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先生想了想。
还真是,在师兄真的需要钱时,阎薛总有些利润丰厚的差事交给他做。
“这黄泉十路,卖路引的铺子可不止这一家,阎薛之所以如此做,”靳双楼笑得越发欢悦,“自然是看上你师兄了。”
裴先生呆住了。
“他也真能耐得住性子,”靳双楼摇头感叹,“不过你师兄也委实太过愚钝,竟然一直没有察觉到,最近啊,恐怕是阎薛有所行动了。”
裴先生默然。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别说师兄了,连自己这个旁观者都没看出来。
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阎薛也真是算计的够深。
他斜眼看了看靳双楼:“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靳双楼摇头晃脑得意非凡:“虽然阎薛那小子隐藏的够深,不过喜欢这种事情,有时候是藏不住的,”他嘿嘿一笑,“你师兄身在其中浑然不觉不足为奇,你这个傻瓜看不出来也不奇怪,可我是谁啊!我可是妖兽族顶顶聪明的太子啊,我能看不出来吗?”
裴先生突然想起,在他偷偷喜欢大师兄的那些岁月里,他自以为藏的很好,却还是被二师兄发觉。
大抵喜欢一个人,真的是藏不住的吧。
就算闭上嘴巴不说,眼神和表情也会不自觉地流露。
“师兄这么多年,虽然红粉知己无数,但不知为何却总难长情,”裴先生摇头,“倘若阎薛能给他一份心安,我倒觉得是件好事。”
“我家阿裴就是通透!”靳双楼赞许地笑道。
裴先生又瞥了他一眼:“那你呢?为什么愿意守着我?”
“我不是说了嘛!我这条命是你救的,自然是属于你的。”靳双楼嘿嘿地笑。
他是妖兽族的太子,从出世的那一刻,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在围着他打转。
受尽了千般宠万般爱,无忧无虑,嚣张跋扈,骄傲的好似天上的一盏孤灯。
他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和疾风赛跑,他高高在上,仆从环绕,享用着最好的食物,他嚣张傲气,武艺精湛,就连族中最勇猛的战士都要让他三分。
他的眼里是凛冽的寒风和昏暗的天光,是勇敢的战士和妖娆的兽女,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很畅快。
族内的美人随他挑选,他却觉得没有那个女子能配得上自己。
直到他看见阿裴。
他从未想过,原来男子也可以这样温润清雅,原来这昏暗的天色,竟会被一个人的笑容所驱散,原来一眼过后,便可以颠覆从前一生。
阿裴像是一道光,照亮了他昏暗的世界。
他觉得阿裴那样好,那样干净温润,不容人侵犯,不容人亵渎,高傲的他,第一次感觉自己渺小,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够好,第一次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阿裴就是照亮他的光,无论别人怎么看,在他心里,他都是最好的。
他想要保护他,守着他,不再看到他那决绝和死寂的眼神。
“我不会再让你逃掉了。”靳双楼握紧他的手,“你想都别想。”
裴先生垂眸,望着两人交握的双手,低低“嗯”了一声。
靳双楼霎时便有些得意忘形,趴在桌上抬头望着他:“你这种时候应该说我不会逃,会一直在你身边。”
裴先生微笑:“我不会逃,会一直在你身边。”
靳双楼怔住。
此时此刻,阿裴的笑容,仿佛发出耀眼的光,让他双眼刺痛,心底的藤蔓盘绕生长,刺破皮肤,他喉咙干涩,半晌发不出声音。
哪怕现在立刻就让他去死,他也觉得值了。
第 35 章
数天后,阎薛坐在白老板铺子后院的桂花树下,饮着清茶,缓缓诉说这几日的调查进展。
前些日子恶灵便开始增多,他们顺着恶灵出没的地点追查下去,发现源头,竟然是尸盂。
阎罗王拍阎薛去将奏章递交天庭,可半路却被南离清君截下,一向以不靠谱著称的南离清君笑眯眯地拿过他的奏章道:“本君的那盏灯可能脾气是别扭了点,不过你放心,过几天会有人帮你们解决这个麻烦的。”
这些年,并非幽冥地府不想修复尸盂的净化法阵,实在是有心无力。
尸盂乃是世间最过污秽之处,须得九重天上极其纯净之物加之净化法咒方能化解,而此咒却只有西天如来与伏戎帝君知晓。
此等小时,自然无人敢叨扰如来,伏戎帝君闭关修炼,所以他们只能等。
阎薛再问南离清君,他却只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只道三日之内必有消息。
果然,第二日便收到上界传书,腊八之日,紫薇帝君将亲临幽冥,修复法阵。
白老板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将所有不快抛诸脑后,开心地对裴先生道:“鹿华,大师兄要来了!”
