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少醒来时,天还没亮。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在哪里。
耳朵边凉凉的,他伸手一摸,鬓发湿了,脸上满是泪痕。
第十五章,先是一掌
十七少在树枝上躺着,双手垫在脑后,翘着二郎腿,嘴里叼一根狼草。从他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整个天空。
天空青得毫无杂念,明净深邃,又高又远,白云像玉,蓝天似碧。他的心神飘荡在空中,像一滴浓稠的墨,散向无边的海洋。天空用辽远沉静的胸怀容下尘世的烦恼,和一颗悲伤的心。南风把他的心,吹向天际,无穷高,无尽远。世界变得好宁静,他的心仿佛也因此宁静。
每当他觉得难过时候,只要仰望天空,便能获得释然。蓝色苍穹之下,他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一起变得渺小的,还有心中的隐痛。
他今年多少岁了?二十一还是二十六?他压根不记得。他从没指望自己能活这么久,当初百来个孤儿最终死剩十七个的时候,他就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害怕根本没有用,恐惧只会让人脆弱。能活一天,就要开心一天,否则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他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人,像影子一样活着,干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像货品一样,被他们编了号:十七。
一个连明天都没有的人,实在没有必要整天拿某些无法得到的东西来折磨自己。人生在世,不断有人出现,也不断有人离开,任何人都只能陪自己一程,每个人都只能孤独地度过自己人生的冬天。这样想想,他好受一点了,仿佛这样活下去,也是可以忍受的。
他向来游戏人间,自认为早已超脱了烦恼。错就错在,他过于自信了。一直以来,他都骗自己,无双子不过是另一个小桃红而已,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会像释怀小桃红一样释怀他。
然而,无双子不是另一个小桃红。
无双子怎么可能是另一个小桃红?
自欺欺人得可笑!
可是他又能怎么样呢?端直高洁的无双子一旦得知他的身份,别说一起云游四海,怕是多半要和他绝交,青城派绝不会跟他这种人交往。就算他们真的一起退隐江湖,自己又能再活多久呢?他,十七少,是一个没有余生的人,如何来许诺余生?
想透到这一步,算是彻底死心了,绝望反而带来一种近乎超脱的平静。
只是他毕竟还抱有一丝幻想,如果某一天真能找到“那个人”的随身之物,也许……
离立秋还有两天。
十七少吐掉嘴里的狼草,翻身下树,当务之急是先找到一个安全之所。
林中忽然响起一声少女的呼救,闷闷的,像从屋子里传出来。十七少认得那个银铃般的声音,他昨天趴在桌上时听到过。
她不是和峨眉师太在一起吗?难道出什么事了?被不仙双怪打伤了?
十七少向来不爱多管闲事,活下来本就很不容易了,麻烦不来找他,就该谢天谢地,哪还会去自找麻烦?但是他想起无双子说“始终还是亏欠她”时愧疚的样子,如果那少女出事,无双子一定会因辜负她而难过自责。十七少不想无双子为难,若有一天真能江湖再见,他很乐意对他说一句:你欠的,我替你还了。
况且不仙双怪虽然功夫高,却很好糊弄,他还是有救人的自信的。
呼救声是从林中的竹舍中传出,十七少一路寻来,一股不祥的预感压了过来,果然,他在竹舍前看见一片发黑的枯草。正踌躇间,好几条绿油油的竹叶青蛇从林中钻出,朝竹舍游去。
他从窗缝里向内张望,宫云裳尖叫着向地上挥剑,一条翠绿的蛇被砍成两段,上下两截还在地上扭动抽搐。屋里没有其他人。
十七少从窗口翻身入屋,厉声道:“快把‘碧竹花’扔了!”并从怀中掏出雄黄粉,迅速而熟练地撒在窗棱和门槛上。为了提防老六,他一直随身带着这些。
“什么碧竹花,我没有呀!”宫云裳惊魂未定,她既不敢看地上绞动的死蛇——那实在太恶心了,又不敢移开目光——它到底有没有死透!
