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旺一脸哭丧,声音几乎是在哀求:“两位大侠高抬贵手!两位大侠高抬贵手!我真的不能说!”
“是不是那女鬼吓唬你,说出来就要你的命。”十七少道,“别怕,你说出来,我们去杀了她。”
“鬼怎么杀得了!”福旺都快急死了,“要和尚道士去降魔!”
无双子开口:“那不是鬼,是人。”
襄阳大会,剑指魔教,追魂教必定会暗中破坏,当初他发现诸葛村闹鬼,就怀疑其中定有文章,所以宁可错过襄阳之约,也要断绝后患。后来听到人皮一说,更加肯定是追魂大法所致。经过昨夜的一番交手,魔教中武功如此高强,又善用钢鞭的,只可能是左护法“银尾蛇”。听说她练的是纯阴之功,须吸男人的精血来采阳补阴,这也是为什么村子里只有男人失踪。
福旺斩钉截铁地说:“就是鬼!长得和生前一模一样,我亲眼见的!”
十七少若有所思。
无双子拿出一条钢鞭,放在桌上:“你可认得这个?”
“吓!”福旺怎么会不认得!他在女鬼藏身的洞中,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被钢鞭卷起,女鬼五指擒住那人的天灵盖,指下的人像杀猪一样地惨叫,他吓得闭上了眼睛,抖得像筛糠,等再睁眼时,就只剩下一张人皮,他随即吓昏过去。现在再见到钢鞭,又惊又疑又怕,嘴巴张了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无双子道:“她丢下兵器狼狈而逃,你只要说出她的藏身之处,我们自有办法斩妖除魔。”
福旺心下已有七八分动摇。
十七少说:“死了那么多村民,其中也有你的亲友吧,你不想报仇吗?再说,她在我们手上吃了亏,如不铲草除根,我们走后,她必定来寻仇,别说是你,就是村上的猫儿狗儿都难逃一死。”他见福旺脸色刷白,继续道:“就怕到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受尽折磨,不得超生……”
福旺忙道:“我记得女鬼的洞在哪里!”
房中隐隐可以听到过道里往来客人的脚步与嬉闹,在那一阵阵嘈杂又旖旎的调笑中,十七少猛地辨认出一个熟悉的咳嗽声,他警觉地竖起耳朵,神色微变,但又马上恢复常态,他不露痕迹地看了无双子一眼,对方正在认真听福旺一五一十地交代,十七少稍稍放宽了心,找了个借口出来,快步来到中庭。
十七少仔细查看了卵石路边的小草,果然有几株发黑,他的心一沉。
真的是他!他来这里做什么?他究竟是冲着襄阳来的,还是冲着自己来的?
看来此地不宜久留。
“十七,”一声阴恻恻的问候从身后传来,“别来无恙?”
十七少一僵,但马上笑嘻嘻地转身:“呦,这不是老六嘛,好巧。”
眼前的人瘦干阴鸷,刀刻一般的面容,时不时咳嗽两声,像是有什么痨病。
老六朝他走了两步。
十七少向后退了两步。
“咳……你怕什么?”老六又笑着朝他走了一步。他不笑还好,笑了更是令人心底发寒。
十七少表面上嬉皮笑脸:“我怕你不小心踩到我。”终究还是向后退了一步。
老六的毒比他们几个都厉害,也是他们中最阴险的一个。他的鞋底有块铁片,上面有根细针,只要脚趾触发机括,针便从千层底里露出寸许。这是世界上最毒的暗器,就算针头不露出鞋底时,踩过的青草都会瞬间枯萎发黑。
“十七,”老六病恹恹地咳嗽了一声,“你有了好东西可别独享。”
“什么好东西?”十七少双手一摊,说得很无辜。
老六最毒的不是他的针,而是他的心。老三死的时候让十七少千万提防老六,老三怀疑自己偷盗被发现,就是老六捣的鬼,十七少要背他走,老三摇摇头,说,我是不成了,你一定要找到“它”,然后替我们自由地活下去,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
老六故作失望地说:“你这样子,可就不太够意思了。”袖子一扬,底下翻出一掌。
十七少暗道一声不好,眼见这一掌飘忽诡异,变幻不定,同时罩住了自己胸前的七个要穴,竟是避无可避!心下暗惊,老六的功夫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厉害!
