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真的是饱暖思□□啊。——赵老二想得极不恰当——古人诚不欺我。
其实这事说起来不过生死这么一件事儿。赵老二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寻思着自己得想个法子,把这件事渲染得更有说服力一点。
“姑娘,我跟你说说我哈。我是个算命的,有时候被人叫去通灵,见的红白喜事也多。”赵老二踌躇一会儿,有点紧张。
“当年我阿爸就是上吊死的,因为他太想念我阿妈了。后来我借口着米媒和他通话,他告诉我说,他后悔了,没看到我们兄弟成家,没看到自己孙子出生,而且快死的时候实在太难受了。所以啊,姑娘,我跟你说,这个……嗯嗯呢,还是不要轻易去做。最后的时候,指不定你要后悔的。”
这长长一段话,有八成是他编出来的。
算命不过算个缥缈命数,命里有的难改,命里无的也不强求。
赵老二本事是有,但却不多,天机难窥,难道还指望他再成个神婆,通个灵,与冥间对话?
他心里知道,这话都是哄骗外人的。
就如他的这段话,只有第一句话是真的,最后一句话是诚的,其余都是瞎诌的。
他也不知道这姑娘会作何反应。
风从海面上猛烈地吹来,姑娘闭上眼睛,轻轻扬起了她的下巴。
她稀薄而凌乱的头发在风中狂舞,交叉,打结。
过了一会儿,赵老二几乎以为她不打算理会自己了,正有些颓然打算离开,却听见她兀自开了口。
“你是算命的么。”
她的声音很轻。亏得赵老二耳朵还不错,一下子捕捉到了。
“是!”他回答,声音洪亮。
女人从礁石上站起身来,低头拾起地上的一双鞋,赵老二注意到她的一只脚踝处绑了厚厚的绷带。
“能帮我算一卦么。”
“可以啊!”赵老二扬了一个夸张的尾音,“姑娘,你快过来吧!算完这卦,我就收摊咯!”
“谢谢。”女人的声音低低的。
她踩着粗粝的沙子,跟着赵老二慢慢走到了他的摊位前面。
赵老二先问:“姑娘要算什么啊?”
他以为她会说“爱情”,再不济也是“人生什么时候才能顺起来”,没想到她没有犹豫,说出的是个鲜少出现的词。
“父母缘。”她说。
*
烧香,请卦神,起卦,洗米。
赵老二娴熟地起完卦,一指桌上的一排三个黑色小瓷盘,请道:“姑娘,你用拇指和食指抓一把米,按顺序放到这三个瓷盘里。要抓三次。”
女人照做。
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演八卦,八八六十四卦”,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各有其卦象,各有其指向。
赵老二低头看米,排列一算,心里一紧。
这是艮剥卦。山附于地,山止不动,山石崩而剥落于地面上,有受侵蚀风化、逐渐接近地表之象,是为凶相。
此卦解语为——
剥烂朽蚀。
女人见他脸色变了变,倒主动开口:“没事,说吧。”
赵老二踌躇片刻:“这卦象不太好啊……姑娘,你爸妈已经没了吗?”
女人轻轻“嗯”了一声。
赵老二松了口气:“那就是了。山生于地,地山相附,但却剥烂朽蚀,共归于尘——姑娘,你父母缘浅,又这么年轻,想必你父母走得早,他们走的时候你也很痛苦吧。”
女人没说话。
“不过现在好了,”赵老二笑道,“一切都过去了。你这卦象里还有一个变卦蒙。蒙卦属坎,为泉,山水蒙卦,又是山下出泉。泉水始流出山,则必将渐汇成江河,正是蒙稚渐启;又山下有险,因为有险停止不前,所以蒙昧不明。”
赵老二边说边抬头看她,女人依然不语。
他最后下了结论:“山中雾气缭绕,这个卦象朦胧,姑娘,你的生活虽然变数很多,但最近出现了机会,很是吉利呢!”
