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
阮颖和他在一起,不过是为了他父亲的权势。她在乡镇呆得久了,一直想调到县里来。
所以,等到他父亲去世,阮颖自然也离开他了。
他们的分手很和平,很冷静,冷静到不像是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冷静到不像有任何感情存在过。
阮颖说:“你爸死了,我也没调上来。我们分手吧。”
他说:“好。”
母亲、父亲、女友相继离他而去。谭临二十几年循规蹈矩的人生,就这样分崩离析。
这个相同的梦,谭临已经做了整整一个月。他近乎麻木地看着梦里的自己经历着无休止的死别与生离,却没想到,在梦的最后,程树竟然出现了。
梦里的程树依然是那个样子。单薄的身体,稀乱的头发,淡漠的眼睛。
她光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恍然间看到谭临,便凑上来,吻了他一下。
那唇和她的人不一样。
她浑身上下都是薄薄的淡淡的,唯独那嘴唇丰满而浓烈。谭临不由自主地搂住她的肩膀,将她的唇贴在自己唇上,不放她离开。
她的嘴唇没有温度,冰凉得没有热气。纵然是这样柔软的地方,却依然撑着骨架般得刺人。
然后他被自己惊醒了。
窗外暮色渐沉,一片猫眼似的深蓝色,大概已经是六七点的光景。谭临侧过身子,发现自己的拇指与食指正环过一个圈,用力抵在自己的嘴唇上,构成梦里的那个场景的触感。
……什么鬼。
他几乎是有些慌乱地将手指从唇上移开。然后猛力一撑,从床上坐了起来。
一觉睡到黄昏日落时总会让人很不舒服。像是错过了很久的热闹喧嚣,似乎被全世界抛弃。
谭临揉了揉太阳穴,随意披上一件衣服,便开门下了楼去。
胡一民正坐在楼梯口的沙发上看电视。见谭临下来,他招呼了一声。
“阿临,休息这么久,饿了吧?想吃什么啊?我让厨房给你去做!”
被他一提醒,谭临才发现自己胃凹进去地痛,当真是饿了。他抿了抿唇,说:“随便什么都可以。”
“看来是真饿了。”胡一民笑道,“你倒是有口福嘞!现在有竹筒饭、糯米鸡,还有刚酿好的米酒,平时都没得剩下的,今天都归你!”
谭临低声道:“谢谢。”
他环视一周,最终坐在靠窗的位置,窗户外面就是七星伴月。
水粼粼的梯田上是如茵的小山包,笼着中间一轮弯月亮,水光倒映着昏色,梯田错落有致,就像女人细致的骨骼。
饭菜很快就上来了。谭临没吃饭,先喝了一口米酒,醇厚清甜,带着浓郁的米香味。
正在此时,木质楼梯上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有人和胡一民热烈地打了个招呼,谭临抬头看去,是杜宜美。
她此刻也转过了头来,看到谭临,眼睛一亮,蹦蹦跳跳地过来打招呼:“嘿!帅哥!你也才吃饭啊!”
“……嗯。”
“我也没吃,咱俩一起吧?”杜宜美拉开谭临对面的椅子,一屁股坐下,对着桌上的饭菜感慨道,“哇塞,糯米鸡竹筒饭,前两天我都没吃到哎!你运气怎么这么好!”
谭临又礼貌地“嗯”了一声,说不出拒绝的话。
这边这么热闹,胡一民也凑了过来,打趣道:“宜美,原来你已经认识他了啊!我刚才还想着给你们介绍一下来着。”
杜宜美一挑眉,满眼的狡黠与得意:“那是当然咯!这里有帅哥,我当然赶了紧得认识他了咯!”
谭临低头吃了一口糯米鸡。嗯,鸡肉里的油都沁到糯米里了,很好吃。
那边的胡一民一指谭临,又道:“宜美,阿临也是一个人来这里玩的。要不你明天也和他一起出去,两人凑个对儿,路上也有个伴?”
杜宜美迅速记下了“阿lin”这个名字。她冲胡一民投去一个兴高采烈的笑,用力点点头:“好啊!”