裴先生微笑:“嗯。”
靳双楼蹙着眉头望着裴先生唇角的笑,却是没有吱声。
待到夜阑人静,靳双楼的眉目依旧没有舒展,裴先生趴在他胸口,伸出手指轻轻揉着他的眉心,低低地笑:“吃醋了?”
靳双楼别过脸。
“我这不是在你身边吗?”裴先生柔柔地安抚道:“你怕什么?”
靳双楼转回头,看起来有些委屈:“我不想你见他。”
裴先生的手指顿了顿,攥住他的里衣:“如此盛大的仪式,千年难见,我保证我只远远地看看就好。”
“不行!”靳双楼一口回绝。
裴先生翻身躺回床上,似乎是生气了。
靳双楼登时有些紧张,暗自思索自己方才的语气是不是太强硬了,但他真的很害怕,很紧张,就是不想他去见紫薇。
“阿裴~”他翻身搂住他,“我真的不想让你去见他……”
裴先生的声音很平静:“我与他已经再无可能,不过是一个故人罢了,再怎么说,大师兄毕竟照拂我那么多年,如今他已回归仙位,我只想去看看,他过的如何。”
靳双楼叹口气,心软下来:“好吧,但你要答应我,远远地看看就好,不许靠近,更不许跟他说话。”
裴先生亦叹口气:“如今他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便是我想,他也未必还记得我。”
靳双楼撇撇嘴,总觉得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紫薇下凡这么多年,人间四时紊乱,灾祸横生,那么多大事小事等着他去处理,他却能分出精力来操心幽冥的尸盂,若说他将凡尘往事尽数看破忘却,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信的。
·
腊八之日,家家熬粥,连地府都是一片软糯米香。
白老板将熬好的药膳八宝粥端上桌,横了一眼前来蹭饭的阎薛:“一顿饭一碗灵泉。”
阎薛笑笑不语。
埋头喝粥的云儿抬头惊叹:“好贵!”
红药笑嘻嘻地道:“薛叔叔有的是钱,把白老板吃干净了也花不了他多少的。”
白老板面色不自然地用勺子敲了敲锅:“你们两个小鬼头哪儿那么多废话!吃饱了自己玩去!”
云儿与红药相视一笑,识趣地闭上嘴不说话了。
归位之后的紫薇,乃是掌管凡人天下气运的帝君,排场自然非比寻常,黄泉之路上,三千六百盏魂灯齐放光彩,却都及不上他的眼睛明亮。
十二仙使手执仙灯在前引路,六小仙童焚香奏乐,二十四仙者随后协从,在队列出现的那一刻,幽冥之地异香扑鼻,仙乐缭绕,像是坠入九天仙境。
十殿阎王齐聚,以阎罗王为首,对他揖礼叩拜,所有人都无法直视他的万丈光芒。
裴先生他们站在角落里,跟着所有鬼怪人魂跪拜下去,霎时间感觉从前的大师兄,真的不在了,他只是紫薇帝君,是高高在上望尘莫及的至尊存在。
一时之间,心中百感交集。
仪仗从他们身前走过,裴先生忍不住抬起头看他,清冷而圣洁的身形步伐从容沉定,他的侧脸隐在缭绕的雾气与灯火中看不真切。
“师叔,师父是不是把我们给忘了?”云儿小声地问,听着似乎有些委屈。
裴先生摸摸他头,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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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薇帝君地位尊崇,尸盂又是位于妖兽族的领土边缘,就连妖兽族的王和王后都亲临迎接。
官方文书和流程自有仙使前去交涉,紫薇帝君没有说什么,只冲阎罗王点头示意,便领着二十四名仙者浩浩荡荡地走向尸盂。
整个幽冥地府有头有脸的人全部到场,尸盂外缘被围的水泄不通,裴先生一行有妖兽族太子和十王殿下保驾护航,非常顺利地占据了一个视野良好的地角。
阎薛站在白老板身边,望着尸盂中灼灼的华光,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低声道:“听说他特意去西天如来那里学了净化法咒,又跑去极寒之地取了天顶寒冰用来加持法咒,是想一劳永逸啊。”
靳双楼握着裴先生的手紧了紧。
白老板没有说话,倒是裴先生轻声道:“大师兄心怀天下,他意图,非是我们寻常人能够揣摩的。”
阎薛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往白老板身边靠了靠:“小白,你在想什么?”