十七少觉得她快要哭了。若是在以前,这么可爱的姑娘,十七少定是要撩上一撩的。但他现在根本提不起兴趣,握住宫云裳的剑柄,借她的手,将死蛇挑出窗外。
他凑近宫云裳,闻了闻,一股浓郁的碧竹花香。
落单后又遭遇毒蛇的惊吓,宫云裳的情绪很激动:“你你你,干什么!”她一连退后好几步,横剑在前,满面羞红。
外面的竹叶青蛇已经团在一起十来条,绿油油的身子沿着雄黄边缘曲身吐信,红白相间的毒纹缠嵌两侧,令人不寒而栗,三角形的蛇头不时地探过那根线。
十七少轻轻压下她手中的剑,问:“进屋时可有什么异常?”
宫云裳想起来了:“一进门就掉下来一些灰。”她当时用手一遮,就落在了袖子和裙摆上。
十七少哼笑:碧竹花粉!老六真够阴险。
趁老六还没回来,他要赶紧救人,顾不了解释,十七少毫无征兆地抬手点了两下,封住了宫云裳的穴道,让她不得动弹。
“干什么!”这次她真急了。十七少的点穴功夫因为少了真气灌注,并不难冲开,奈何她的功夫实在是稀松平常,竟然一点办法也没有。
十七少伸手就去解她的衣带,而且手法颇为娴熟。
宫云裳又急又羞,未离虎穴又入狼窝!泉哥哥连她的手都没牵过,这个淫贼竟敢解她的衣服!她宫大小姐何时受过这等侮辱,泪水急涌出来,但她又不愿在这淫贼面前哭,于是死死咬唇紧忍,泪珠只在眼眶里打转,模样甚是楚楚可怜。
“你干脆杀了我,”若清白不在,她也不想活了,“泉哥哥一定会替我报仇的!”
本来见她强忍眼泪,十七少动了恻隐之心,但听到亲昵的“泉哥哥”三个字,心中窜出一股无名火,愈发想要狠狠欺负她。他脱完她上衣,接着脱她的下裳,并用一种下流无耻的语气说:“你每说一个字,我就会亲你一下。”
宫云裳的眼泪再也没能忍住,扑簌簌地滚下来。
十七少把她的罩衫衣裙扔出窗外,盘踞在门窗外的竹叶青蛇扭头争先恐后地朝衣裙游去。
他刚想回头解开她的穴道,突然屋顶裂了个洞,飞下一条灰影,朝他胸口重重拍了一掌,震得他两眼一黑。
第十六章 ,再是剧毒
师太和铁冠子在树林中寻了宫云裳半日未果,正在着急,忽听得远处传来求救声,急忙寻声赶来。
见到竹舍,师太纳闷,荒林之中,怎么会有一间竹舍?既无茶肆的酒旗,又无农家的菜篱,着实可疑。宫云裳只叫了一声,便没了动静,莫非着了什么道?若冒冒失失进去,恐怕也中陷阱,看来不宜擅闯。师太向铁冠子使个眼色,两人飞上屋顶。她们蹲在屋顶背坡,由于屋脊的阻挡,正好看不到窗下盘踞的毒蛇。师太掀开茅草,窥视屋内。
不看还好,一看脸都绿了。
光天化日之下一个淫贼正在脱宫云裳的衣服!
师太挥起手掌隔着屋顶就要拍死这个无耻人渣,铁冠子一把拉住了师太,低声道:“师太且慢!这人我认识,怕是有什么误会。”
他所认识的十七少虽然放浪不羁,却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更何况十七少还是大师兄的知己至交,事情弄清楚前,可不能误伤了他!
“你干脆杀了我,”宫云裳强忍泪水说,“泉哥哥一定会替我报仇的!”
