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从未对他设防,但妖兽族的太子,岂是区区一剂药便能降住的?
他察觉到不对时,已中了招,索性便假戏真做,看看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裴先生颤了颤,垂下眼:“此去凶险,你还是不要……”
“那凶兽再凶,能比紫薇厉害?”靳双楼不屑,“本太子连紫薇都不怕,何况区区一凶兽。”
裴先生的神色黯了黯,叹息一声:“也罢,那便劳烦你陪我走一趟。”
靳双楼正暗恨自己为何要提起那个人,一见他答应,忙不迭地点头:“不劳烦不劳烦,应该的。”
有自己在,至少阿裴会有所顾忌,不至于拼命。
瀛海虽然距离几千里,但轮回盘旋转,须臾片刻便至,两人站在云端望着前方水汽苍茫间满布的岛屿,还未近前,便有一股清幽润泽之气涌来,令人顿时精神一振。
望着那些大小不一的浮岛,靳双楼问出了心底的疑问:“我们是要……挨个岛找吗?”
虽然每个岛都不大,但数以千计的岛屿找过去,还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
裴先生苦笑:“只能这样了。”
妖兽族太子浓丽的眉眼扫过去,道:“我却有个主意,既然琼花有凶兽守护,那我便将这些岛荡平了,那东西总会出来吧?”
裴先生连忙阻止:“不行,此处乃仙家之地,不能随意破坏,我们且慢慢找寻,总能找到的。”
靳双楼眼眸微转,点头答应。
只要跟阿裴在一起,做什么都好,何况此处丛林郁郁,碧草红花,风景优美,就当来散心好了。
然而天不遂靳双楼的愿,也可能是红药舍己救人因此福大命大,他们转悠到第六座浮岛时,便看到了在林子里开的旺盛的白色琼花。
清风轻送间,白色花瓣纷如落雪,着地处有白色细柔小草抽芽长叶,又转瞬枯萎。
裴先生大喜过望就要抢上前去,幸而被靳双楼拉住。
妖兽族的嗅觉向来灵敏,他早已嗅出风中不同寻常的气息。
守护这里的那头凶兽,不是一般的厉害。
所以两人决定,先歇一天,从长计议。
浮岛是处仙乡,因此灵气旺盛,空气里带着海潮的湿润,白日山光水色十分美丽,夜里却有些凉。
靳双楼坐在背风的礁石旁,看着裴先生熟练地升起篝火,黑中带红的眸子映着跳跃的火光,和火光后青衣的身影,很罕见地十分沉默。
裴先生盛了碗热腾腾的鱼汤端到他面前,眼底全是雀跃:“许多年没有做过了,不知味道如何,太子殿下可愿赏脸尝尝?”
靳双楼望着他闪亮的眸子,亦不由自主跟着微笑:“你做的,定然美味。”
说罢拿起汤匙,细细品尝。
对他来说有些淡,但他仍是满心欢喜。
“果然美味。”靳双楼将一碗汤喝了个精光,犹自回味无穷。
这是五百多年来,裴先生第一次食用热乎的食物,所以他喝的很慢,眼角眉梢都是喜悦。
靳双楼一双眼定定地凝视着他,唇边漾着浅浅笑意,令这月华下的粼粼海水都失了颜色。
也许这是陪他的最后一夜了。
这么想着,靳双楼从袖子里摸出了方圆酒壶,酒壶看着不大,却有方圆千尺,能容酒千倾,是他最喜爱的宝器。
银辉洒遍,海浪绵绵,清风徐来,枝叶窸窣,岛上氤氲的水汽染着异香,便是无酒,这副景色也令人沉醉。
两人以天光海水做陪,开怀畅饮,酒至微醺,靳双楼望着怀中裴先生蕴着一线水光的眸,心仿佛也跟着化开。
他慢慢慢慢地低下头,贴上那双柔软的唇。
氤氲的雾气迷了眼,也迷了心。
靳双楼将他衣襟笼好,满足地拥着他叹息:“阿裴,我等这一天等了五百年。”
裴先生懒洋洋地靠在他肩头,鼻腔里全是他温暖的味道,沾染了海水的潮湿和浮岛的花香,感觉这一切,恍惚如梦。
靳双楼嫣红的唇贴在他的耳边,声音低沉:“你曾答应过,回去后便跟我走,我们一起好好的,这话,还作数罢?”