“不用了。”
同一时间,男人开口。
他的语气有些冷淡。
胡一民还在努力撮合:“怎么不用了?阿临,你对这儿不熟悉,宜美在这里呆了几天了,还可以给你做做导游……”
“谢谢,但真的不用了。”谭临摇了摇头,“我一个人出来就是为了散散心的,不想麻烦别人一起了。”
“一个人出来散散心?”胡一民敏锐地抓住了关键点,“哎,阿临,我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不会是和女朋友分手了吧?”
——分手就分手啊,现在眼前就有个现成的,宜美脾气又好长相也不差,不更好?
谭临的目光迅速略过杜宜美期盼的脸。他沉默片刻,摇摇头,道:“我和她没问题。”
言下之意就是我有女朋友,我们关系还很好,我出来是因为其他事,就不劳你们费心了。
“啊!原来你有女朋友了啊!”胡一民失望地一拍手,随即又想起什么,眼神往二楼瞟了瞟,“那你还,你还对二楼的那个……”
一切尽在不言中。
杜宜美看出些许端倪,正想刨根问底一探究竟,却听见楼梯上再次走下一个人。
三个人同时望了过去。
谭临微怔,胡一民也一下子愣住了。
这回,楼梯上走下的女人,竟然是程树。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是程树,可不是杜宜美啊。
☆、他者
胡一民之所以愣住,是因为这么多天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程树出现在晚饭时间。
这女人似乎对什么都无所谓。她就像一缕幽魂一样,也不吃饭,也不睡觉。有天半夜他起来上厕所,还看到这女人就站在平台的风口上,一根一根地抽着烟。
她长得还不错,却是个烟鬼,真是可惜了——胡一民这样想。
三人之中,反应最大的是杜宜美。
在看到程树的那一瞬,她的脸色就变了。毕竟,她下午刚刚和这女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现在这女人的下楼又打断了她的撩汉。
饶是杜宜美怎样愿意在谭临面前愈挫愈勇,她都不愿意在另一个女人面前袒露自己被拒绝的难堪。
况且这女人还和自己不是一路人。
她一下子扭过了脸去,也不说话了。
还是胡一民呵呵笑了一声,招呼道:“阿树,下来啦?一起来吃个晚饭噢?”
楼梯上的女人脚步一顿。她的目光慢悠悠地转过来,似乎这才注意到坐在窗旁的三个人。
她的眼神迟缓,从杜宜美身上移到胡一民身上,最后落在谭临身上。
最终,她几不可见地扯了扯唇角,开口道:“谢谢,不用。”
“怎么不用?”胡一民一指挂钟,“现在已经七点多了!你都几天没吃饭咯?”
程树说:“我不饿。”
“哎呀,正好大家都在,热闹着,饭菜又有多的,干嘛不一起吃?”胡一民孜孜不倦地劝说着。
程树的目光从谭临身上一弹,一下子飘到了窗外。对于胡一民的话,她恍若未闻,只往下走了两步,自顾自地问道:“你这儿有酒么。”
“有啊!”胡一民点点头,走到吧台边,“啤酒有几种,青岛啊雪花啊都有!啊对了,今晚正好还有米酒,要不要……”
“有没有白酒。”程树打断他。
“白酒?”胡一民愣了一下,“没有啊,鸡尾酒倒是有的……”
“那算了。”程树看向灯火通明的窗边,那里坐着谭临和杜宜美,“给我一壶米酒吧。”
这几乎算是她第一次松口。胡一民就像过节一样,几步就从吧台走到窗边,倒了一杯米酒冲楼梯上的程树遥举道,“快来!这饭还热着,一起来吃!”