“嗯?”白老板回过神来,看了看周围,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尸盂的方向,小声道:“我在想,明明什么都看不清,大家为什么都在看?”
云儿扯了扯他的袖子:“师叔,你说师父忙完了,会见云儿吗?他是不是把我忘了呀!”
他满脸的委屈:“我都好久没有见过师父了。”
白老板揉了揉他的头发,小声安慰他:“你师父现在是天上的帝君,很忙很忙,只要你好好修炼,以后飞升成仙,就可以去见他了。”
云儿低下头想了想,又问:“那飞升成仙以后,我是不是就不能经常到这里来,也不能经常见师叔和红药了?”
白老板笑了笑:“以你现在的道行,还早的很呢,你想的太远了。”
说话间,净化法阵已修复完成,裴先生他们望着紫薇帝君率领众人浩浩荡荡地离开尸盂,冲着阎罗王再次颔首,便径自登上步撵。
祥云缭绕的步撵上,淡紫的云锦无风自动,遮去他绝世的姿容,步撵被仙使抬起,他自始至终没有往这边看一眼。
云儿紧紧咬住嘴唇,在步撵踏上黄泉之路,眼看就要消失在众人眼中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师父!”
步撵上的人似乎动了动,随即步撵便停了下来,有仙使上前恭听吩咐,不多时,目光便向这边扫来。
云儿紧张地抓着白老板的衣袖手心里全是汗水,可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却始终紧紧盯着步撵上的人影。
那仙使跟阎罗王说了些什么,阎罗王冰冷的目光看向云儿,冲那仙使微微点头。
仙使便上前来,笑容和气地对云儿道:“小公子,帝君请您过去叙话。”
云儿看看白老板与裴先生。
白老板拍拍他的肩头:“你不是一直想见你师父吗?快去吧,不要怕,他可是你师父啊!”
仙使笑眯眯地望着他。
云儿松开白老板的袖子,对着仙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劳烦您了。”
白老板赞许地点头。
云儿走到步撵前,淡紫的云锦自动分开,紫薇帝君斜靠在宽大舒适的座椅上,冲他伸出手。
云儿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才将小手放在他掌心。
紫薇帝君手腕微抬,云儿便感觉似乎有一股力道托着自己,轻飘飘地往他身边飘去。
到了他跟前,紫薇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一如从前那般,他的手掌宽厚温暖,带着卓然的仙气,云儿心中的紧张和畏惧顿时烟消云散。
“师父。”云儿红着眼眶扑进他怀中。
师父虽然看起来比从前更加像个神仙,那双眼睛也越发清透,但师父还是他的师父。
“云儿,你可愿随为师到九重天上去?”紫薇淡淡的开口。
云儿怔了怔,而后摇摇头。
紫薇略有些诧异,语气却依旧是淡淡的:“怎么,你不想跟师父在一起吗?”
“想!”云儿抽了抽鼻子,神情却坚定:“师父不是常说,修炼之道,最忌投机取巧,不要妄想走捷径吗?”
“不错。”紫薇点头。
“那云儿就凭自己的真本事,努力修炼,总有一天可以飞升成仙,去见师父!”云儿握紧拳头,挺起小胸脯。
紫薇打量着他,半晌,眼中透出一丝赞赏:“说的好。”
云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突然又问:“可是云儿会很想师父,云儿知道师父忙,等师父不忙的时候,来看看云儿好吗?”