前一刻还劝别人冷静的铁冠子,后一刻就差点冲下去动手。师太咬牙,太阳穴不住抽动,掌中蓄力,宽袖中鼓满了风。
十七少将宫云裳的外衫扔出窗外,下流无耻地说:“你每说一个字,我就会亲你一下。”
屋顶应声碎裂,茅草、竹片、灰土、枯叶,交杂激溅,尘埃腾腾,一只凌厉的手掌穿破空气中弥漫的残渣,重重打上十七少的胸口。
十七少本能地抬起双臂护住胸口,竟仍被震飞,脊背狠狠甩在墙上,竹墙裂开一个大洞,他的身体顺着竹墙软趴趴地滑落在地上,两眼一黑,昏过去几秒。
这一掌杀气太盛,若不是屋顶和双臂已经挡去一半掌风,只怕他此刻早已毙命。
十七少恢复意识的时候,宫云裳的穴道已被解开,她正伏在师太肩膀上啜泣。铁冠子在一旁又急又气,又不好细问,憋得团团转,脖子都红了,看起来傻极了。十七少很想笑,可是他现在笑不出来,他的胸口痛得要命,每一次呼吸都擦过断裂的肋骨,他的筋脉好像也被震断了,血液流不到四肢,手脚开始发麻。
铁冠子看了一眼十七少:“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神色介于愤恨和鄙视之间,竟然还有一丝痛心,十七少十分确定这丝痛心不是因为自己目前的惨样,而是因为他的大师兄被骗了!
“找到了!他们躲在这里!”一个似男似女的声音道。
“不要逃!再战三百回合!”一个似女似男的声音道。
不仙双怪从屋顶新开的洞中翻落进来,只见宫云裳穿着中衣在哭,十七少则被打伤在地,当下就明白了什么。
“哎呀,睡都睡过了,打有什么用!赶紧让他娶了吧!”
“我们来做媒,正好喝喜酒!”
“等等,这小子不就是鸳鸯戏水的那个嘛!”
“咦?真的是他!他不是已经有情人了嘛!”
“两人滚在溪水里亲来亲去呢!”
“唉,可怜小娘子只能做小。”
宫云裳哇得一声气哭,边哭边跑出竹舍。
师太挺剑上前:“今日就先杀了你们,免得胡说八道!”
不仙双怪飞出竹舍,喜道:“来来来,去宽敞点的地方打!”
铁冠子拔剑,十七少以为他要对自己补刀,正想解释几句,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还好铁冠子抽剑是为了去助师太,临走前还扔下一句话:“今日你做出这等无耻之事,他日有何颜面见我大师兄!”
眼看铁冠子转身离去,十七少很想叫他带上自己一起走,他不知道老六什么时候会回来,他宁可死在师太的掌下也不愿落在老六手里。可是他现在伤得太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朝树林深处打去。
他隐约听到铁冠子向不仙双怪怒喝:“不许乱说!小师妹和大师兄从小定亲,她……清清白白……”
十七少听到“定亲”两个字,心里一个咯噔,半天回不过神来,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
也是,他早该料到了,不是吗?无双子作为首座弟子,同峨眉掌门的女儿,天造地设,有什么可奇怪的?
再说,无双子早晚会娶妻生子,和某人同床共枕、共度一生,不是这个少女也会是别的什么人。
自己在难过什么?
可是……只是……那么,他会不会对妻子脸红?会不会在桌下悄悄握住妻子的手?会不会和妻子一起赤足牵马?会不会把她爱吃的省给她吃?会不会只在她面前练剑?会不会把自己的姓名送给她?会不会和她一起云游四海?会不会……让她亲他的脸颊?——那自己曾吻过的地方。
这一掌打得太重了,他说不出的胸闷难受,怎么也透不过气。
于是,他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首先恢复的是触觉,身上凉凉的,他好像被冰做的绳子绑住了,绳子还在动,一会儿变紧,一会儿变松。然后恢复的是听觉,不祥的咳嗽声,他的神经猛地紧张,颈后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想起来自己在哪里,以及为什么会在这里。最后恢复的是视觉,朦胧中逐渐聚焦出老六瘦干阴郁的身形。
“呵呵,你醒啦,”老六咳嗽了一声,“不要动,动了死得更快。”
“我昏了多久?”十七少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干涩,像枯燥的风刮过砂砾。
“明天就是立秋,”老六回答。明天是他们最难熬的一天。
十七少发现宫云裳的外衣正披在自己身上,缠住他的根本不是什么绳子,而是无数条游动的竹叶青蛇。自己的手背上有两个渗血的牙印,伴有刺麻感。他同时感觉到自己的脖子、肋下、小腿处,也有这种刺麻感。他尽量克服满身肉麻反胃的恶心,不让自己露出丝毫恐惧的神色。
“蛇毒可以缓解疼痛,”老六说得好像自己在行善一般,“只要你说出‘东西’在哪里,咳、咳,我就给你解药。”
“什么东西?”十七少装傻。
老六冷笑,露出锐利的神色,他没有时间玩猜谜游戏了:“碧玉箫。”
第十七章, 妙藏说法
一串人皮,挂在内室!十七少透过竹墙上的洞发现。
他惊恐地瞪大眼睛,下意识地想跳起来逃跑,可全身骨头像浸过醋一样发酸,软得没有一根听他的话。
等等,这不可能!老六怎么可能把人吸成人皮!他们十七个人虽然都会追魂心法,但只学了皮毛,仅能勉强吸掉精气,留下一具苍白的死尸。若要吸得彻彻底底、溶血化骨,仅剩一张人皮,是万万没有这个功力的!
