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先生点点头,没有说话。
“进来坐吧,陪为师说说话。”掌门真人向他招了招手。
裴先生唇角动了动,还是依言走了进来,他转身关上门,跪在他面前:“师父。”
掌门真人静静地凝视着他,眼睛里有怜惜、有感慨,半晌才低声道:“起来吧。”
裴先生没有动。
“子喻,当年师父将你和初影逐出师门,你恨师父吗?”掌门真人问他。
裴先生摇摇头,他仰头看着掌门真人,五百年不见,他好像又老了一些:“师父,弟子从未记恨过师父。”
掌门真人叹息一声,道:“师父是为了你们好。”
裴先生笑了笑:“子喻知道,师父也是迫不得已。”
掌门真人点点头:“你一直都很听话,师父一直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只是没想到……”
他摇摇头,忽然道:“你近些年,在那里,可曾受了什么委屈?”
言语中俱是长辈对子女的关切,裴先生眼眶湿了湿,摇头。
掌门点点头,又道:“你已许久不曾来过人间了吧?”
裴先生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近百年来,天灾人祸不断,这几年尤为频繁,前年旱灾,饿死了无数百姓,去年蝗灾,饿殍满地白骨遍野,今年却又闹了水灾,你可知是为何?”
裴先生动了动唇,却没有说话。
掌门真人抚摸着桌上的剑鞘,轻声道:“紫薇帝君一日不归位,这天下就要继续乱下去,这些,你可懂?”
他说的都是实话。
地府中近些年来的幽魂数量倍增,阎薛整日为此烦恼。
裴先生俯身磕了个头:“师父想要弟子如何做?”
要他死吗?魂飞魄散吗?
只是,倘若魂飞魄散了,大师兄能归位,他愿意。
可倘若他魂飞魄散了,大师兄也不能归位呢?那他不是白死了吗?
他从不知道,原来身负天下百姓命运的,竟然是自己吗?
五百年前,师父将他逐出师门,将他逼入幽冥,五百年后,又要逼他魂飞魄散吗?
掌门真人叹息一声:“为师近些年来,常常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可除了这样做,师父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所以只要有一线希望,为师都愿意尝试。”
裴先生直直地望着掌门真人的双眼,道:“师父想要弟子如何,弟子必当照做,这是弟子欠师父的恩情,师父若要弟子魂飞魄散,弟子亦不敢有任何怨言。”
掌门真人对他兄妹二人有救命之恩,又给他们栖身之所,引他们入道,其实他想要自己这条命,自己绝不会推辞。
掌门真人的手颤了颤,眼眶微红,低低道:“子喻,还记得师父教你的第一套剑法吗?”
裴先生叩了个头:“师父所教所授,从不敢忘。”
掌门真人将自己的佩剑递过去,自己则随时拿了一柄木剑:“来让师父看看,这些年你是否荒废了?”
裴先生连连摇头:“弟子不能对师父动手。”
“你就当做像从前一样,师父检验你们的功课,接着。”掌门真人将剑送到他面前。
眼看自己不接师父是不会罢休,裴先生无奈只得接过剑,却并不摘鞘。
“你这是看不起师父吗?”掌门真人的声音里含了怒气。
“弟子不敢。”裴先生连忙拔剑出鞘。
剑锋上闪过冷冷的弧光,一眼看去便知道锋利无比。
师父的剑,是问天剑,专斩世间妖魔。
一旦被此剑所杀,便魂飞魄散。
裴先生觉得不妥,却不敢违拗师父的意思,只得站起身来。
两人相交数招,掌门真人眼中露出赞叹之意:“很好,一招也没错!”
掌门真人深深地望着他,在第二十八招回旋刺的时候,裴先生突然感觉到似乎刺中了什么,他猛然回头,却看到问天剑,正不偏不倚地刺在掌门真人胸口。
“子喻,师父对不起你。”掌门真人伸手,似乎想要摸一摸他的脸,“不要、恨师父……”
“师父!”裴先生惊骇之下忍不住大呼出声。
杂乱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裴先生抱着掌门真人,悲痛万分:“为什么?师父!为什么?”
