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寒湖独钓图:
无双子穿着蓑衣蓑笠,静坐船头,偶尔抛出一竿,划出一道闲适的弧线。芦花胜雪,在潇潇秋雨中轻轻曳动,微凉的湖水泛起碧波。一只水鸟在湖中的小片陆地上,从这头踱步到那头,再从那头踱步到这头。远山云雾缭绕,影影绰绰,天地一片静谧。
在十七少的印象中,渔翁大多是白发的,或许他们年轻时也曾争名夺利计较得失,也曾风流倜傥情债累累,也曾杀人如麻独孤求败……他们阅尽沧桑冷暖,才能沉淀下一生,归隐江湖。可是人的一生何其短暂,若都要到老才能看明白,岂非太迟?
无双子也会老吧,他在船头这样一坐,仿佛就可以从青春静坐到暮年。
我真想看看你白头的样子。
今晚和每个夜晚一样,篷船在湖面上律动得厉害,若不是缆绳系在了榕树上,不知道它又会摇到哪里去。
微冷的雨打在船篷上,溅开一朵朵小水花,弥散在夜幕里。船内的人心意相合、神魂与共。
深夜,当船头的渔火不再晃得好像随时会熄灭似的,在一个深切情长的吻中,无双子再次问他:“我们一起云游四海,可好?”
痛楚静静蔓延。
这一次,十七少无法再拒绝,但也仍然无法履行诺言,无论他内心多么渴望。
最终,他听到自己回答:“好。”
下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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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说好只玩几天的,结果待了十多天,直到某个消息中断了他们的计划。
无双子接到一封飞鸽传书,让他速回青城山。
他思量了半天,跟十七少商量:“师父毕竟将我养大、教我武功,我欠他一个交代,欠青城派一个交代,也欠宫云裳一个交代。等我把这些事都了了,马上回来找你,然后再也不分开。你看如何?”
十七少矛盾良久,最后还是说:“好。此去巴蜀,路途遥远,你估计要多久?”
“快马加鞭,两个月后一定回来。”
“这样,我继续南下,三个月后,腊月初一,湘江以西,洞庭以北,断情崖上,我等你。”
无双子握住他的肩,情深意重道:“好,不见不散。”从此以后,不再分离。
十七少望向远处,天际阴沉沉的,西风渐狂,要变天了。
第二十八章 鞭刑
青城派的所有弟子垂立在松风观的高台下,黑压压一片,噤若寒蝉。
高台后面是一座大殿,殿外的匾额上四个大字——“正道直行”。
虎虚真人端坐高台,脸色黑沉,旁边的紫阳真人手握透骨鞭,怒不可遏。
提到“透骨鞭”三个字,青城派上上下下无不闻风丧胆。与一般的刑罚不同,透骨鞭灌注了行刑者的内力,一鞭下去,铁断石裂。
早年青城派有个弟子,品行不端,经常在山下偷鸡摸狗,屡教不改。后来因为一点口角,他又下狠手重伤同门。被逐出师门时,师父念他苦学多年,没有废了他的武功,结果他死性不改,又上山盗取秘籍。当时他就被捆在这高台之上,师父当着众人的面,只挥了一鞭,那人的一生就废了。
今天跪在高台中间的,是无双子。
师父的得意弟子,师弟们的楷模榜样,青城派的未来掌门,江湖的第一快剑。
紫阳真人厉声道:“孽徒!一路上和你一起的十七少,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无双子凝眉不语,他不知道怎么回答,甚至不确定是否需要他回答,这不是询问,而是某种揭露的前兆,他预感到事情将会很不简单,也许会脱离控制,因为他现在跪在刑场,而师父手里正拿着透骨鞭。
紫阳真人瞋目切齿:“他是魔教余孽!”
众弟子哗然,互相之间交换惊愕的眼神,大师兄怎么会和魔教的人往来?
无双子一点反应也没有,没有惊讶,没有愤怒,没有痛心,他好像没有听到这句话,他好像隔离在这个世界之外。
师父在说什么呀?