紫薇想了想,从袖中摸出一支手掌长的青紫玉笛,放在云儿手心:“记得师父教你的梧桐谣吗?”
云儿不明所以,却乖乖地回答:“记得。”
“你用这支玉笛吹梧桐谣,彩鸾便会前来接你。”紫薇将手放在他头顶:“好好修炼。”
“是!师父!”云儿攥紧手中的玉笛。
“回去吧。”紫薇抬手,那股力量重新将云儿托起,轻轻放在步撵外。
第 36 章
琉璃为瓦金玉铺地,奢华靡丽的宫殿连地面都缭绕着翻卷的祥云,紫薇坐在白玉桌案前,看着小山般高的文书被仙使抱出去,又一摞更高的被抱进来放在宽大的桌面上,不由得揉了揉眉心,起身走出殿去。
流云温柔缠绵地围绕着他的袍角,穿过层层云梯,站在高高的云端之上,紫薇望着舒卷的云海,和海上零星的浮岛,突然对身边垂手侍立的人道:“惜唐,我记得□□尚有一处空地。”
侍立的仙使有一副清秀端庄的好相貌,姿态恭敬温顺,他垂下的眼眸略抬了抬,虽然有些意外帝君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但依旧迅速地答道:“禀帝君,有的,大概十里之遥,直通后府岛。”
“去种满桃树,花季愈长愈好。”紫薇又道。
惜唐道:“帝君,是要四时开花那种?还是春夏开花那种?”
“春夏开花,秋冬成果,”紫薇想了想,又道:“我记得王母的蟠桃园里有个特殊品种,名唤瑶光的,就它吧。”
惜唐领命而去。
极目远眺,是没有尽头的茫茫云海,他知道,无论自己能看多远,云海的那头,依旧是云海,永远也不会有个清瘦的少年,对他腼腆微笑。
他又想起在幽冥之中,所有人跪伏在地,他的子喻却偷偷抬起头来看自己,就好像他们初见那样。
他们的初见。
他站在师父身边,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匍匐在地,还在瑟瑟发抖,但一双清澈的眸子,却透过凌乱的发丝,偷偷往上瞧。
他觉得这个新师弟,很有趣。
他垂下眼眸。
四季有常,星宿有道,天地万物需要他,他不能因一己之私而置天下不顾。
星宿、四季、气运、时道,每一个细微之处都要精细计算,他本无欲无求,澄澈自然,亦不觉辛苦,但此番再拾起从前的工作,却觉得枯燥。
大抵有了心事,便再不能跟从前一样,若无其事了罢!
作为大师兄,他曾陪子喻看了整季的桃花遍野,如今他再植十里桃花为他,不知他是否还愿陪他一看?
惜唐将事情吩咐下去以后,回来时,便看到帝君垂眸在想着什么。
云海之上的清风到了这紫薇天府也变得乖觉温顺,吹动他绣金的紫色长袍,却有种难以名状的孤寂。
孤寂这个词,让他心头一跳。
紫薇帝君,清冷入骨,雅然高洁,无论何时何地,都是高高在上俯视众生。
他跟了帝君几千年,从帝君的身上,能感受到高傲衿贵,能感受到悲悯慈善,却从未感受到哪怕一丝丝人气。
以往帝君虽然辛苦,但总归所有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井井有条,无需多费心思,可如今耽搁了这么些日子,积攒的公务成山,哪怕帝君须臾之间可断百案,也抗不住这样的辛劳。
世间万物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更何况他要做的是掌天下之道,便更加劳心劳力,本来便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又为了幽冥的尸盂之事,亲去如来那里求法,来回一趟,等待他的只有更多的事务。
虽然惜唐已经尽可能将繁杂小事剔除出来,但帝君在下界耽误的实在太久,忙成这样,他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说起来,帝君与子喻朝夕相处,统共不过百余年,却足耽搁了五百年,他在紫薇天府里焦急万分,却是插不上手。
若非他情急之下求南离清君帮忙,还不知帝君要在下界耽搁多久。
帝君化生以来,恐怕也只有下界那段时日是清闲的罢!
但既然上天注定他生来便要执掌天下时运,便由不得他逃脱,由不得他推卸。
远远的,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