门猛然被撞开,进来的长老是掌门真人的师弟,他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扑在掌门真人身边:“掌门真人!你怎么了?”
掌门真人咳出一口血,紧紧揪着裴先生的衣袖:“子喻,放下吧!”
长老愤恨地盯着裴先生:“是你!原来是你?!你这个叛徒!竟然恩将仇报,杀了自己的师父!”
“是他杀了掌门真人!”
“杀了他!为掌门真人报仇!”
“对!杀了他!”
所有的声音吵吵嚷嚷,裴先生却都听不见了。
他看着那个从人群中走进来的白衣男子。
高高的紫金冠,白衣如云,面容清俊,一如从前。
大师兄。
见他到来,所有人都沉默下来,但是一双双仇视的目光和无声的控诉,却分毫不曾减少。
清言望着倒在地上的掌门真人和抱着他的裴先生,一瞬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双手在衣袖中握紧,望着激动的弟子们,他知道自己此时的决断,将直接关系到子喻的性命。
但是偏偏他却不能袒护。
“还是先救师父要紧,先将此人押入锁妖塔,容后审问!”清言将目光从他面上移开,任凭裴先生被几个弟子拉到一旁,他运功先护住掌门真人的身体,问天剑熠熠生光,光芒闪烁不定。
……
裴先生被押入锁妖塔,塔中一片黑暗,有无数妖物凄厉嘶吼之声环绕,他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想起上一次来这里的情形。
确然,他不是第一次被关在这里了。
当年他引诱大师兄未果,事情败露,他被关入这里反省,却险些折在这里。
那时候,他被塔中妖物折磨的奄奄一息,强撑着躲过暗影中那条毒蝎的尾针,却被扫向墙壁。
铜墙铁壁的锁妖塔,他撞上去发出“砰”的闷响,他头晕目眩,吐出一口血,却听见蝎子妖凄厉的惨叫。
强撑着睁开眼,却发现一道白色人影从天缓缓而降,五指一张,清风剑便带着淡淡华光从暗处飞回他的掌中,暗影里又是一声蝎子精的惨叫,料想方才剑之所至,定然是扎在蝎子精身上某处。
他稳稳落地,身形一旋,清冷剑光便扩散开来,这黑漆漆的魔窟便顿时生出光亮。
光之所及,妖魔纷纷退避。
“子喻。”他轻声呼唤。
子喻却已经连回应他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半阖着双目,望着站在塔中央的大师兄,牵动唇角。
大师兄很快便发现了他,他平和淡然的眉间蕴着说不明的情绪,他说:子喻,我带你走。
他被大师兄抱着升上塔顶的时候,仿佛看见清辉中有海棠花飞落,粉中带红的花瓣,仿佛沾着血迹,于他身侧徐徐飘洒。
塔顶被银月笼罩,光亮中处处透着清冷,大师兄衣袂飘飘,抱着他对站在那里的掌门真人说:“弟子不孝,不能再侍奉师父左右,请师父将我二人一同逐出师门。”
裴先生睁开眼睛。
故地重游,地面一如五百年前那般冰寒彻骨,但他回忆往事许久,却至今不曾有妖魔前来打搅,他慢吞吞地起身,在黑暗中走了几步。
前方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纷纷退去,他重新站定,终于想起来。
今时已不同往日,他身上有妖兽王族的真元,大抵普通妖物是不敢近前的了。
可是,这锁妖塔里锁着的,可不尽是普通妖物。
“大师兄,是你吗?”裴先生对着眼前的一片黑暗,低声问。
黑暗处传来一声轻笑道:“小道士挺敏锐的么,只是认人的本事却不大好。”
第 22 章
裴先生还沉浸在震惊中不能回神,身后传来铜门缓缓升起的声音,他慢慢转过身去,眼睛一时有些适应不来光线而微微眯起。
从门外透着的光亮里,有一个人影缓步而入。
清言站在门口,看不清楚神色,声音却平静无波:“你为何要来?”