女人看着小黑瓷盘里的米粒,似乎入了迷,什么都没听到。
狂暴的海风不断地席卷着她的裙角。末了,赵老二听到她如呓语般说了一句:“是么。”
“是啊!”赵老二道,“姑娘,你虽然父母缘浅,但是别的福泽倒是生机无限!希望就在前方,你可千万不要放弃呀!”
女人没说话。她从厚厚的沙地上站起身,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一百块钱,压在瓷盘下,对赵老二淡淡地道。
“谢谢。”
她没等赵老二继续劝自己,手里提着那双谭临一定让自己穿着的拖鞋,拖着一只略微红肿的脚踝,转头又往海边走去。
这回,赵老二叫不住她了。
天色越来越暗,最后一点赤红色的夕阳都已经被海天吞没。赵老二没了法子,只能长叹一口气,低头收拾自己的摊位,准备回家吃酒去。
程树又坐回了那块礁石上。
她的心里盘旋着那个算命人的话,只觉得胸口堵得喘不上气。
“山生于地,地山相附,但却剥烂朽蚀,共归于尘……”
耳朵里刺耳的金属声又出现了。
它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和着脚边巨大的惊涛拍浪声,就像是某一场永无止境的冗长古典音乐会,教人窒息,也教人绝望。
她梦游般地从礁石上站起身来,没拿拖鞋,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慢慢地往海里走去。
父母缘浅。向来缘浅。
她和谁的缘都浅,她从来谁也留不住。
在骇人的海浪狂怒声中,程树不由自主地泪流满面。
右边口袋里,紧贴着皮肤的手机蓦地开始震动起来。
这是今天晚上第二十六个电话了。
不用看她也知道,是那个叫“谭临”的人打过来的。
在这个晚上,他总共打了二十六个电话——是他,也只有他,想知道自己为什么离开龙脊梯田,想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儿。
程树,你是不是很失败。
海水已经吞没她的膝盖,冰冷的温度刺入脊髓。
脑袋里的一个声音冲着最深处的海底,疯狂地呐喊着:
“去吧!去吧!——只有这样你才能结束这一切!你才能解脱!——相信我!你不会后悔的!——”
“后悔”这个词一出来,像是突然有一阵猛烈的海风吹来,她一下子惊醒了。
口袋里的手机依然还在震动着。
程树的手腕微微颤抖,从口袋里摸索着掏出手机。
“你在哪儿?”
电话那头的声音属于那个男人。
“北海。”那声音就像最后一把刀刻在她的心上,让她恸哭出声。
她卑微地、近乎哀求地祈祷道。
“我想自杀。”
“你能不能阻止我。”
作者有话要说:喜欢赵老二,考虑再让他出镜。
☆、溺水
电话通信的原理,说白了就是声波和电流之间的转换。
所以,你听到的声音并不是真正的声音,而是经过转换之后的电流振动;但是,你得到的信息,却是真正的信息。
一字不差,一字不漏。
“我想自杀。你能不能阻止我。”
程树的声音清晰,连细微的颤抖也听得清清楚楚。
谭临在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刹那,就完全失语。
这话听上去着实诡异。
死亡面前,有人会因疾病求助,有人会因胁迫求救,怎么会有人,健康又自由,乞求别人阻止自己自杀?
若是方路南知道了,一定会冷冷一笑,骂程树一句“矫情”。
可今天,站在这里的人是谭临,听到这句话的人,也是谭临。
他知道,程树是真得处在绝境。
就像当年,他站在学校的天台边,一只脚已经迈了出去。
夜晚的风极温柔地拂在他的脸上,天台下面,有人在打球,有人在跑步,操场上熙熙攘攘,那么多人,他必死的决心里,也藏了一点隐秘的希望。
如果,如果有人看这里一眼就好了。
但是下一秒,他又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羞耻,痛恨自己的懦弱与无理取闹。
“去死”这件事,有什么特别的?你凭什么觉得别人应该注意到你?你去死,就是希望别人注意到你吗?