虎虚真人道:“天下各路英雄都在追杀魔教余孽,只漏了两个,一个排行第六,一个排行十七,峨眉师太已追查到老六的踪迹,正南下除魔……”
紫阳真人打断了师弟,指着无双子道:“而你,你、你竟然跟魔教妖人称兄道弟!”
无双子脑中一片空白,师父的话他听到了,却没有听懂,或者说不愿听懂,他想,他们没见过十七少,所以不知道,如果他们见过,就会知道十七少不可能是魔教的人。
“啪”地一声巨响,一道锥心的利痛将他生生打醒。等到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跪不稳,单手撑在了地上。背心灼烧般地疼,好像有人沿着鞭痕将他一撕为二。片刻后,额角的汗涔涔而下。
高台下面的人群发出惊呼声,个个骇然,没想到掌门出手这么重!
他们不知,紫阳真人虽然平时看上去慈眉善目,但厉害起来,比谁都狠。
无双子终于想起来了,那些蛛丝马迹,自己并非完全没有察觉,那些瞬间的小小猜疑,他全想起来了:为什么十七少会知道银尾蛇鞭子上有毒,为什么杀银尾蛇时十七少借口没去,为什么十七少练的武功如此古怪,为什么十七少身上会有蛊毒,为什么十七少的内伤像峨眉派所为,为什么老六会说“他知道你是谁吗”,以及疗伤时自己的内力是被什么东西吸走的……所有疑云消散后,出现了一个他所不认识的十七少。
他恍惚起来。
不知为何,他想起在斑竹林中自己护着十七少时,坚硬的碎骸砸在他背上,十七少用口型问他,痛不痛,当时他觉得一点也不痛,可是现在,真的很痛。
紫阳真人骂道:“孽障!身为名门正派的首座弟子,却和魔教妖孽勾勾搭搭,自己身败名裂不说,还毁我青城派的清誉!你还记得你师叔那双腿是怎么没的!你如今有什么颜面见他!”他越说越气,爱之深恨之切,“不仙双怪说亲眼见你白日宣淫!江湖上传言你在襄阳宿妓!自从你跟魔教为伍,还有什么廉耻!别说门规戒律,一并连品行都败坏到这般田地!你的脑子呢?你还有没有点脑子!今日干脆打死你,就当没你这个孽徒!”
“啪”地又是一鞭。无双子背上皮开肉绽,粉红的肉外翻出来,鲜红的血先滋滋渗出,再汩汩而下。他低头咬紧牙关,硬是没哼出一声,汗水顺着鼻尖往下淌。
众弟子都着急起来,这两鞭若是打在他们身上,怕是早被打得不中用了。大师兄平日里武功高强,为人端直,对师弟们又诸多照顾,虽然经常冷着脸不苟言笑,但人缘不错又备受尊敬,大家都不忍见他如此受刑,但没有一个敢在掌门盛怒之下出口求情,只能你看我我看你地干着急。
“你的剑呢!”紫阳真人忽然发现了什么。
无双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果师父私下问他,他或许会把瞎婆婆的事如实相告,但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他怎么可以提起师父极力回避的往日旧情?
“龙虎剑呢!”紫阳真人提高声音再问了一次,气的手都在发抖。他视若珍宝的龙虎剑,也是青城派历代掌门的信物。
无双子仍只能沉默。
“你,你,孽畜!你结交魔教连剑都……”话没说完又是“啪”地一鞭!
无双子死死握紧双拳,不叫,也不动。
“掌门师伯,息怒!”铁冠子在人群中挺身而出,大步跑上高台,跪在两位真人面前。
“放肆!哪里轮得到你说话!”铁冠子的师父虎虚真人一声狮吼,震得众弟子瑟缩低头。
铁冠子昂起头来,对紫阳真人振振有词:“襄阳路上,我们的确和十七少同行,但大师兄并不知道他是魔教中人,不知者无罪!柔情馆那次,大师兄是去查案,并未宿妓,江湖传言不可信!不仙双怪弟子见过,疯疯癫癫,喜欢含血喷人,小师妹和峨眉师太都吃过他们的亏,双怪的话更不可信!大师兄对龙虎剑爱护备至,天天擦拭,又怎么会弄丢,其中必有隐情,请掌门师伯详查!”