只听得“啊”的一声,痛得滚落在地。
十七少发现自己仍是好端端地站着,抱着右肩滚落在地的是老六。
“谁!”老六恶狠狠地望着远处玉树临风的男子。
“得罪,在下青城无双子。”
老六阴笑一声,“无双大侠威震武林,原来也喜欢暗箭伤人。”一时也猜不透对方为何要多管闲事。
十七少上前一步,抢白道:“仗着自己武功高强,强取豪夺,本身就是卑鄙下流之举,这位大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正是名门正派所为。若他真要暗箭伤人,龙虎剑一出鞘,你哪里还有命在这里含血喷人?别不识好歹,赶快滚!”虽然他很想现在就杀了老六替老三报仇,但他更怕无双子发现自己的秘密,老六多留一秒就多增一分暴露的危险。
老六这才看清地上有一颗花生米,所谓的“暗箭”竟然是一颗花生米!自己的肩髃穴酸麻难当,到现在右手臂还不能动弹,而这颗花生米却完好无损,连红色的包衣都没有丝毫开裂的迹象,可想而知出手者内力之雄浑深厚。自己刚才表面上打出一掌,实则同时打出了七掌,七掌里只有一掌是实的,其余都是虚的,这正是此掌法的诡异之处:随时可以转换虚实,直到最后落掌前都没有定数。若要破这样的掌法,击中手腕穴道的概率只有七分之一,而对方竟然参破了这个奥秘,千钧一发之际直取肩部要穴,卸了他整个手臂的力,来个釜底抽薪,可想而知出手者的武功造诣远在自己之上。
老六眼看讨不了什么便宜,便决定先闪人,再待下去万一暴露了身份,就怕想走都走不了。他不甘心地看了十七少一眼,似在说,总有一天你得落在我手里。十七少笑吟吟地看着他,似在说,慢走不送。
老六冷哼一声走了。
十七少回头望向无双子,自己在房内一刹那的异常,终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还是不放心地跟出来,他的心每一时、每一刻,都在自己身上。
十七少知道自己早该放手了,只是一直情不自禁地拖延,现在老六突然出现,不放也得放了。
十七少问:“福旺全交代了?”
无双子点点头。
“那就回去吧。”十七少转身出馆。
无双子跟了出来。十七少不想对他解释,他也就不会多问。
对无双子来说,十七少像是一个谜,这个人身上有太多神秘的东西困惑着他又吸引着他,他深深为之着迷。
第十一章,后会无期
三天后,诸葛村。
无双子疲惫地归来。他找到了“银尾蛇”的洞,并杀了她,但他一点也没有大功告成的快意。
他从来不喜欢杀人,每次杀完人后,他都要把剑擦很久,师弟们曾问他为什么,他说剑沾了血会钝。其实,他只是害怕,害怕总有一天,会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他总想把剑擦得像新的一样,这样每次杀人前,他都会因为爱惜它的无瑕,而不舍得轻易弄脏,所以他每杀一个人,都像第一次那样郑重。
当无双子的龙虎剑抵住“银尾蛇”的咽喉时,她露出了一个解脱般的笑容,在披散蓬乱的头发下,这个最后的表情化解了她多年的戾气,还原了一张本就挺好看的脸,只是这张脸上有太多的刻骨恨意,掩盖掉了深藏的苦楚。
那一瞬间,无双子险些下不了手。他厉声喝问:“你为何要杀那么多人!”
她冷冷地说:“他们都该死。”
“他们并非武林中人,都是手无寸铁的村民……”
“要杀便杀,啰嗦什么!”