像是猜到了十七少的想法,老六诡异地笑道:“追魂大法我已经练到第四重了。”
早在柔情馆时,十七少就觉得老六的功夫突飞猛进。可是法王怎么会把功法教给老六呢?难道是奖赏老六找到了什么重大线索?若已找到线索,又何必来逼问自己?
老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真以为找到了碧玉箫,法王就会解了你的尸虫?他骗我们的,尸虫一旦种下,就无药可解。没了续命丸,我们十七个都得死。”
十七少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但真的听到后,还是很绝望。
老六道:“只有一种方法可以解——把追魂大法练到第九重。”
十七少纠正:“那不是解毒,是和尸虫化为一体,心性会大变。”
“武功弱的人才讲心性,强者只讲实力。若练成天下第一,我就是法则,有什么心性不心性。”
“都说‘毒不过法王’,我看你比法王还毒。”
老六狞笑道:“错,我即法王。”
——————————————
永寿峰之战有个戏剧性的结尾:众英雄一路杀红了眼,冲进闭关处,争先恐后地想要青史留名,却发现法王的尸体已经僵了好几个月,七窍流血,一看就是走火入魔。若不是因为法王练过追魂大法尸身不腐,估计当时就已化作白骨,毕竟闭关处为了吸收日月精华,建在露天,山上蝇蛆又多。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会走火入魔?魔教上下有没有人发现?
没人知道,就算有人知道,也已经被众英雄杀死了。永寿峰连一只苍蝇都没有活下来。
为了斩草除根,众英雄下山后纷纷回到各自帮派境内搜寻魔教流落在外的漏网之鱼。
在这场疯狂的屠杀盛宴中,妙藏法师察觉到有一个人,很不同。那人穿着一件霜色长衫,玉树临风,手持一柄重剑,却轻灵舒展,含而不露。
他只救人,不杀人。
妙藏看得出,他并不开心。三个月来,他一天比一天消瘦。但他冷峻而不失谦恭,失意而不失沉勇。当空气中弥漫着锋利的铁器的味道,当温热的血液溅脏所有人的衣裳,当众英雄在杀戮的狂热中迷失自我,只有一个人,始终保持清醒。他没有把自己的愤怒发泄到屠刀之上,他没有试图在暴力中寻找活着的明证,他克制、悲悯、厌世。
妙藏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双手合十行佛礼:“阿弥陀佛,老衲还没有感谢无双少侠的救命之恩。”
无双子回礼,道:“大师言重,晚辈惭愧。”
“老衲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还请大师赐教。”
妙藏白眉垂鬓,长髯至腰。“少侠不肯杀人,是因为心怀仁慈,可是恶人若不得到惩戒,必定会去害更多的好人,这究竟是仁慈呢,还是纵恶呢?”
无双子默然。
“行侠仗义、惩恶扬善,目的就是让行恶者有所顾忌,让无辜者得到正义。多行不义必自毙,说的就是因果报应。”
“可如何断定一个人是恶还是善呢?”
“凡入魔教者,必定会学追魂大法,此心法吸人成皮,残忍阴毒,练习者会渐渐迷失本心,堕入魔道。这样的心法若遗留下来,只会祸害武林。”
无双子垂眸,凝眉不语。
妙藏叹了口气,又问:“少侠可有什么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