裴先生笑了笑:“我来寻仇。”
在大师兄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已经全明白了。
他相信大师兄,从未怀疑过。
所以,这一切,必然是师父做的套,引他前来,不惜以死相逼,也不过是为了大师兄早日归位,为了这天下苍生早日脱离苦海罢了。
他既然知道师父的目的,便也不怨恨师父,既然师父不惜以死来成全大师兄,那他又何必辜负师父的苦心。
清言抿着唇,伸手招了招,裴先生怀中的书信便轻飘飘地落在他指间。
然而还不等他打开,书信便在他手上燃了起来。
裴先生收回施法的手指,轻笑着道:“大师兄是来问罪的吧,不用审了,我都认。”
清言上前一步,冷声喝道:“子喻!”
“真想不到,还能从大师兄的口中听到这两个字。”裴先生无所谓地笑笑,“子喻已经死了,站在你面前的,是幽冥的裴鹿华。”
“我不会让师父死的。”他的眉宇间似有疲色,“所以你也不会有事。”
“大师兄,师父是被问天剑所伤,正中心脏,”裴先生摇摇头,“师父虽然已有些道行,怕也是逃不过的。”
大师兄叫出口,清言的眼底亮了亮。
“师父是天界之人,下界来助我渡劫,”他声音和缓下来,“所以没有那么容易死,你且放宽心在这里呆一呆,等我救了师父,便放你出来。”
裴先生又笑了笑:“大师兄,你还不明白么?只要你一日不飞升归位,我就一日不得安生,便是你这次救了他,还有下次。”
清言没有动,风吹动他的衣袍,更显清瘦。
裴先生继续道:“大师兄,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你对我,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清言眉尖微动,却终归于淡然。
“我曾经以为,一直是我思慕于你,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所以我不管受多少罪,都没有关系。”
“可大师兄,近来,我却想起一些往事,”他一步一步地走上前来,双眸直勾勾地凝视着他:“大师兄,临死之前,你能不能痛痛快快地告诉我,你的心里,可曾有我?”
风似乎突然大了些。
清言脸上平和淡然的表情终于一点点崩塌,一抹凄楚在他眼底浮现,他上前一步,伸出手,拽住裴先生的手腕,突然转身拉着他便走。
裴先生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盯着清言袖口的那轮太阳,另一只手忍不住缓缓抚摸:“倘若大师兄真的只当我是师弟,为何要留着这个迟迟不肯归还?”
清言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向自己袖口的刺绣,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天色却突然暗了下来。
乌云之中,一道鸦青色人影手持长矛而立。
“放了阿裴!”那道人影手中长矛直指清言,“否则老子便不客气了!”
“阿靳!”裴先生失声惊呼。
清言松开裴先生的手腕,飞上半空站在他跟前。
“你打不过我。”清言低声道。
“我知道,”靳双楼轻蔑地一笑,“那我今天就死在这里,你们想碰他一下,就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说完,他□□一转,毫不留情地朝着清言刺了过去。
清言并没有接着一招,他侧身闪开,五指伸开朝靳双楼的背后抓去。
靳双楼枪杆一回,朝他手掌再刺,清言该抓为推,将□□推开。
两人交手也应变的速度都极快,转眼间已过了几十招。
因在半空交战,所以很快便引起了太清派中人的注意,所有人都朝这里聚集过来。
就在所有人都仰着头看的时候,清言却飞身退了回来。
靳双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划,凌厉的剑气如同奔雷,撞在锁妖塔前的广场上,顿时整个山头都跟着震动起来。
飞沙走石间,靳双楼抱着裴先生凌空而去。
“改日老子再来跟你们算账!”
……
一路上,靳双楼脸色都阴沉的可怕,比环绕在周身的那层黑压压的云还要阴沉。
裴先生撑着笑问他:“你现在很像阎罗王。”
靳双楼低头看他一眼,继续不说话,脸色也继续阴沉。
裴先生揪着他的领口,故作轻松地道:“真的要学阎罗王啊?”
靳双楼表情木然地开口,却并不看他,道:“你们方才,拉拉扯扯的,在做什么。”
裴先生有些好笑:“你就为这个生气?”