阴影里的女人声音淡淡:“拿一壶给我。我在房间里喝。”
她轻轻靠在楼梯扶手上,就像漂浮在空中的鬼魂。她的声音虽远而轻,却拥有不容置喙的力量。
胡一民叹了口气,不再劝她。他很快倒了一小壶米酒,“蹬蹬蹬”跑到楼梯下面递给程树。
谭临远远地看着。
女人伸出手来接过米酒。宽宽的长袖从她的手腕上拂下,露出一截小臂。
她整个人生得瘦而单薄,提着一小壶满满的米酒,纤细的腰肢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折断,但那截近乎惨败的小臂却平白粗了一圈,又壮又实,就算生在略微粗犷的胡一民身上都不为过,和她整个人有些格格不入。
这是常年搬动重物的后遗症,应该是她职业的缘故。
谭临盯着女人许久。随后,他收回目光,缓慢而仔细地咀嚼糯米鸡,口中芳香四溢。
木质楼梯又吱吱呀呀响了一阵子,女人赤着脚走回房间去了。
胡一民边看着楼梯方向边往饭桌边走来。待坐下之后,他“啧啧”叹了两声,语气中颇有担忧。
“人都好两天没吃饭了,一上来就喝这么烈的米酒?”他摇了摇头,“幸好我刚才骗她我这儿没有白酒。”
杜宜美也叽叽喳喳说开了:“一民哥,她到底什么人呐?今天下午她还在房间里放超大声的音乐,把我吵得什么事都干不下去了!神经病一样啊。”
“哎!”胡一民迅速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声音不要那么大,随后还轻轻“嘘”了一声。
杜宜美有点明白过来。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有点不敢相信:“她真的……神经有问题?”
“也不是有问题啦。”胡一民单手撑着膝盖,呷了一口米酒,“她总是半夜在门外抽烟,有时候我还看到她莫名其妙在哭,性格么,又这么阴阴沉沉的——我怀疑啊,她可能有抑郁症。”
他随后一挥手,“不过这也没什么,也不算精神有问题,毕竟现在有抑郁症的人多了去了……”
那边的杜宜美已经“啊”了一声,双手颇为夸张地捂着自己的嘴巴。
谭临低垂着眼镜,安安静静吃着饭,似乎游离在这个对话之外。
杜宜美紧皱着眉头,无不担忧道:“天哪!那我,我今天下午还和她吵架了,她会不会到时候来报复我啊?”
“我不都说了么,现在有抑郁症的人多了去了。”胡一民一瞥她,有些无语,“不是我说你啊,小美,现在都新世纪了,能不能有点文化?抑郁症也很可怜的,他们痛苦得很,哪有时间来管你,啊?还来报复你?你无脑电视剧看多了吧?”
他继而一戳谭临:“阿临,你说是不是啊?”
谭临像是才回过魂来,后知后觉地“嗯”了一声,继续吃菜。
他的脑海中无意识地浮现起午后的程树。
她站在平台栏杆上,悬崖下的风吹起她的头发。那画面让他想起燕子,也让他想起翠绿而湿润的树叶——就好像下一刻,她就要抛弃一切,远走高飞一样。
胡一民的声音走远,又渐渐近了——
“……我现在呢,就担心她一时想不开就在我这儿自杀了。哎,真是请佛容易诵佛难啊……”
“一民哥,你不能直接不让她住么?”杜宜美的声音来自更远的地方,“反正你是老板啊。这样提心吊胆的,也太恐怖了!”
“我……”
“我吃完了。”谭临放下筷子。
一旁的胡一民一句话未讲完,嘴还半张着。见谭临面无表情的样子,他笑道:“阿临,今天不在下面一起玩牌?”
“不了。”谭临站起身来,“饭很好吃,谢谢你。这里一共多少钱?”
是这一餐饭他请客的意思。
“诶不用了不用了!”杜宜美连连摆手,“阿临,这怎么好意思!还是我请吧!”
谭临只看着胡一民,又问了一遍:“多少钱?”
看着他的眼睛,胡一民稀里糊涂就回了:“220。”
谭临从钱包里抽出220块钱,放到桌上。然后说了句“回见”,便沿着楼梯走回楼上去。
等他走远,胡一民才傻愣愣地反应过来:“唉哟我去!”他随后举起桌上的三张人民币,冲杜宜美挥了挥:“你看中的这男人,豪爽,不拖沓,真了不得。哎我刚才都还没反应过来呢,怎么就告诉他了呢!”