半个身子已经压在死亡线上,他却开始犹豫,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真得想死了。
那天,他就是被自己这样一团复杂的情绪推下楼去的。
后来,谭临想,如果那天有人,随便什么人,在旁边拉自己一把就好了。
然而没人会对他的人生负责。
只是他,也只有他自己。
所以,那天晚上,当谭临看到程树站在客栈门口的栏杆上摇摇欲坠时,便拼命拉了她一把。现在,她又需要自己去拉她这一把。
她是克服了多大的恐惧、挣扎与羞耻心,才向自己发出求助信号。
在这一刻,谭临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他听见听筒里传来巨大的海浪声。
“你在海边?”
“嗯。”程树的声音被风浪打得支离破碎。
“哪里?”
“北海,冠头岭。”
谭临的心一沉。
北海,冠头岭。
他知道这个地方,就在北海市最西边的半岛,是看日落最好的地方。
那里风浪极大,是海防要塞,不知道多少海寇丧命于此,尸骨无存。
他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就听着听筒里,那海浪的声音近了又远了,近了又远了,也和他的心一起,一下又一下地用力拍打在礁石上。
“我来了。”他说,“等我。”
电话断了。
海枯石烂的海蚀岩旁,程树将手机扔到了远远的沙滩上。
她一步一步地往大海的深处走去,任由海浪吞没她的腹、她的胸、她的脖子、她的眼睛。
然后,她的最后一根头发也在海面上消失了。
海浪狂啸着冲向礁石,发出亘古的怒吼声。
海面一片深黑。没有人影。
除了岸上的一双鞋子和一只手机。
什么也没有。
*
电话断了的时候,谭临刚出机场。他来不及打车去火车站换乘动车,直接用手机叫了一辆顺风车。
页面跳了又跳,他根本没在意价格,直接发布消息。
没过多久就有人接单,司机的电话打了过来。
“喂,要坐车去北海是吧?”是个带着方言口音的中年男子。
“嗯。”谭临抬头看了一眼位置,“我在出发大厅5号口。”
“是这个样子的。”那人解释道,“你这个时间段去北海是要加钱的,因为我空车往返,就带你一个人,过去不划算。”
“要加多少钱?”
“我给你650。”
三百公里的路程,这个人要价650。
那人见谭临不说话,又道:“现在过去都这样的,有些人还要贵哩,我这个价格还算好的……”
谭临看了一眼手表,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接打断他:“好,可以。”
“哎,好嘞!”那人说,“我这就来啊!”
没过多久,一辆黑色大众停在谭临身前。
谭临上了车,司机是个圆脸的中年男人,啤酒肚卡在狭窄的驾驶室里,一脸无害的样子。
他朝谭临打了个招呼,边发动车子边说:“帅哥啊,还有一个事情我要和你说一声。”
“嗯?”
“那个,过收费站口子的时候,那个过境费,也是要你自己来出的啊。”
“……”谭临知道今天自己必定是要被这个人狠狠宰一刀了,可是他也懒得多费口舌,“可以,麻烦师傅你开得快一点,我有急事。”
“好嘞!”司机也是很久未见这样的爽快人。
在这块儿做生意的人,无论是滴滴车司机还是出租车司机,大家都讲好了,去北海的游客都是按人头收费,四五百块钱不等,不压价可提价。
一般来说,第一次听到这个价格,游客多半会把电话挂了,等多问了几个司机,发现所有的价格都一样,才会认栽,随便找一个司机走。
像谭临这样自己说什么价格都欣然接受的游客,倒是少见得很。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谭临一眼:“帅哥,我这个车子是把你送到北海火车站的哦。”
“北海火车站?”谭临一皱眉,“可以送到冠头岭吗?”
“冠头岭?”司机吓了一跳,“这黑灯瞎火的,帅哥你去冠头岭作什么啊?日落早没了,日出也要等到明早才有啊。”
“我去找人。”
“找人?”司机后颈一寒。
冠头岭那样险的地方,平时也就是游客去,这人还能去那种地方找什么人?莫不是见鬼了?
