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树看着他。
“你能想象吗?”谭临说,“我想这件事,整整想了三百多天。在付诸行动的第一秒,我就后悔了。”
“重力加速度,所有东西都是一样的,下降的速度真得很快。你坐过跳楼机么,就是那种全身细胞都被挤压、变形、分裂的感觉,快到喉咙口那种本能的尖叫都没法冲出来——那个时候,我也失去了这种本能。”
“空气很冷,但这些却让我清醒起来。我想到好多事我还没去做,我觉得我还能再勇敢一点,但是我就这样轻易地放弃了,我不甘心。我想爬回去,我想重新开始这一切,但是已经回不去了。”
“那一刻我后悔了。真的。”
他说得很慢,不疾不徐,也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傍晚清凉,所以他的声音格外通透。
客栈里依然响着男子低沉而沙哑的歌声。胡一民自窗里看到他们,打开窗户招呼道:“哎!阿临!来帮小美践行呀!我今天特地去山下买了条野生的鱼,可香咧!……”
谭临站起身来。
“我去吃饭了。”他说,“你也进来吃点吧,饭都热了。”
他没有继续看程树,转身便走进了客栈大门。
待谭临走远,程树的目光才一点一点地移到他的背影上。
她目送着他走进大门,然后完全消失在那里。屋子里传来女孩子高声的嬉笑,暖黄色的灯光透过门框在屋外洒了一地。
他说,饭都热了。
程树的心绞着地酸疼。在这一刻,她终于无可抑制,悲怆地哭出声来。
*
这晚,杜宜美一直抑制着自己不喝酒,只想着饭局结束做最后一搏。只不过,在吃饭的时候,她旁边一个有男生一直缠着她说话,害得她始终没能和谭临搭腔。
等到饭局结束,谭临没多与人寒暄,顾自径直回了房间。
站在楼梯上的时候,他冲大门外瞥了一眼。
从自己的角度看去,他能看到一截洁白的裤脚,露出一双润玉色的赤足。
程树还躺在那儿。
他放了点心,沉默着转身上了楼。
杜宜美见他离去,心里着急得很。待她终于摆脱了身边男生无止尽的搭讪之后,便与胡一民打了个招呼,也急匆匆上了楼。
203。她敲响谭临的房门。
屋里,谭临正打算给汪明霞回一个电话,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却打断他的动作。
他将手机放到一边,起身开门。
待看清门外的女孩后,他的目光微微淡了些,问她:“什么事。”
杜宜美微微敛了下巴,垂了眉毛看他,小声道:“我有一件事和你说……有关程树。”
“说吧。”谭临眼神不起波澜。
“……在外面说不方便啦。”杜宜美踌躇一会儿。
谭临顿了顿,沉默着将门拉开一点,示意让女孩进去。
杜宜美得逞地扬了扬唇,“哧溜”一下滑进了门。
谭临没有关紧门,只是半掩上它,随后转身看向杜宜美。
他的瞳色很深,就像暮色里的山,悠远而神秘。在对上视线的那一瞬间,杜宜美几乎觉得自己的小心思已经完全被他看穿了。
她下意识避开那目光,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开口:“听说程树的精神受到刺激,是因为她男朋友死了……”
谭临轻轻皱起眉。
“你从哪里知道的?”
“我上网搜了一下她的信息,查了一天才查到的呢!”杜宜美连忙道,“她不是一个拍纪录片的么,在网上仔细找找就有!她男朋友叫陈北及,也是一个拍纪录片的,还拍过几部有名的片子。前几天——就上礼拜吧——他拍片子的时候出了事,死了!”
谭临没说话。
杜宜美怕他不相信,又掏出口袋里的手机,翻出一个页面给他看:“喏,这就是她男朋友的微博,现在这里头都是粉丝在发蜡烛悼念!这事儿现在热度还在,估计过几天就……”
“谢谢你,我知道了。”谭临打断她,拉开身后的门,“时间不早了,你明天要赶路,早点回去休息吧。”
“阿临!”杜宜美明显一愣,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程树她有男朋友的啊!你还……!?”