裴先生低低嗯了一声。
于是要妖兽族太子的那一双眸便清亮如星,启唇咬了咬他的耳廓,声音含糊:“我以后日日抱着你入眠,想想就开心得不得了。”
耳尖酥□□痒的未麻传来,裴先生仰头便笑:“这样孩子气,只盼你别腻了才好。”
“怎么会腻……永远都不会……”含糊的声音伴着低吟随风送来。
月华正好,风光正好。
……
遮天蔽日的红莲业火与滚滚浓烟遮蔽了视线,无法飞行,也无法御风吹散这毒障,尸盂失控的原因或许不是他,但起因一定是他。
他被师父逐出师门是自愿,放弃长生与仙途是自愿,葬身尸怪之口亦是自愿,所有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他这样的人,怎么能成仙呢?
可是,当他在尸怪口中闭上眼,耳边却听到充满恨意的声音:“我不允许你就这样死掉!”
感觉到尸怪似乎吃痛般张大了嘴,有一双手将他拽离那只面目丑陋满身流脓的怪物,手的主人着一身绯红的长裙,面容姝丽,赤霞绸带的尽头,那柄剑没入尸怪体内,她黑白分明的杏眼满是恨意,“就算死,你也不能死在这里!”
说话间,他们已被尸怪拖入这天光晦暗的所在,抬眸,只来得看到那袭白衣。
衣上金光熠熠,刺绣精美仿佛活物。
尸怪狂性大发,便是裴初影也只能与它周旋,却束手无策。
那时候,他还叫子喻。
子喻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
明明口口声声说恨不得自己去死,明明从来不把自己当哥哥。
是因为不想让自己顺遂心意,所以连死也不行吗?
刺耳的嘶吼声中,缓慢旋转的尸盂里,又有几条腐肉纠结而成的粗壮手臂伸出,然后是丑陋的没型的脑袋,流脓的身体,一只、两只、源源不断的尸怪从尸盂中爬出
子喻回过神来,抽出腰间佩剑,朝着就近的一只尸怪冲过去。
却有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那人抚上他握剑的手背,雪色的衣衫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依旧亮得好似浮云。
“你去救助无辜,它们由我来对付。”大师兄声音低缓柔和,只是听着他说话,心便定了下来。
尸盂里的尸怪一只一只被那道清光白影所斩杀,大师兄将面前的最后一只尸怪一切为二,抖落剑上腐液,长剑一挽横于身前,闪过冷冷弧光。
毒障越来越浓,他的身影也渐渐模糊了。
前方传来爆炸声,一声连着一声,连脚下踩踏的地面都隐隐颤动,子喻记不得自己救了多少人或者妖又或者怪,只是随身带的清正丹全部分完了,他将手中最后一粒丹药喂进一头皮毛油滑的妖兽口中,那妖兽黑瞳中泛着一丝血线,哪怕卧在地上也十足优雅,满身贵气,定然是十分珍贵的品种。
他曾闻言,在地府幽冥之中,有妖兽族,形如天狼,灰毛黑尾,乌眸带血,奔跑时足下生风,吼声若奔雷滚滚。
大概就是他吧!
子喻忍不住伸手在他头上摸了摸,才拾起地上一截断剑,起身往尸盂去赶去。
可当他没跑几步,便被裴初影截住,她一身红衣如背后的红莲业火,一道清光划过,结界在他面前撑开,将他挡在那里。
身后又是滔天火浪,巨大的爆炸声随之而来,裴初影身形晃了晃,直直地望着他,眼中满是决然与悲愤:“我恨你!可你毕竟是我哥哥,所以……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飞身而起,投入腐臭冲天的尸盂,只余一线叹息:来世,我们不要再做兄妹罢!
暴动的尸盂很快便平静下来,可尸气却仍然源源不断地喷涌着。
子喻绝望地望着那抹红衣消失在烂肉脓血之中,死死咬住牙关。
他的妹妹,最爱洁净,哪怕在寒冬腊月只有薄衣蔽体,衣裳也总是干干净净。
以仙身为祭,魂魄为锁,镇压尸盂,是魂飞魄散的结果。
根本不会有来世啊!
