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先尝尝。”老板娘一语双关地抛下一个媚眼,扭腰去柜台倒了五小盅不同的酒,端到无双子的面前。
无双子刚想拿起一盅尝尝,老板娘道:“等等。”
只见那凤仙花的红指甲,从桌上竹筒里抽出一根筷子,伸进酒盅,点一下,递到无双子的唇边。
无双子的唇边浮起一个微笑,他抬起头,眼睛勾上老板娘,他伸出舌头,贴着筷尖底侧,缓慢而用力地一舔,将那一滴美酒卷入唇舌。挑一下眉,漫不经心地说:“来三坛。”
对他来说,什么酒都是一样的。他就是再尝一千种酒,也不会喝出“三碗不过岗”的滋味。如果喝不到自己最爱的酒,那么喝什么也都无所谓了,买醉而已,何必认真。
十七少喝完两坛后,就醉倒在桌上。不知过了多久,店里的客人慢慢多了起来,有一桌的说话声吵醒了他。醉眼朦胧中,十七少以为已经到了晚上,或者是第二天,而酒壶残留的余温告诉他,顶多只过了一个时辰。以前他总嫌日子过得太快转瞬即逝,现在却有一种度日如年般的煎熬。
“你这丫头!叫你不要跟来,偏要跟来,碍手碍脚,害得峨眉派错过最后的决战!”
“娘!这可不怪我,谁知道魔教的暗器那么阴险,我伤在腿上又走不快……”
“是呀,是呀,师太您别责怪小师妹,峨眉派杀了魔教长老,也算立了一份大功!”
十七少认出了铁冠子的声音,眯眼看去,离自己两三桌的地方,铁冠子和一个师太、一个美貌的少女,同坐一桌。看这个师太的佩剑和气度,估计就是峨眉派掌门了。
他转眼瞥见少女的剑上,挂着一枚红穗碧玉,十分眼熟。他随即想起来,无双子抵酒钱的那枚玉穗,和她挂的这个,是一对。
他不露声色地趴在桌上,埋着脸,继续装睡。
“腿怎么样了?还疼吗?”师太的口气软了下来。
宫云裳摇摇头:“不疼了,好得差不多了,妙藏大师的伤药果然很灵。”
“也不知永寿峰战况如何。”师太担忧地问。
法王在永寿峰闭关,妙藏法师带领众豪杰前去围剿,若追魂大法尚未到第九重,则结果没有什么悬念,但万一……就难说了。
铁冠子答道:“师太放心,今早我刚接到前方的信鸽,魔教山下的四个分舵已经全数剿灭,右护法乱战之中暗算妙藏大师,被大师兄的快剑挡下。”
“泉哥哥受伤没?”宫云裳急切地问。
十七少竖起了耳朵。
“大师兄没事,只可惜丐帮符长老、莫长老战死,少林妙玄大师重伤,魔教余孽一个也没能活下来。”信上说这一战杀得天昏地暗、血水横流。“现在大家已经将永寿峰团团围住,谅那魔头插翅也难飞!”
听到无双子没事,十七少稍稍放心,但听到魔教全军覆没,他又五味杂陈。自己恨透了魔教,本应觉得痛快,但心内却爽然若失。名门正派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帜,其实是以十倍之众,在法王走火入魔之际乘人之危,号称围剿,实则屠杀。魔教固然有作恶多端之徒,但也有亦正亦邪之士,更何况还有一些底层弟子,只负责打扫杂役,有的甚至连入门武功都还没学会,一并被杀,亦多无辜。行恶之人固然罪不可恕,惩恶之时正义又往往过头成为泄愤,到最后是是非非谁又能说得清楚。
再者,如果法王死了,没了“续命丸”,自己最多只能再活一年。所以十七少既巴不得法王死,又不希望法王死,心情也十分矛盾。当然,事情还有一丝转机,若真能找到“那个人”的随身之物,也许……
“那小娘子好看吗?”一个似男似女的声音问。
“好看。”一个似女似男的声音回答。
“哼,再看挖掉你的眼睛!”前者的话中含有冷冷的威胁与浓浓的醋意。
十七少一听,就知道又遇上“不仙双怪”了。
第十三章,春溪回忆
第一次遇到“不仙双怪”时,十七少和无双子在溪水里双双湿透。
那天铁冠子负责去寻落脚的地方,十七少和无双子负责去溪边饮马。
清澈的溪水像晶丝薄纱一样淌过明黄色的岩石,淙淙潺潺,一种小得几近透明的鱼在岩石缝里成群聚拢,马蹄一踩,便又迅速分散开。
春日融融,青草茵茵。
十七少把鞋子一脱,袜子一蹬,赤足踩在草地上,心情大好地在无双子面前来回蹦跶。
无双子含笑看着他,仿佛也感染了他的好心情。
“你也试试,很舒服的。”十七少怂恿无双子脱鞋。
无双子摇摇头,意思是你自己玩就好了。作为首座大弟子,他十岁过后就不曾做这种幼稚的事。
“夏天草太硬,秋天草太枯,只有暮春的草,既不会太稀疏,又不至于扎脚,来试试呢!”