谭临抿了抿唇,声音低沉平稳。
“我和她没有什么。”他说,“你忘了吗,我也有女朋友的。”
他看着她的眼睛,是拒绝,也是一个近乎警告的提醒。
“我……”杜宜美一时失语。
就在此时,谭临的身后传来一阵“吱嘎吱嘎”的木头摇晃声。
他下意识转头看去。
纤瘦的女人挽着长发光着脚,慢慢地上楼,慢慢地走近了。
作者有话要说:促成程树想自杀的原因很多很多,绝对不是一个前男友死亡这么简单,我会尽量说清楚的。
开始构思这本文是在六月份的时候。我实在没有预料到,在十月份开头,一位才华横溢的北影导演会选择上吊自缢来终止自己痛苦的现世。今天又看到一篇有关胡迁的文章,感慨很多。
所以我要写这个童话故事,必定会有HE,必定会很美,因为现实已经这么苦了,就让故事里的他们,走到好的那个结局吧。
☆、死讯
她的发髻上依然插着那支笔,脖子上到处散落没能挽上的碎发。白色的衣服上印着水泥地面的污渍,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格外脆弱而真实。
谭临侧过头,沉默地看着她。
在经过他身前时,女人慢慢停下了脚步。
“谢谢你。”她说。
看样子,她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
谭临点了点头,心下舒了一口气。
见她说完就要走,一旁的杜宜美心里着急,忙不迭地喊住她:“哎!程树!”
女人脚步不停。
杜宜美紧张地盯着程树,谭临还来不及阻止她,她已经大声问出口:“你男朋友是不是陈北及!?”
那双脚在地上一顿。
杜宜美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仿佛过了许久,女人缓缓地转过身来。
她的一双眼睛藏在灯罩的阴影下,明明灭灭,就像雨天车窗外的街景,逐渐被拉长,被挤压,被碾碎,最后消弭亡故,与窗外那一片虚无的暗夜融为一体。
杜宜美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怵。她又举起了手机,像是为自己打气似得,重复道:“喏,你男朋友是不是就是微博上认证的这个导演,叫陈北及的?前两天被刺身亡的这个……”
“够了。”男人低斥一声。
同一时间,程树飞快地走到杜宜美面前,冲着她的脸,用力地打了一个耳光。
“啪”地一声响,格外清脆。
速度之快,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这一下,程树用了很大的力气。杜宜美的头被打偏向一侧,脸上传来细碎的刺痛感。
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脸颊,尖叫一声:“你打我!”
程树冷笑一声。
从小到大,杜宜美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她转头直视程树,近乎疯狂地瞪着眼睛吼道:“你打我——?你到我——!”
下一秒,她的手也举了起来,往程树的脸上闪去。
程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在很久之前,谭临便注意到程树的手臂特别,并不像她这个人一样纤细。
她的指节宽大,小臂比寻常女孩粗了一圈,想必是因为职业需要常年扛着机子的缘故——是以眼下她很轻易地就桎梏住了杜宜美。
杜宜美更加用力地挣扎着。她的手再次向上一抬,竟然是要去抓程树的头发。
眼看事态这样发展下去将要失控,谭临皱着眉头,几步便走上前去。
他将泼妇般的杜宜美从程树的身边拉开,握着她的双臂,低声道:“你冷静点。”
“可是她打我——!”杜宜美急红了眼,“她竟然打我!她怎么敢!——”
“我不知道你父母是怎么教你的。”程树终于开口,声音冷淡,“很多事是不能随便问的,更何况我和你根本不认识。你这样,没有家教,没有礼貌,也让我觉得很冒犯。”
“你……”
“我打了你一巴掌。我可以让你打回来。”程树说,“但我需要你向我道歉。”
“我有什么歉好道的!”杜宜美大声嚷嚷,“你男朋友就是陈北及!我又没说错!你凭什么让我道歉!再说了,你男朋友知道你在他死了之后这么勾三搭四么!我看着你都觉得恶……”
“够了!”