身前的结界随着主人的逝去亦渐渐消失,他望着依旧不肯安生的尸盂,闭了闭眼。
便是拼上一切,也要把妹妹救回来!
他已经欠了她太多太多,多到,穷尽一生也弥补不完。
他抢上前去,却被另一个人抓住了衣袖。
子喻回头,望着大师兄,一脸惨然。
他的大师兄,便是鏖战至此,紫金冠依旧高耸,白色衣衫如同天际浮云,被乱流鼓动却仍然一尘不染。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神仙。
他们虽然成了真人,却仍然离真正的神仙差的远。
或许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成仙了。
“大师兄,”他张了张嘴,想说我喜欢你,想说再见,想说以后一定要好好的,想说一定要顺利飞升,想说……想说的何止千言万语,可最终说出口的,还是只有那三个字,一个称呼:“大师兄。”
然后毫不犹豫地挥剑割裂自己的衣袖,义无反顾地投入了尸盂之中。
再然后,大师兄与二师兄将他救出来,但他却只抓住了妹妹的一缕暗淡的残魂。
而他自己,魂魄亦受损严重,却仍执意由自己来镇压尸盂。
这一切因他而起,却以妹妹的牺牲作为结束,他必须这样做。
于是三魂七魄,一魂一魄用来镇压尸盂,受损严重的一魂一魄被大师兄贴身养护,就这样分离开来。
就如同他们师兄妹三人。
……
裴先生睁开眼,一抹翠色涌入眼帘,翠色后是氤氲着雾气的蓝天,带着点灰白。
他慢慢起身,仍有些疲乏,转头四望却不见靳双楼的踪影。
他暗叹自己睡的太沉。
“阿靳!阿靳!”他不由得喊了几声,可回应他的,只有啾啾鸟鸣和岛下的海涛声声。
突然一种不好地预感袭遍他的全身,他不由得飞快地绕着小岛奔跑起来,想要找到那个总是笑望着他的身影,想要找到那双溢满深情与温柔的眼眸。
但找了一圈,什么都没有,只有醒来时留在身侧的那个小小酒壶。
难道他……
一阵恐慌摄住他的心神,后背瞬间便汗湿一片。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远远地朝他奔来,然而却不是他。
奔来的身影迅疾,一身白衣,乌发如墨,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旁,赤色朱砂痣更添风情。
“见到阿靳了吗?”裴先生一把抓住白老板的手臂,一迭声地问,惶急又无措:“见到他了吗?”
“没有。”白老板满面怒意在他失魂落魄的形容中悉数被压了下去,“他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他一定是去拿琼花了,我要去找他。”裴先生推开白老板,就要往前走,却见树后又转出一个人影。
黑衣黑发,彼岸花妖艳的红钎成的襟边与袖口,腰杆挺直,是幽冥的十王阎薛。
“双楼已经先回去了。”他开口,嗓音低冷,“我们从岛的另一侧上来的,小白跑的急,我在后头才看见他。”
裴先生定了定神,眼中却依旧是不安:“他……有没有受伤?”
阎薛别开眼,咳了一声,才道:“看起来没什么事,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说他临时有事先回去了,让你同我们一起走。”
说着将一方透明的琉璃小球递过来,球中盛着一半的水,水中三朵琼花圣洁无暇。
第 26 章
红药用了结魂草,却仍然是小小孩童的模样,每日里顶着两个小包子似的发髻四处玩耍,一派天真。
白老板在绿离跟前守了一个月,总算等到了南离清君,耐着性子压着脾气问讯了半天,也只得了一个:“大抵是她自己不愿记起那些往事罢!”
但红药的魂魄,确确实实是修补完好了的。
“那个小道士呢?”南离清君抱着绿离问。
“他……”白老板犹豫一下,“他去找人了。”
阎薛却俯身行礼:“回禀清君,妖兽族的太子不知所踪,裴先生去寻他已有一段时日,不知清君可有法子找到他?”
南离清君赞许地瞧着他道:“你倒是懂礼数,本君便看在你对绿离的照拂上,姑且一试。”
说罢,伸手往袖中摸去。
白老板与阎薛眼巴巴地望着他探入袖中的手抽出,却是空的。
南离清君拍拍绿离的脑袋,笑一笑道:“本君方才掐指一算,觉得似乎本君帮不上什么忙,这个人情,本君领不了。”
白老板露出失望的神情。
南离清君却笑吟吟地望着他身后。
“十王殿下,老板,你们在这里干嘛?”小六一头雾水地看着两人,目光从南离清君地面上略过,却像是什么都看不见一样,“妖兽族那里有消息了。”
白老板霍然转身:“快说!”
