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一点都不怕和一个陌生男性独处一室。相反,她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
女人已然睡熟了。
在屋里呆久了,焚香的气味愈发浓郁,在谭临的鼻腔里横冲直撞。
这不是一种刻意的美化,却是一种类似气质的忠实物品,不能舍弃,让人无比清醒,也有些烦躁。
他下意识地往口袋一掏,在摸到烟盒的那一刹那,犹豫一会儿,又把它放了回去。
手表无声走过十圈。
十分钟终于过去了。
谭临站起身来,轻轻走到门边。摸到门把手的时候,他又想起什么,走回床边,轻轻把被子盖到程树的身上。
虽是六月,但山间夜里凉。
程树似乎累极了,丝毫未曾察觉到谭临的动作。她一动不动地躺着,轻轻皱着眉头,手指微微蜷曲,死死抓住身下的被单。她的嘴唇紧闭,保持着一种戒备的状态。
谭临弯着腰,定定看了一会儿。他想起那个短短的午后梦境,女人的肩膀纤瘦,嘴唇柔软。
他看了很久很久,一直到确认程树不会再次醒来,才直起身子,轻轻走出她的房间。
他刚关上门,就被走廊上的一团黑影吓了一跳。
“谁?”
他一出声,那黑影一下子尖叫起来。
“阿临——!!?”女孩的声音尖利而愤懑,在夜里格外刺耳,“你怎么会从,——!?”她迅速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愤力一指,“会从她这里出来?!——”
有一瞬间,谭临几乎以为眼前的人是阮颖。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她叫杜宜美:“你小声点。”
“为什么要小声点!?”杜宜美声嘶力竭,“你和程树在里面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么?!——为什么要叫我小声点!”
随着她的步步紧逼,谭临闻到对方身上浓浓的酒味。
“你喝多了。”他低声道,“冷静点。”
这尖叫声已经惊醒了楼里上上下下的好几盏灯。胡一民匆匆忙忙套了件白背心,跌跌撞撞地跑上来:“怎么了怎么了?!?!小美!你没事吧?!”
他按了墙上开关,走廊“唰”地一下子亮了。
谭临神色平静,与杜宜美因愤怒涨得通红的脸形成鲜明对比。两人就站在程树的门前对峙着,谭临的手还搭在房门把手上,胡一民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
他心下叹了口气,连忙上前劝道。
“哎哎哎,小美,你喝多了!我扶你到房间里休息去……”
“我不!”杜宜美一把甩开他的手,眼睛死死盯着谭临,“你才来多久!你对我爱理不理,怎么就和她搞上了——?!她有什么好的!!?!”
“小美——!”胡一民提高了嗓门,明显有些生气了。
虽然表面上大家都说是朋友,但内里其实还是交易关系。她对他的客人这样无理取闹,是不懂世故,也太不把他这个老板放在眼里了。
酒精上头,杜宜美没理会胡一民,还在指着谭临的鼻子骂道:“你这个臭男人!玩弄女人!道貌岸然!衣冠禽——”
一旁的房门突然打开。
杜宜美生生吞下了最后一个字,声音戛然而止。
女人头发散乱,依然是一副冷冷淡淡的表情。日光灯下,她的皮肤更显惨白。
“吵什么吵。”她说。
谭临转过头看她。到底还是吵醒她了。
杜宜美看到她,更来劲了:“哇撒,你还敢出来啊!?呵!你脑子不是有问题么?勾引起男人来怎么就这么厉害呢——!?我他妈……”
“够了。”自听到那句“脑子有问题”之后,谭临的眉头就拧了起来。
他没有看杜宜美一眼,只望向程树。对方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似乎根本不在意杜宜美的口无遮拦。胡一民也不管杜宜美猛烈挣扎了,架着她就走:“哈,不好意思,你们慢慢聊,慢慢聊……”
才走出几步,他就被程树叫住。
“等一下。”
“啊?”胡一民有些懵。
程树往门外走了几步,站在杜宜美面前,微微弯下腰,直视她酒气朦胧的微红眼睛。
“我们没有上床。”她的声音平平,“我睡不着,他在,我才睡得着。就这样。”
解释只说到这里便停了。程树的样子疲惫,似乎没有多余的力气多说一个字。
杜宜美微张着嘴巴看着她,都忘了反驳。
这话其实说得很模糊。
比如说,为什么她睡不着?为什么谭临在她就睡得着了?为什么非得是谭临?