男人突如其来的怒斥将杜宜美吓了一跳。
她全身条件反射地一抖,被谭临半提着,下意识噤了声。
程树没说话,似乎一点儿也没将她粗鲁的辱骂放在心上。她只面无表情地看着杜宜美,却极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谭临在杜宜美身后冷冷道:“说够了吗?”
杜宜美眼角噙了泪花,过了好半天才转头看他:“阿临,明明是她……”
“明天一路平安。”谭临双手松开她,“再见。”
说完,他一把抓起一旁程树的手,将她拉进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只留杜宜美一人站在走廊上,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听到争执声,楼下的胡一民忙不迭地赶了上来。看到这般景象,他心下微叹,将杜宜美领到楼下劝了又劝。
一直等小姑娘被他逗得破涕为笑上楼休息,他才彻底放下心来,长长地叹了口气。
哎,这多事之秋,他真是有操不完的心呐。
*
楼上的203房内,男人和女人对坐,静默不语。
起先,谭临是想把程树带进来劝劝她的。
毕竟,杜宜美太年轻,太不知轻重,也不懂程树现在的状况。她说出那么多揭人伤疤的话,他怕程树一时想不开,又会想到自杀。
然而,这个女人现在的情绪比他想象中得要好一些。
虽然杜宜美的话对她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但她的状态却不错。
甚至,在谭临坐下的时候,她还能冷静地对他说句“谢谢”。
“小姑娘的话……你不要想太多。”
犹豫了半天,谭临只说得出这么一句话。
“她很喜欢你。”程树说。
谭临沉默着耸了耸肩。
一时间,房间里安静下来。
隔着木门,他们只能隐隐听见从楼下传来的交谈声,觥筹交错声,其中甚至还带着酒酿的香气——但这一切却愈发让人觉得自己与这尘世隔得很远。
程树看着地面,谭临看着她。
她的身上传来若有似无的焚香与生姜的气味,沉闷与燥辣混合,让他觉得这一刻平静极了。
自从父亲去世后,他从未这样平静过。
过了很久,还是女人先开了口:“下午你说你也生过病。”
“嗯。”
“你也跳下去过。”
“嗯。”
“可是你没死。”
“嗯。”
“是真的吗。”程树缓缓抬起头来,用力看进谭临的眼睛,“你说的都是真的么。”
谭临皱了皱眉,再次撩起衣服,一指自己的胸下肋骨处:“你也看到了……”
“不,不是这个。”程树摇了摇头,“你说会后悔的,是真的么。”
谭临被她的眼神微微震住。
很多年了。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看到过那样的眼神了。
一个人在沼泽里挣扎了太久,满鼻子都是腐烂的味道,看不见阳光,也听不到鸟叫。只有敌人,只有敌人时不时地从你背后捅上一刀,然后将你踩进更深的深潭——
这种日子过多了,是会让人疯掉的。
无助、悲怆、自弃、绝望。
曾经,多少个日日夜夜里,他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这双眼睛,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一双孕育满了死亡气息的眼睛。
但程树也有不一样的地方,她的眼睛里,又多了一些东西。一些谭临也说不上的东西,这种东西这让他想起它小时候豢养过的一只兔子。
那只兔子是父亲送给他的。他用高高的硬纸板盒子将它围住,但它依然每天都试图跳出牢笼。
一开始他不以为然,因为那硬纸板对于它来说太高了。后来它竟然成功了,它跳了出去,消失在盒子里。
他很久找不到它,便放弃了,直到后来厕所被堵住,管道工从下水道里捞出它的尸体。
幼年他看到它的尸体。那是一堆灰色发臭的细胞,已经腐烂得失去了绚烂的白色,恶心异常。