无双子还是摇摇头,固执地像守贞操一样守着他的鞋子。
“是不是纯爷们!”十七少一边说,一边蹲下来,自说自话,三下五除二,替无双子把小腿上的扎脚带解开了。
“行行行,我自己来。”无双子大约是怕他再继续帮自己脱袜,被迫只能自己动手。
当无双子的赤足踩上草地的那一刻,他竟差点儿呻︳吟出声!
温热敏感的脚掌踩上微凉的嫩草地:软中带硬、干中带湿的丰富触感,让他的心灵与春天的大地相连;土壤中的生机,在他的身体里一路生根发芽,搔到他心尖尖上;细草叶舔舐着他的脚趾缝,极微细、极柔软,又痒又麻又舒服,他忍不住微微蜷起脚趾。
他闭起眼睛,花了所有自制力,才咽下这声呻︱吟,然后长出一口气。
他发现十七少正用某种特定意味的笑容在打量他,这坏小子显然发现了他的敏感。
无双子觉得颜面受损,决定报复性地重重踩十七少一脚。
十七少眼疾手快,灵活地向后闪去,可惜无双子更快,一脚把他尚未来得及离地的左脚牢牢踩在原地。十七少失去平衡,重心向后仰面倒下,情急之中,一把揪住无双子的衣领。无双子急忙伸手护住他的后脑勺,压着他一起倒向泠泠的溪水。
凭无双子的身手,自然可以轻松地化解,但这次无双子打算闹一闹他,故意惩戒性地压着他倒在春天的溪水里。
正在悠哉喝水的三匹马,受惊跳开两步,十二只蹄子扑腾着水花,将本已湿透的两人又从头到尾淋了一遍。
大大小小的水珠,顺着无双子的额发,滴落在十七少的脸上,他们身体紧贴,长发在水中相缠,胸口起伏不定。
无双子努力地眨巴几下眼睛,想眨掉睫毛上的水珠,却因为距离太近,只能看到身下人微张的双唇,它们因湿润而产生诱人的错觉,他瞬间无法思考。
十七少的头枕着无双子的手掌,睁大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好友,却怎么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背着光,对方轮廓边缘的水珠反射着日光,晃得他一阵阵地发晕,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喘不上气。
潮湿的衣服贴在他们身上,勾勒出肌肉与腰部的曲线,春蝉在林间鸣叫,一阵阵,一片片,叫得整个世界都浮动了起来。
“亲了吗?”一个似女似男的声音问。
“嘘!快了。”一个似男似女的声音回答。
无双子和十七少齐刷刷转头看向背后的灌木丛,里面探着两个脑袋。
无双子警戒起来,刚才一阵闹腾,固然分心,但丝毫没有发现周围进了人,可见来人武功之高强。
“哎呀,好帅呀!”其中一个,脸上搽粉的娘娘腔,惊叹了一声。
“哼,哪个更帅?”其中另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婆,带着醋意问。
“两个都好帅呢!”娘娘腔花痴道,语气带着难以抉择的犹豫。
“贱人,再看挖掉你的眼睛!”男人婆怒道。
娘娘腔讪讪地低下头。
十七少不知道该怒还是该笑。
无双子在他耳边轻声说:“看样子,应该是江湖传闻中的‘不仙双怪’,这两个人疯疯癫癫,说话颠三倒四,行为古怪,功夫高深。不要理睬就好。”
无双子和十七少从水里站起来,穿好鞋袜,各自去牵马,也不理睬他们。
“咦,怎么起来了?说好的鸳鸯戏水呢?”娘娘腔遗憾道。
“两个男人怎么能叫鸳鸯?应该叫‘鸳鸳’戏水。”男人婆教育他。
无双子到底脸皮薄,脸上已经有点挂不住了。
十七少本来无所谓,他从小到大,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但他一看到无双子的脸色,便再也沉不住气:侮辱他没关系,但不能侮辱他的好朋友。
他把缰绳一丢,转身笑嘻嘻地走过去道:“今天是上巳节,我和兄弟来溪里洗洗晦气,不想遇到‘不仙双侠’,好巧!”