杜宜美托着腮帮子看着谭临消失的方向,也嘻嘻笑了:“他抽钱的时候好帅啊。”
“你就是见钱眼开!”胡一民打趣她,一只手将钱塞进兜里。
两人乐乐呵呵谈了会儿天,又等到另两个人下来一起打牌。一直到十一点多钟,四人才互相告别。
杜宜美上楼洗漱休息,胡一民收拾餐桌残局。夜色完全降临,已是睡觉的时间。
过了不久,灯也熄了。
这深深夜色里,有人沉沉睡去,有人的夜晚,却才刚刚开始。
*
谭临是在十二点多钟的时候听见隔壁的哭声的。
那声音很轻,很小,不仔细听只会觉得那是很远林子里传来的布谷鸟叫。
但是,一旦注意到,这声音就永远响在耳边挥之不去了。谭临的身子翻了又翻,脑子里想象了隔壁的无数种情景,终于还是爬了起来,敲响隔壁的房门。
过了很久才有人来开门。
程树依然没穿鞋子,光着一双脚,肩上虚虚笼着一件长衫。谭临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她说:“干什么。”
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听到她说这句话了。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夜里的缘故,对方的声音里透着冰彻骨髓的凉意,比白天冷漠了许多。
谭临顿了顿,目光停在女人漆黑的一团发上,语气平稳:“你在哭。”
不是问句,却是一个陈述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三个字。
刚才那一瞬间,无数念头翻滚涌过他的大脑。他能感受到女人的不耐,她似乎下一秒就会合上眼前这扇门,于是他选择说出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不是试探,不是安慰,却像是郑重其事地宣布一件事。
语气平静,不加掩饰,没有偏袒。
黑暗中,程树的右手死死抓着木门框,盯着眼前的男人没动。过了许久,是窗外山林里的一声犬吠将她惊醒。
她微微弯了脖子,头发从颈后滑下来。
谭临听到她笑了一声,那一声有些嘲弄,甚至带了许凄凉的意味。
然后他听见她说:“音乐不许我听,连哭都不许了么。”
尾音极轻,淡若无物。
谭临微微怔住。
他下意识开口道:“不是……”
理由还未思考成形阐述出口,对面的女人却缓缓抚上了自己的耳朵。
她似乎因为什么愣住了。
半刻后,她的手指继续攀爬上头发,胡乱地抓了两下,突然侧过身子。
静谧的夜里,她的语气近乎恳求。
“你能不能进来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留言,先打个预防针:这是一个偶然与巧合的故事,走剧情向,我个人觉得不太算细水长流型的。
&反正这两天也不太睡得着,为了蹭玄学可能会半夜两点起来更新一章,如果两点有更新,明晚就不更新了哈。
☆、闹剧
谭临愣了好一会儿:“好。”
尽管这要求令人费解不已,他却没有多问一个字。
门洞很窄,谭临几乎是擦着女人的身体走进房间。
黑暗里,视觉近乎无存,所以听觉和嗅觉变得愈发敏感。有隐隐约约的风声从窗户里吹进来,他闻出这房间里蔓延着一股焚香、生姜和柚子的气味。
这味道和那个叫阿树的女人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又隐忍,又辛辣,又别具一格。
他想起之前,阮颖买过一款阿蒂仙的香水小样来玩。当时她给他闻过,味道和这个很相似。
他皱了皱眉,勉强记起那款香水的名字叫——
【冥府之路】
“你坐。”程树在他身后关上门。
谭临在床尾的椅子上坐下。女人轻飘飘地走过来,径自爬到床上,连被子都没有盖就直直躺了下去。
窗外有丝丝月光透过窗帘泻进来。
“你过十分钟再走,好么。”女人说,“谢谢。”
谭临根本来不及多说一句话。趁着月色,他看见她闭上了眼睛。
没有拒绝的余地,他索性坐在椅子上,开始观察她。
这个女人叫程树。
纤细柔薄,飘忽不定,不会让人想到柳树,反而会想到醋栗树那种又酸又硬的植物。夏日浆果长在杂乱无章的野树枝上——嗯,就是这样的。
她平躺在床上,长衫和浅色的灯笼裤罩着她小小的身体,月光没有反射出任何有关性的暗示。
她似乎一点都不怕和一个陌生男性独处一室。相反,她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
女人已然睡熟了。
在屋里呆久了,焚香的气味愈发浓郁,在谭临的鼻腔里横冲直撞。
这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