连汪阿姨都不想看它第二眼,直接让人扔到了楼下的垃圾桶里。
但是他总觉得那里头还藏着什么东西,让这堆尸体有了别的意义。
那是一种就算掉进下水道、绞进垃圾堆都不会消失的东西,就和程树现在所拥有的那种东西很像——
譬如无畏。
又譬如……不甘的呐喊。
谭临久久无言。
随后,他诚实地回视程树的双眼,然后以同样的力度,用力地、坚定地点了点头。
“真的会后悔的。”他说,“所以请你务必好好活着。”
他的话音刚落,程树的眼睛里突然流出了眼泪。
她大约没发觉自己在哭,只觉得脸颊上有些凉,便下意识抬手捂了捂。
谭临看着那行眼泪流过她瘦削的颊畔,腮边,脖颈,锁骨,最后滑入她的衣领里。
女人发了很久的呆。最后她站起身来,慢慢地将床上的被单褶皱抚平,然后对谭临说:“能不能给我一点安眠药。”
“你应该去看医生。”谭临说。
“嗯。”程树点点头,“我会的。”
谭临起身,在包里找到药瓶,倒了三颗药,递给她。
程树没接:“能不能给我六颗。”她顿了顿,“这些不够。”
谭临抿了抿唇,又多倒了三颗给她。
“谢谢你。”临出门前,程树再次转身道,“晚安。”
“晚安。”
谭临关上门。
他背靠着门,很久都没动。
摒除了楼下的喧嚣,四下一片安静。隔壁再没有传来哭泣的声音。
过了许久,他躺到床上,打开手机搜索“陈北及”这个名字。
浏览器很快跳出来一张照片。
照片上面的男人,长了一双极其浓密而杂乱的眉毛。
他的头发半长,拢在耳后,鼻子挺直,骨头深邃有力,低画质都掩盖不了下巴上粗糙而凌乱的胡茬——这些都让他拥有一种野生而冷郁的气质。
照片上的他,指尖夹了一支烟,力度随心所欲,整支烟凝笼在唇畔呼出的青烟里。
谭临长久地盯着这个男人的眼睛,突然有些烦躁。
是程树会喜欢的男人。他莫名其妙地想。
他退出页面,又去微博搜索了陈北及的最新消息。
跳出来的第一条就是一则新闻:
【独立纪录片导演陈北及拍摄时不幸遇害,警方:凶手为精神病人,无法判刑】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solitude的地雷,还有solitude和胡颗颗的营养液。也谢谢留言的小伙伴们。爱你们。
☆、报应
谭临微皱了眉头,手指往下划去。
这篇报道里说,陈北及最近在平溪县拍一部有关精神病院题材的纪录片,却在拍摄过程中被两名失控的精神病患者用水果刀捅死。
因为刺中的部位是心脏,所以当场死亡,根本没有抢救的余地。
他算了时间,正好是程树开始出现异样的时候——那么时间线就对上了。
新闻在最后一一列出陈北及这些年以来所获的荣誉,谭临一条一条仔细看了下去。
独立纪录片毕竟小众,他对这方面的奖项也一无所知。
但只看报道中穿插着的陈北及的拍摄作品,他也能体会到对方身体里那种敏锐的力度与旺盛的天才。
下面的网友纷纷评论道:可惜了。
也有人说,平溪县这地方他知道,那里因为油水足、待遇好,成了极好的事业垫脚石。领导们都喜欢在那里做个三五年,搞出一些政绩之后就走了,所以才导致管理混乱,闹出今天这个大乱子出来。
下面有人附和说,这事一定和行政层面的管理脱不了干系。否则陈北及怎么能进到那么危险的地方拍摄?那地方连危险精神病人都有机会拿到刀子捅人?而且在光天化日之下都没人发现?现在出了事,肯是管理的疏忽与食物。
有人嘲讽,艺术家脑子不灵清,这事就是陈北及自己作出来的。
无论如何,借着网络的力量,这件事发酵得很厉害,论战愈演愈烈。
谭临盯着“平溪县”这个地名,眉头越皱越深。
没人会比他更熟悉这个地方。
自从十岁与母亲分别,他便与父亲搬到了这个位于东部的叫“平溪”的地方,一住便是十几年。
电光火石间,他想起汪明霞的那个电话。
——“他们说你爸之前的工作上出了失误,刚刚,就前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