“咦?你知道我们是谁?”听到对方喊自己“双侠”,两人均是喜形于色。
“当然知道呀,一个娇艳美丽,一个仪表堂堂,当然是传说中只羡‘鸯’‘鸳’不羡仙的不仙双侠啦!”
两人听不出话里讽刺,非常受用地说:“小子好眼光!”
“上巳节不洗个干净,怕是一年到头要倒霉,双侠不去洗洗?”
“洗洗!”“当然要洗洗!”“这么说好久没洗了。”“正好搓搓丸子。”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走到溪中,刚想脱衣服,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对他们说:“不许偷看!”
“不看不看,我们走!”十七少一手牵马,一手拉着无双子的袖子,往上游走去。
一路上,十七少发现无双子的目光有意回避着他,然后他意识到他们都湿透了,他趁机挑眉打量起无双子,不得不说,他的好朋友拥有一个漂亮的翘臀。
等到拐个弯,看不到不仙双怪了,十七少便二话不说,上衫一撩,竟然对着溪水开始尿尿!
无双子:“……”
十七少尿完后,拍拍身边的马:“马兄,你要不要也来一泡?”
无双子强忍住笑,咳嗽一声,说:“要是他们闻出骚味,追上来怎么办?”
十七少耸耸肩,说:“吵架算我的,打架算你的。”
第十四章,随便
那天他们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在和煦的春风中,吹干了衣裳和头发,牵着马,拎着鞋,碧草赤足,咏而归。
回想起春溪往事,十七少犹自回不过神。一想到自己以后的日子都将沉浸在永无休止的回忆中,他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从来都是独行侠,早已习惯了一个人,自由自在,无牵无挂。可是为什么,现在回到一个人的状态,却好似无法忍受般孤独。
“这个小娘子的容貌……”娘娘腔比对一番后道。
“浪货!叫你不要看,还敢看!”男人婆打断他。
娘娘腔讪讪地低下了头,不死心地小声道:“她和旁边的尼姑长得好像。”
“咦?”男人婆仔细看了看,“的确很像!”
师太早已猜出两人的身份,虽恼怒他们的无礼,却更忌惮他们的武功,不便发作,只催宫云裳和铁冠子快快吃完,好早点离开。
“可是尼姑怎么能生娃娃呢?”
“怎么不能?她可以生完娃娃再当尼姑。”
“也可以先当尼姑,再生娃娃。”
听到他们如此出言不逊,宫云裳再也坐不住了,腾地站起来。铁冠子早已怒气腾腾挡在她前面,佩剑出鞘三寸。师太虽然还勉强坐住,但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咦?这是要打架吗?”娘娘腔惊喜道。
“好呀,打呀打呀,好久没打架了!”男人婆兴致勃勃道。
“上次那个打重了,没几下就死了,这次要打轻点。”
“上次都怪你,一掌‘排山倒海’打烂了脑门!”
“明明都怪你,一刀‘天雷滚滚’砍成了两半!”
两人还没开打,就吵作一团。
十七少有点担心,一旦他们在店里动手,摔桌砸凳,自己就不好再装睡了,寻思着要不要找个机会溜走。
师太一把压下铁冠子的剑,道:“我们走。”这两个怪物,疯疯癫癫,不三不四,跟他们纠缠什么!
“我们又没说那小子,他生什么气呀?”
“是呀是呀,尼姑生娃娃,关他什么事。”
“莫非是他和尼姑生的?”