无双子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直到他看到了洞中无数张人皮,想起了这个女魔头是如何十恶不赦,他才最终下定了决心。他很快解决了她,没有让她受到太多痛苦。
无双子一回到诸葛村,就看到十七少靠在老枯树底下午睡。
是的,十七少没有跟他一起去。按十七少的说法,是因为武功差劲,去了怕拖他后腿或再次让他分心,但他知道,这不是全部的原因。自从柔情馆之后,十七少就开始躲着他。
那次意外的尴吻,两人非常有默契地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却又互相看穿了对方的假装。
他再不能心无芥蒂地亲近十七少,他开始心虚,因为他对最好的朋友,竟然产生了可怕的想法。
在此之前,有些事本也不难明白,心里某个地方,总趁他不注意,偷偷地抽一根芽,又趁他不注意,再偷偷地抽一根芽,只是他说什么也不愿往那里想,或许内心深处,早已隐隐有所察觉,但一碰这个念头的边缘,便立刻避开。可是那个尴吻改变了一切,事情完全地失去了控制,那些可怕的想法,如雨后春笋般,窜得到处都是。
这样说来,十七少疏远自己,也是人之常情,自己又怎能责怪好友的冷淡呢?
老枯树的咒符已经去除,村子恢复了往日的安详。他最好的朋友躺在树下,日光细碎。这和任何一个普通的下午没有区别。
当他发现某块菱形的光斑从十七少的左肩一边拉长一边移动到了右耳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看了他很久。大概也只有趁对方睡着的时候,他才会纵容自己的视线如此长久停留、毫不掩饰。
他想挨着十七少坐下,想把头靠在他肩上,或者让对方把头靠在自己肩上,就像他们一路上无数次发生过的那样。可是现在不同,他不敢了,他担心这样也许会太过了,会让对方感到不适,他害怕自己的企图心一不小心毁掉他们之间的信任。人生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知己,已经足够幸运,他不想连朋友都没得做。
于是,他选了一个恰好的位置,在十七少身边坐下:既不太近,也不太远;熟悉,又不够亲密。
“结束了?”十七少闭着眼睛问,不知何时已经醒来。
无双子道:“嗯。”
池塘里这两天开始传出蛙声,叫得人心烦。
无双子说:“有些问题,我一直想不通。为何她每次只杀一个人?她完全可以屠村,这样更不容易暴露行踪。再说,她为何要杀没有武功的人?吸普通人的精血,是涨不了内力的。”
“福旺说她长得和生前一模一样,”十七少缓缓道,“福旺是村长的儿子,当年就是他去山上处理了那个孩子。现在,他也是唯一活着回来的人。”
这话加深了无双子的怀疑:像福旺那样胆小的人,当年很可能并没有动手。
十七少道:“她也许就是二十年的那个孩子。”
无双子紧抿双唇,下巴微微抬起,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心潮起伏。
她是回来复仇的,向整个村子复仇:杀父杀母的深仇大恨,岂能罢休!所以她每次只杀一个人,故意让村民活在恐惧与绝望中!她要让所有男人都陪葬,让所有女人都尝尝当寡妇的滋味!
这个身世悲惨的小孩是怎么落入魔教手中?又是怎么被训练成杀人魔头?她这一生吃了多少苦,藏了多少恨?无双子想起她临死前的笑容,想起她原本应该是怎样一个女孩……也许她一直在等待一个可以帮她解脱痛苦的人,人生之于她来说,何尝不是一场噩梦?
这个世上,可恨之人,是否也都有可怜之处?
她为了报答福旺,留他一命,却反而招来杀身之祸。那个救了她的人,二十年后却又害死了她。
是与非,善与恶,真的永远可以分得那么清楚吗?人在江湖,又有多少命运的捉弄、身不由己呢?