可是这一刻,杜宜美什么话也问不出来。
程树的眼神太清白了,清白到她问不出任何多余的话。
况且,对方的目光虽然很淡,却让她想起小时候抓到她作弊时的班主任,往更远去,甚至是电影里的寂静岭——这种平静危险的压迫感让她一时失语。
胡一民如愿地拉着杜宜美走远,将人塞回她的房间里。
谭临全程只站在程树身后看着。
闹剧收场,他本以为自己终于有机会说话,谁知程树径直越过了他,走进房里直接关上门。
“……”
他本来想问她要不要安眠药的。
谭临将手插。进口袋,沉默良久,待再次万籁俱静,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才走回自己的房间里去。
*
听到隔壁房间的关门声,程树躺在床上转了一个身。她把窗帘拉得更开了一点,银色的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流淌在床上。
距离得知陈北及的死讯已经过去八天了。
这八天里她过得日月颠倒,曾经被勉强治愈的精神疾病也更加凶猛地卷土重来。
她需要去看医生——她当然知道。
只是在这里,住在这山里,她离一切都很远,让她可以欺骗自己陈北及没有死,也让她能够躲在自己编织好的安全蚕茧里。
她懒得下床,懒得吃饭,懒得工作,懒得回去,懒得面对那些人事纷扰。
她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自从被告知陈北及死讯的那通电话起,她就开始耳鸣。
她知道这耳鸣不是生理结构上的问题,而是神经上的问题:这种如打击金属般令人发疯的声音,就算割去自己的耳朵也不会消失——它存在在大脑里,除非她被彻底治愈,或者死去。
与疾病斗争太难了,况且这敌人和癌症不同,看不见摸不着,只让人觉得要发疯。这几天,无数次,“死”这个字眼反反复复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今天下午的时候,她实在受不了了,于是开了很响的音乐,试图掩盖过耳朵里折磨人的轰鸣。
有人来骂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程树没想到的是,在那个男人出现之后,她的耳鸣竟然好转许多。
——不是因为他像谁,也不是因为她对他一见钟情。
她觉得自己好像在那个男人的身上看到了一种很强大、也很隐秘的东西,那种东西比陈北及送她的“冥府之路”香水更令人安心。
月亮从窗棂的一侧慢慢移到另一侧。程树看了一眼手表,又已经到了三点多。
这意味着,她亢奋的大脑又拖着她疲惫的身体往前跑了整整一夜。
程树又翻了一个身,平躺在床上。
要去敲那个男人的房门吗?要请他过来吗?要让他在这里看着自己睡着吗?——
“算了吧。”她想到那个酒醉的小姑娘,在脑袋里对自己自语道,“还是不要惹麻烦了。”
又过了十分钟,程树终于受不了了。
她慢吞吞地爬了起来,抓起床头的烟盒和打火机,光着脚就走到楼下的平台上去。
她又犯烟瘾了。
作者有话要说:冥府之路,一款已经烂大街的沙龙香……阿树勉强装个逼吧。
☆、过往
星星隐退,夜色褪去。
小平台上,程树已经不知疲倦地抽了很久的烟。她懒得将烟头扔到地上再捡起来,索性直接掐灭,放回自己的口袋里。
夜风轻拂,她光着的脚已然麻木。
此刻,晨光微熹,山间有云在流动。程树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和一川混沌的意识流一样,飞速转动不止息,从出生想到死亡,从起点想到终点。
她想的那些问题大多属于“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又要做什么”的哲学范畴,她的思维也会从陈北及开始,最后在那个隔壁的男人脸上定格。
那女孩叫他什么?阿lin?