“不可能,尼姑当然同和尚……”
不等他们说完,师太就再也绷不住,大喝一声“放肆!”飞身出剑。
娘娘腔一招空手接白刃,居然只用两根手指就夹住剑锋,师太横身在半空中,竟无法再把剑向前挺出半寸。一柄剑僵在原地,进又进不了,抽又抽不回,师太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此刻最好的办法就是故意把剑让给他,腾出双手直取面门。只是这个办法几近无赖,有失峨眉派掌门身份,而且一招就弃剑,她也丢不起这个脸。
她怒火中烧,侧身翻过,一手掏出腰间拂尘卷住剑柄,一手使出小擒拿术去夺剑。小擒拿术本是她最擅长的功夫,招式细腻,变化多端,以巧劲击打穴道、筋脉、关节,特别适合女子修习,她熟练多年深得师父真传,自恃整个蜀中都没人能跟她对拆。可是现在,她连连使出近身拿捕的点、扭、锁几招,却一点便宜都没占到。
“噫,这个尼姑还挺厉害!”娘娘腔惊叹,一般人跟他打架,十招以内就趴下了,而这个尼姑还在不断拆招,所以他真的是在夸她。
可这话到了师太耳朵里,就完全变了味,自己明明处于下风,对方还像猫戏老鼠一样嘲弄自己,是可忍孰不可忍!
见双怪如此嘴欠,铁冠子和宫云裳再也顾不得江湖道义,双双抽剑,以多欺少地刺了上来。
不仙双怪向后跃出窗外,两人嘴上还不忘叨叨:“来来来,外面打,里面砸坏了还要赔钱。”“赔钱就赔钱,反正是输的赔钱。”“要是打死了呢,谁来赔?”
“有种别跑!”三人追杀出去。
五人一路追追打打,往郊外去了。
见他们都走远了,十七少这才抬起头,挺直双腿伸了个懒腰,揉一揉腰,扭一扭脖子,活动活动筋骨。半天下来,他也觉得肚子饿了,喊了小二过来。
“客官,您要点什么?”
“牛肉面。”
“好嘞,马上来!”小二把桌子一抹,甩布上肩,刚要走。
“等等……”
“客官还要什么?”
“牛肉要双份。”
“好嘞,一碗牛肉面,加一份牛肉!”小二朝厨房喊。
不一会儿,一碗上汤牛肉面端了上来,香喷喷,热腾腾,面条黄亮劲道、丝丝分明,牛肉酥美、半筋半肉,旁边两个小碟:葱花翠绿,尖椒鲜红。
十七少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索然无味。
他曾吃过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牛肉,可是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桌上的酒彻底凉了。他仰头把一壶冷酒喝尽,五脏寒透。不一会儿,腹内又烧得厉害,火辣辣地疼。
天色黑了,客栈里越发热闹嘈杂,说话声杯盘声行酒令声,喧阗盈耳,他却什么也听不见,仿佛外部的世界都已和他无关。只有一个没有酒的空空的杯子,和一个灌满酒的空空的自己。
十七少走向二楼的客房,他已经好几天没能好好睡觉了。
他的脚步有点飘,但大体还算清醒。他看到一个女人正靠着他的房门等他。
老板娘换了一身藕合色的绸衣,前襟松松地系着,和不系没什么区别,深红色的肚兜露出了三分之二。她整个后背和头都软软地靠在门框上,白皙的颈脖上贴着几缕碎发。凤仙花的红指甲将裙子下摆微微提起,雪白的脚踝裸︱露着。
老板娘和十七少在房门口无言对视了几秒,她风情万种又略带泼辣地一笑,转身进了房间。十七少跟了进去,关上门。
深夜,十七少在筋疲力尽之后,沉沉睡去。
他又做那个梦了,这三个月来反复出现的一个梦。
梦中,诸葛村的老枯树抽出无数新芽,嫩黄的、浅绿的、深青的,深深浅浅彼此掩映,阳光一丝一丝漏下来,洒落在他们身上。
他向他伸出手,笑容比春光明媚:“一起逍遥四海可好?”
他怔怔地看着他,没有令人后悔的沉默,他听见自己回答:“好。”
暖风熏人,半开,半醉,光阴在他们身侧匆匆流走……
十七少醒来时,天还没亮。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在哪里。
耳朵边凉凉的,他伸手一摸,鬓发湿了,脸上满是泪痕。
第十五章,先是一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