此时,车刚刚驶离机场。这里离城市远,公路边皆是僻静地儿。
司机头皮发麻,讪笑道:“帅哥,冠头岭我送不了……”
“为什么?”
“那地方太远了,不划算……”司机没说实话。
“我加钱。”
“这不是钱的问……”
谭临直接开口:“20。”
“哎呀,帅哥,我说了,这真不是……”
“50。”见司机依然在犹豫,谭临抿了抿唇,继续加价,“100。”
司机不说话了。
一百块,是从南宁机场来回一趟南宁市区赚的钱。
司机心里挣扎,天平已然倾了。
他又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谭临坐在后座的阴影里,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安静而平稳地看着他,沉默着,什么声音都不发出。
司机知道这已经是对方的底线,再下去他就什么也得不到。他从事这行久了,知道危险比赚钱的机会更加得之不易,咬了咬牙道:“好吧。”
车驶上高速路。
车里一片寂静,车窗外也全是寂静的田地。广西靠南,就算在夜晚,谭临也能感受到那种一望无际的茂盛绿色,蓬勃地生长在漫天漫地。
一路向南开。离南宁越远,离北海越近,山地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平原。
晚上十一点,车子终于到达了冠头岭。司机开到冠头岭下的十字路口就不愿意再往前了:“帅哥,里头的路难开,我就不进去了。这样,我就多收你50,可以噢?”
“嗯。”谭临付钱下车。
前面是一条长长的上坡,通向冠头岭的岭顶。向左是一条窄小的乡路,路口歪着一根电线杆,路两旁疯长着高高的野草。向右也是一条小路,只是路边立着许多的平房。
他从未来过这里,一时间搞不清楚方向。
现在已是深夜,路边的店全都打烊了,没有可以闻路的人。周围一片漆黑,今晚又没有月光,什么都看不清。
谭临在黑暗中屏息闭眼,希望自己能听什么。
一切都很安静。他只听见有隐隐约约的海浪声,自远方传来。
他睁开眼睛,往左边的乡路上走去。
一路上,暗夜里的黑影如同鬼魅,跳跃在路边的田埂间。谭临什么都没有想,自从出了机场,他的整个脑子就空了。
阮颖、陈北及、甚至父亲都已经被他从脑中驱逐了出去,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一个人,在一切都还来得及之前,找到她。
越往前走,海浪声越近了。
海浪声冲击着他的大脑,他莫名想起那年天台上,他脚踏出去的前一刻,心里还在想自己的母亲。
那时候他想,她依然那么漂亮吗?如果她知道了自己儿子死去的消息,会十分难过吗?她会怨恨自己,这么多年都没有来看他一眼吗?
后来他跳了下去。
奇怪的是,醒来之后,他对母亲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了。
那场撞击似乎损伤了他某一部分大脑,他对母亲的真实记忆开始慢慢与梦境结合,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再后来,记忆里的母亲便和梦里一样,顶着一张覆盖着涂鸦线条的脸,在自己十岁之前的生活里走来走去。
父亲没有留下母亲的任何照片,心理医生也无法让他想起母亲的脸,母亲在生活里的痕迹越来越浅。
谭临一开始无法释怀。后来他却觉得,这样也挺好。
他的脚步不由地加快了一点。
母亲和父亲都不在了,谁都离开了。那时候他无法挽留住母亲,现在,他却可以挽留住这个陌生的女人。
尽管他们对彼此一无所知。
行至沙滩,他往远处打亮手电筒——
海边空无一人。
只有一双鞋,和一只手机,孤零零地躺在岸边。
谭临的脑子里“轰”地一声响。
他不去想程树到底怎样了、也不敢想——或者说他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只知道疯了一般往前奔,奔到海边,奔到那双鞋子和那只手机旁。
夜来涨潮,海水已经快要浸湿那只手机。距离他与程树的上一个电话已经过去了三个多小时,他几乎能想到挂断电话的程树会是怎样。
绝望、挣扎、窒息。
她有那么强的求生欲,她不会去轻易寻死的。
谭临在心里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