小六被他吓了一跳,后退一步咽了口口水:“说、说是太子殿下回来了,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妖兽族太子看起来确实没什么问题。
白老板和阎薛传信给裴先生后,便动身前去妖兽族探望。
靡丽奢华的宫殿里,白玉的砖,描金的廊柱,黑荆木的桌椅嵌着上好的红宝石,丝萝编制的地毯染了五彩的图文,满满的都是不曾见过的异域风情。
眉眼比华饰更艳丽的妖兽族太子,无聊地躺在宽大的座椅上打着哈欠,见到他们一脸平常地打着招呼。
只是面色白了些,并无其他异常。
身姿窈窕的小兽女们奉上新鲜可口的热茶,白老板按捺住上前诊脉的冲动,看那个一把山羊胡的老医官给他们太子诊脉。
“怎样?本宫身体如何?”靳双楼伸头喝了口兽女手中捧的茶,漫不经心地问道。
“上天眷顾,少主身体康健,是我妖兽族的大福,”山羊胡的老医官对外面躬了躬身,方才继续道,“只是前些日子少主操劳过度,只需要静养月余便可痊愈。”
靳双楼挥了挥手,老医官便领着药童恭敬退下。
白老板心中的担忧渐渐淡了,却有另一股情绪冲上心头,张口便问:“你去哪里了?为什么音讯全无?”
妖兽族的太子抬了抬眼皮,又打了个哈欠,一脸无所谓的淡然:“遇到了点意外,我这不是一回来就给你们消息了么?”
白老板一脸不忿,却被扯住了袖子。
阎薛笑道:“麻烦解决了吧?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靳双楼点头:“嗯,解决了。”
阎薛点头:“那便好,那我们便告辞了,你好好休养,过几日我们再来看你。”
靳双楼的面上露出些笑意:“我这阵正有些犯懒,就不送你们了,有空常来坐坐。”
话毕即招呼左右送客。
白老板拂袖便走,一句话没说。
阎薛又寒暄了两句,才跟在他后头,一直到出了王宫,才慢悠悠地叹了口气。
白老板方才被拦住,此时自然要撒一撒气,因此语气十分不善:“他什么意思?我们巴巴地跑来看他,就一句意外就打发了?当不当我们是朋友?”
阎薛道:“既然他不想让我们知道,那我们便当不知道好了,等裴先生回来再做计较吧。”
……
王宫中,白老板与阎薛前脚出门,后脚就有人从帘子后面转了出来,撩起长袍,大刺刺地往下首椅子上一坐,调侃道:“你为何要瞒着他们?”
靳双楼眼眸微闪,望着外面。
他想瞒的,可不是他们俩。
“别废话了,快过来扶我回榻上躺着,”靳双楼靠在小兽女的肩上,看样子连起身都吃力,“就方才那么一盏茶的功夫,我都快抗不住睡过去了。”
那人却照旧坐着不动,语气里含着笑:“明明是飞来的艳福,你却生生折腾成祸,都说那魔族的公主妖艳美貌,你何不从了人家。”
“你怎么不从了何宣那小子?”靳双楼反问。
那人便讪讪地一笑:“话说我可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这可是头一遭见你吃这样的亏,瞧着很是稀奇,来来来,你能不能给我详细讲讲,你这毒,究竟是怎么中的?”
“什么看着我长大,你不过比我大两个月罢了,”靳双楼好不容易挪到榻上,直接歪了下去,小兽女给他脱了鞋袜,又盖了被子,他含含糊糊地嘟哝:“石头你自己玩吧,我先睡了……”
话音未落,均匀的呼吸声便传了过来。
那人叹了口气,冲一旁的小兽女嘱咐:“好好伺候少主,我出去溜达溜达,两个时辰以后再过来。”
小兽女点头:“石公子慢走。”
两个时辰后,靳双楼与石公子坐在大殿的房顶上,望着冷月清辉同时叹气。
睡饱了喝了药的靳双楼,明显比之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