她呼出一口烟,也懒得去想那到底是哪个lin。
天边的地平线慢慢变粉、变红。程树靠着栏杆,小腹抵着,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
风吹乱她的头发,糊住她的眼睛。她觉得有些难受,将头发随意一盘,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直直斜插进去。
这样就好多了。
谭临刚下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女人用一支笔盘起头发,身子盈盈挂在栏杆上,摇摇欲坠。
他皱了皱眉头,几乎是下意识加快脚步,一下走到程树身旁拽住她。
“当心。”这回,他比上次冷静了许多。
程树没有转头看他,依然自顾自地轻吮着指尖香烟。过了片刻,她开口问谭临,声音微不可闻:“起这么早。”
“嗯。”他回,“起来看日出。”
龙脊梯田山头环绕,茂盛的水色里倒映着满目翠然的绿色。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在微露的曦光里,在袅袅的青烟里,等来了新日的朝阳。
日光落在梯田上的那一刻,满目勃然的野性和生机。
“真美……”谭临听见程树近乎呢喃地感叹了一句。
她将最后一支烟蒂放进口袋,转身下了栏杆,也没看谭临一眼,只说:“上去了。”
太阳出来了,也许她现在能睡得着。
谭临问:“你不吃点早饭?”
“不饿。”
“不饿也得吃点,”谭临抿了抿唇,“这样对身体不好。”
程树步履未停,听到这话,只蓦地笑了一声:“呵。”便笔直地在谭临面前走了过去。
谭临张了张口,却说不出更多劝导的话。
那女人的背影单薄,长衫下露出一双纤细的赤。裸脚踝。就算有阳光的照射,也显得孤寂而脆弱。
“嘟……嘟……嘟……”
安静的平台上,突然想起一阵手机震动声。
还未走远的女人停下脚步,从裤子宽大的口袋里掏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
她不接,那手机一直在震动。
女人站在原地,犹豫了很久很久,直到谭临觉得铃声几乎要止住,她才接起电话。
“……还我儿子……去死!你……去死!丧…星!就是……你!”
就算隔了几步路,谭临都能清楚地辨认出电话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唾骂声。
程树微微垂了头。她用笔盘着的头发上垂下几缕青丝,垂在脸颊旁,挡住她的表情。
她一直没说话。
那电话里的中年妇女哭着喊着,一直在骂,程树的思想似乎又开始游离,只无动于衷,麻木地站在原地——直到客栈大门里传出一阵悠扬的音乐声。
“她发现孤独的人就要动身,于是就祷告着黄昏。直到夜里,她转头听见悲伤的呜咽……”
程树的手明显一僵。
“啪”地一声,她的手机因手的脱力而滑落,用力地摔在地上。
如梦方醒。
胡一民起床,刚刚将音乐打开,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一声尖锐的撞击声。他吓了一跳,连忙跑了出去。
“怎么啦怎么啦!”
“没事。”女人的声音微微颤抖,“我没事。”
胡一民更加被吓着了。他印象里的程树从没有这样慌乱无措的样子,她总是冷淡而疏离,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哪还看得到情绪的波动?
现在她都气得将手机摔了,难道是……
胡一民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的谭临。
昨晚他就是从这女人的房间里出来的,本来旅途中嘛,陌生男女搞出点什么事儿也正常——但现在不会搞出什么矛盾来了吧?!
胡一民他用眼神问谭临:“你怎么惹着她了?!”
谭临用眼神诚实地回:“不是我。”
“那怎么回事!”