也许江湖本身就是一张光怪陆离的网,罩住了每一个想逃又逃不开的人。
无双子觉得自己的剑,再也擦不干净了。
他突然十分厌倦了这样的江湖,他不想再管这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什么替天行道,什么名门正派,什么掌门,什么天下第一,他统统厌倦了。
他只想对身边的人说,我们什么都别管了,一起退隐江湖逍遥四海吧。
他发觉十七少怔怔地看着自己,眼神无比复杂。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
十七少默然良久。
在这个暮春的下午,老枯树下,无双子始终没有等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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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跟我一起去襄阳吗?”无双子离开村子前问。
“这里留下不少奇门八卦的书,我想研究研究。”十七少说。
“那就此别过。”无双子抱拳道。如果对方还想见他,自会来青城山找他;如果不想见,他做什么都是多余。
十七少抱拳,朝无双子粲然一笑:“后会有期。”他也曾用这样的语气,对另一个人说过:有缘自会相见。
一别东风,乱红成阵。
果然,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吗,无双子意识到,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答案。
是在他心上留下的,一个伤口。
第十二章,买醉
三个月后,荆州,沧海客栈。
离立秋还有三天。
十七少警惕地检视了一下客栈门口的青草,确定无恙后才进店,他已经赶了一天的路,很累,先打尖,再住店。
之前,他在诸葛村待了一个整个夏天,一半是为了奇门八卦的书,一半是为了躲避老六。眼下即将立秋,他必须得走了。
从诸葛村出发前,他第七百八十三次端详怀中的信,冥思苦想,忽然灵光一现,决定南下洞庭。
每年立秋,对十七少来说,都是渡劫,渡过了,便能多活一年,渡不过,便毒发身亡。这是他最虚弱的时候,虽然今年立春已吃了“续命丸”,性命暂时无虞,但尸虫发作起来,仍是生不如死。他必须在立秋前找到一个无人打扰的安全之所,独自挨过。
运气好的时候,他能在山间找到一间猎户留下的木屋,有时甚至会挂满风干的肉脯,还有几瓶蜂蜜;通常是郊外的一座荒庙,烛台落满灰尘,挂着蛛网,屋顶有洞,晴夜可以看星星,雨夜却不停漏雨;还有几次,实在没办法了,就抢夺个兽洞将就,睡觉的时候又冷又硌,气味还难闻,野兽的骚味、洞口的尿味、鹿骨的腐味……
明天出了客栈,他就打算去郊外寻个安全之所,等过了立秋再继续南行。
十七少进店后选了张靠角落的桌子坐下,老板娘正用涂满凤仙花的红指甲拨打算盘,抬起吊梢眉扫了他一眼,神色一动。店小二刚想过来招呼,老板娘就使了个眼色,小儿便知趣地转身招呼别人去了。老板娘踏着一段风骚,亲自过来问:“客官,要点什么?”声音黏稠,拉得出丝。
这类女子,十七见过一些。她们精明世故,泼辣奔放,一只铜壶煮三江。她们的男人一般不在身边,有的干脆没有男人,若见着对眼的客人,便主动撩拨,愿者上钩。事前不忸怩,事后不纠缠。但你若想因此减免了酒钱,那可是休想,她们虽不会跟你要暖床费,也绝不会白供你吃喝,一分一厘都算得清清楚楚。情是情,钱是钱,快活是快活,生意是生意。这正是十七少喜欢或者说欣赏她们的地方。
自从与无双子同行后,十七少的艳遇就明显减少了,因为两人如影随形,凡是有眼力见的,都自知插不进手。虽说减少,也不代表没有,毕竟两人江湖年少、英俊潇洒,难免会招蜂引蝶。十七少总觉得自己是更帅的那一个,所以姑娘们跟他调笑,他觉得很正常,若是跟无双子调笑,他就会很不爽。可气的是,无双子涵养功夫特别好,姑娘们再过分,他也不生气,总是顾全对方的颜面,一脸波澜不惊,只不接话。每到这个时候,十七少心里总会产生一种微妙的妒忌心,让他千方百计把姑娘们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来,比如柔情馆那次,若不是玉露坐上了无双子的大腿,他也不会去强亲她。
老板娘的小腰轻轻靠在十七少的手臂上,问:“来壶酒吗?”
“不知哪种酒好?”十七少巧妙地动了动手臂,既像在躲开她,又像在迎合她。
“你可以先尝尝。”老板娘一语双关地抛下一个媚眼,扭腰去柜台倒了五小盅不同的酒,端到无双子的面前。
无双子刚想拿起一盅尝尝,老板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