖中,紧握成拳。
靳双楼等了许久,却没有等来任何回应,终于轻叹一声。
“你们一族的疆域,都是这般凛冽吗?”裴先生望着目之所及的荒凉景象,这样的环境,让人无端生出些萧索之意,“真是难以想象,这样的环境中,能生出你这样的人来。”
“不过是具皮囊罢了。”靳双楼挑眉,“办完了事,去我府上坐坐?”
“好。”裴先生答应的痛快。
“我就知道你不会去的,你的心里,全是那个人,我怎样你根本就不放在心上。”靳双楼嘟哝着,赌气似的,待说完这句话,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听到的那个“好”字,不由神色一喜,猛然转过头去。
裴先生温润的眉眼正含笑凝视着他。
一时间,仿佛连风都变得轻柔了。
靳双楼黑发飞扬,袖袍翻飞,俊美的面容上,萧瑟还未褪去,整个人都僵在那里。
“你你你你方才说好?”他有些不敢置信,“你答应了?”
“你说的对,我的确不够了解你。”裴先生第一次没有避开他炽热的目光,“作为朋友,我并不合格。”
靳双楼的目光黯淡下去,神色有些郁郁:“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是啊,我知道。裴先生心想。
但是他什么都没说。
“不管怎样,你肯去我府中坐坐,我已经很开心了。”靳双楼只郁闷了片刻,便重新振奋精神,带着他往天色最为沉暗的方向走去。
之后,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
不知走了多久,远远的,可以看到一棵通天彻地的黑色大树,树顶是漆黑的漩涡,树下是翻涌不息的血色。
树的中间,有一团模糊的白色人影,似在打坐。
靳双楼停下脚步:“万事小心。”
哪怕他是妖兽族的太子,亦不能靠近满是腐气的尸盂。
天上地下,无论神仙妖鬼,唯一能走进尸盂的,唯子喻先生一人。
五百年前,他以满身修为与自己的一魂一魄封印尸盂,拯救了整个幽冥地府,早已与这肮脏且血腥的尸山血海融为一体。
从此以后,他也再没资格站在那个一身正气,双眸清明的人身边。
但他不悔。
·
一直等在远处的妖兽太子紧紧盯着那棵巨树,那个踉跄的身影刚刚出现在视野中,他便“噌”地往前迈了一步,然而再想往前,却是一步也迈不动了。
他看着那人影步履蹒跚,心急如焚,恨不能一步便跨到他身边。
可是,他做不到。
走到他身边的时候,裴先生的脚步越来越稳,身体也渐渐直起来,看起来除了面色苍白些,似乎与平常并无不同,他望着靳双楼忧急的模样,扯出一个纸花般的笑:“不要担心,我没事。”
靳双楼真想狠狠地揍他一巴掌,他咬牙忍着怒意,恼火地瞪着他:“你还在逞强!我又不是那个人,你在我面前装什么!”
说完不由分说地将他打横抱起,迈开大步便走。
裴先生被他这样一闹,头有些晕,他闭着眼睛咳了几声,纸一般白的唇角立时多了一抹血色。
靳双楼立即停下脚步,有些手足无措:“对、对不起,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裴先生深深喘息几口,连擦去唇角血迹的力气都没有,半晌才慢慢摇了摇头道:“你背着我罢。”
靳双楼青色的眼眸暗了暗,一言不发地将他轻轻放在地上,然后默默地在他身前蹲下。
裴先生望着那宽阔的后背,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方才的净化仪式已经抽空了他全部的气力,他不得不慢慢趴了上去。
哪怕透过厚厚的裘皮,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温暖。
他闭上眼睛,不由得想要沉浸在这温暖中,困意渐渐袭来,他感觉到自己似乎被一团温暖的火焰包围,这温暖像一只手,将他不停地拉扯地更深,脑海中那清正傲然的身影渐渐模糊,他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发出轻微的断裂声,但他已太累太累,不愿去探究。
“大师兄啊……”
妖兽族的太子身子一僵,双眸倏然冰冷阴沉,他紧紧抿着唇,化作一只四蹄踏火的傲岸妖兽,奔腾而去。
是不是,我无论如何,也等不到你的回应?
·
无尽的黑暗和冰冷渐渐被驱散,手心中的温暖将他的意识从混沌中唤醒,裴先生睫毛微颤,模糊的光线从眼皮的缝隙钻入,他缓缓睁开眼睛,却见到昏暗的光线中,一束灿烂却不耀眼的阳光从穹顶的一个洞中直射而入,撒在他身上,他的意识迟钝了片刻,这才发觉笼罩在自己身上的那阳光,并未带来任何不适。
他虽然并未死去,可当真是比鬼还要像鬼。
不能接触阳光,不能长久的待在人间,不能食用人间的饭菜。
他曾经,最喜欢的事,便是晒太阳啊!
因着阳光的滋养,这个类似于山洞的地方,竟然长满了幽冥少见的绿色植物,深深浅浅的碧绿环绕着,枝叶旺盛,竟然有种阳世间密林深处的感觉。
就这样直视着那光束,许久之后,裴先生才长长地吁了口气,垂眸,一双黑红色的眼睛正亮亮地望着他,邀功一般的笑容中满是期许。
视线往下,自己的左手,正被他握在手中,暖暖的,比他手掌温度更暖的,却是手心里的东西。
见他视线落下来,靳双楼却没有松开手,反而握的更紧些:“怎么样,喜欢吗?”
裴先生没有挣脱,他也没有力气去挣脱,他抬眸望着那束阳光,眼眸中的怀念是如何都遮掩不住的。
“这是经过回阳镜过滤后的阳光,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