“她自己的事吧。”谭临的眼神一瞥地上的手机。
胡一民明白过来:这说明她又接到一个刺激到她的电话了。
他的太阳穴“凸凸凸”跳起来,有些心力交瘁。
提心吊胆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昨天这女人开始正常起来了,现在又来这么一出,弄得他的心像坐过山车一样,真害怕这女人下一秒就直接从平台上跳下去。
他想了想,讪讪一笑,劝道:“阿树啊,家里出了什么事情?要不要说出来大家一起帮你疏导疏导?哎,你要想啊,这世界上呢,很多都不是什么大事,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别把什么都看成世界末日一样……”
“我知道。”程树用力捂住眼睛,面无表情地打断他。
下一秒,她已经幽幽站起身,径直从胡一民身前走过,脸上毫无破绽,似乎刚才那场失控只是他的错觉。
“上去了。”
女人留下三个字。待胡一民回过神了,她人已经上了楼。
谭临站在不远处目睹这一切,眉头越收越紧。胡一民说话的时候,他本来想制止住对方,没想到程树比他更快,直接毫不留情地表达了自己的不耐与焦躁。
“我说错什么话了么?”胡一民一摊手,问向不远处的谭临。
谭临摇了摇头:“你不能说那句话。”他顿了顿,“你不能劝她。”
“怎么了呢,还不能劝?”胡一民提高了声音,蓦地又嘟囔道,“我说得有错吗?本来嘛,什么事都过得去,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婆婆(外婆)去世的那会儿我还难过得要死呢,这也不过来了嘛,也不像她这样,天天让人为她担心,这还来脾气了……”
谭临抿了抿唇,没说话。
胡一民说的是没错。可是对于程树这样的人来说,并不需要这些。
现在的她就像身处战场,面对无穷无尽的敌人,疲惫不堪,绝望无助。
她需要信任,需要支持,甚至是一个长长的拥抱——而不是告诉她,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你打不过这些敌人,是因为你太差了,你不够勇敢,不够努力。
对面的胡一民絮絮叨叨,突然想起什么,问他:“阿临,你怎么看起来很懂她的样子嘛!说说看,是不是昨晚……”
他顿了顿,笑得狡诈。
谭临的目光平静。
——胡一民说自己怎么这么懂程树么?
那不过是因为,他曾经也陷入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漫天血色,暗无天日。
在这场看不见尽头的旅程里,他挣扎着,拼命爬出泥潭。
他还记得。
那年,他才十四岁。
*
谭临十岁那年发生了两件大事。
哦不,应该是三件。
第一件事是,在内地服役的父亲退伍,准备回到长三角那个沿海发达省份去,开启人生的新篇章。他的母亲不愿意离开故乡,所以就和父亲离婚了。
第二件事是,他与母亲告别,跟着父亲,一起搬到父亲新分配的工作地生活。
那是沿海省份里的一个小镇。和自己的从小长大的地方比起来,山清水秀,适宜居住,在父亲看来,是个成长的好地方。
第三件事是,那年年末,父亲再婚了。
“再婚”,是谭临早已预知的一件事。他的父亲有文化,职称也高,娶了他母亲这个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女人,实在是因为服役地的条件太差,迫不得已。
所以,回到故乡小城之后,谭临父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物色再婚对象。
半路夫妻的结合,真爱是奢望,很大程度上都是利益使然,然后再处着处着处出点感情来。
谭临的父亲很清楚这一点,作为小城里颇有权势地位的一个领导,他挑来挑去,挑了一个层次地位都能与之匹配的女人做了妻子。
这个女人叫汪明霞。
汪明霞也离过婚,巾帼不让须眉,是个十分强势的女人。她进谭家门那年才三十岁出头,身边还带着自己与前夫的孩子。那孩子比谭临小七岁。
她进门之后,笑眯眯地给谭临塞了颗糖,道:“临临,叫我汪阿姨就好了。这是你弟弟,现在你们就是一家人了。以后可要好好相处,有时候啊,阿姨还要拜托你帮阿姨好好照顾弟弟呢。”
谭临说:“好。”
那一天,他迎来了自己的后妈和同父异母的弟弟。他没有多说一个字。
在日后漫长的年岁里,谭临总是反复地问自己,自己是否太不知足。
平心而论,汪阿姨是个很好的人。她会定期给他买衣服,给他零花钱,也去参加过他的家长会——在生活照料方面,他和弟弟一视同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