靳双楼抿了抿唇。
不止为这个,还因为清言方才在打斗中对他放水。
他觉得憋屈,可只要能救出阿裴,他宁可忍下这口气。
“送我回去吧,阿靳。”裴先生叹了口气。
靳双楼的身体一僵,他刹住云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为了他,你竟然连命也不要了?”
“阿靳,我只是回去做个了断。”裴先生温言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我不同意!”靳双楼直截了当地拒绝。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裴先生抚摸着他的脸庞,“阿靳,相信我。”
声音里带着低低的哀求。
靳双楼凄然地望着他:“幸好我来的及时,才能将你救出来,倘若下一次……”
他话未说完,裴先生便低声道:“我失手杀了师父。”
靳双楼的声音蓦然卡住。
裴先生苦笑:“所以我必须回去受罚。”
靳双楼震惊之极:“怎么可能?那个老道修为高深,凭你怎么可能杀的了他?!”
裴先生涩然道:“是真的,他自己撞到我的剑上来,我……”他顿了顿,“即便如此,毕竟他还是死在我手上,阿靳,我虽苟且偷生,却不愿做不孝不义之人,师父他对我恩重如山,我必须回去认罪受罚。”
靳双楼将他放下,道:“我陪你回去。”
……
当两人回到太清派时,还未进山,便被清言在云层上截住。
裴先生与清言站在远处的云上说话。
如血的残阳笼罩下来,照在山巅之上,所有的流云化作飞红,仿佛熊熊燃烧的烈焰。
靳双楼不由得想起五百年前那一天。
地狱的红莲业火已许久不曾燃烧过,那一天,却烧透了幽冥的半边天,尸盂失控,业火席卷,临近尸盂的妖兽族损失惨重,一大半人都中了尸盂的毒倒在地上。
尸气弥漫中,靳双楼看到那个青衫男子缓步而来,蹲在他身边,眼眸温和清润。
他中毒已深,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能看到他的唇一开一合,然后那人喂他吃了一粒药丸,然后起身继续前行。
就在这时,尸盂再次爆炸,那人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便挡在他身前。
气浪翻滚,连他撑开的结界都在颤抖,他回头朝他一笑,那笑容平和清华,如拂面微风,然后他起身,朝着尸盂而去。
半路里,却被一红衣女子截住,那女子一双眼中满是决然与悲愤,一刀辟出一条结界,将他挡在那里,然后,投向了尸盂。
被拦住的人绝望地喊了一声什么,在隆隆的爆炸声中,听不分明。
暴动的尸盂很快便平静下来,可尸气却仍然源源不断地喷涌着。
随着那女子的身影被尸盂吞没,男子身前的结界也慢慢消失了,他抢上前去,却被另一个人抓住了衣袖。
抓住他衣袖的人,头戴紫金冠,白色衣衫如同天际浮云,被乱流鼓动却仍然一尘不染,一看便是仙家。
那人却毫不犹豫地挥剑割裂自己的衣袖,义无反顾地投入了尸盂之中。
被留下的白衣人似乎望着手中的残布怔了怔,才飞快地追了上去。
尸气越发浓重,遮住视线,一阵眩晕袭来,他慢慢阖上眼睛。
第 23 章
浩浩白云被夕阳笼罩,就连他浮云般的白衣亦染了一层艳色,清言面容平和淡然,左手托着一白色玉瓶,右手双指并拢,指尖凝出一团淡淡的紫金光芒,那光芒附在他左手袖口的刺绣上,那刺绣的黑色丝线便如活过来一般,带着淡淡的血色,缓缓流动,然后被光芒牵引着落入玉瓶中。
当最后一缕丝线落入瓶中,清言突觉心头一松,仿佛一直以来桎梏着自己的枷锁蓦然消失,他突然闻到了清风中带着的幽香,转脸看去,如火的夕阳如此美丽,风穿过指间,说不出的轻松惬意。
“你方才问我,心中是否有你,”清言转过脸来,夕阳落入他清透的眼中,仿佛沉在水底,有种梦幻般的美丽,他的声音低低的,却很清晰,被风轻送过来:“一直都有。”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已记不清了,记忆最深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