紫阳真人的脸色有所缓和,哼了一声,嘴上仍是说:“就算不知道,结交魔教也是事实,挨鞭子也不冤枉。”举鞭的手却已经放了下来。
铁冠子继续道:“大师兄此番除魔,杀了魔教左护法银尾蛇,救了一村子的百姓,永寿峰之战又救人无数,还替妙藏法师挡下暗器,青城派尽心尽力,江湖上有口皆碑,大师兄功劳苦劳样样都有,还请掌门师伯鞭下留情!”
紫阳真人长出一口气,这些话妙藏在信中已经说过,方才自己一时气愤,下手重了些,看着脚下不知有没有被打残的弟子,顿时心中不忍,于是挥一挥手,道:“罢了,你扶他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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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冠子来到无双子房中,看见大师兄枯坐着,呆呆出神,急道:“怎么不好好趴在床上养伤!”
无双子向他摇摇头:“我的伤不打紧。”虽然痛,但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多亏了六十年内力自动护住了他的筋骨,伤只在皮肉上。“白天多谢你替我求情。”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铁冠子憨憨一笑。他拿出一瓶伤药,递给无双子:“这是掌门师伯让我给你的,他不让我说是他给的……其实掌门师伯也是为你好,他平时最喜欢你,所以每次罚你都最厉害……”
无双子接过药,点点头:“我知道的,是我的错。”
第二十九章 洗脑
“你的伤怎么样了?”虎虚真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他断了的双脚下绑着木头做的假腿,这样行走既慢且疼,所以他不常装木腿,今天例外。
“多谢师叔关心,已无大碍。”鞭伤已经结痂,只是偶尔的裂痛还会使整个背僵硬半天。无双子跟在他后面,不知道师叔要领自己去哪里,这是条通向墓地的青石路,平时很少有人走。
在无双子的印象中,师叔虎虚真人看似暴躁易怒,但时间长了就知道他其实耿直善良,众弟子们摸透了他的脾气,还挺好相处的。倒是师父紫阳真人,看似温和宽仁,实际上极为严厉,而且心思深沉,众弟子们都怕他。
“魔教荼毒武林两百年而不衰绝,你知道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吗?”虎虚真人自顾自走着,他很少这样心平气和地同别人说话。
无双子沉默地跟在后面。自己跟随师父长大,和师叔虽不疏远,却也未曾十分亲近,像这样单独谈话,更是少之又少。
虎虚真人回过头看他:“毒瘤剔除得不干净,还会再长。凡入追魂教,必学追魂大法,追魂大法不尽,魔教不死。”
这个话妙藏法师也跟无双子说过。
青石路的尽头,便是墓地,这里葬着青城派历代的弟子们还有他们的家属,无数人在这里长眠,一如生时相聚。
虎虚真人提起往事:“二十五年前,少林方丈曾率众围剿过魔教,那时正是魔教的鼎盛时期,双方厮杀一个多月,死伤无数。虽然最后惨胜,但中原武林人才凋敝,青城派这一辈,就留下我和你师父两个人。”有些事他不想提,但今天不得不提,“在巴蜀追杀魔教余孽的时候,我放走过一个人,为此我后悔到今天。当时他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穿得破破烂烂,吓得呆在那里,连逃跑都忘了,样子实在无辜可怜,我动了恻隐之心,就放了他,还给了他几吊钱,叮嘱他以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并威胁他如果再做什么坏事,无论追到天涯海角也会把他找出来杀掉。”
坟头的枯草细且长,当风抖着,墓园一片萧索悲凉。
“两年后,山下村子出事,我和师兄前去相救,到了那里,整个村子没有一个人,全是一张张人皮。”他顿了顿,继续说,“当时世上只有一个人还会追魂大法,就是当初被我放走的孩子。”
虎虚真人走向墓园角落的一座陈旧石屋,只是一小间,没有窗户,看起来更像是仓库。
“我们正要离开村子时,隐隐听到小儿啼哭,便返回去寻找,最后在一户人家的米缸里找到了你。”
无双子讶然,故事的最后竟是自己的身世。
虎虚真人打开石屋的门,里面有一口打开的棺材。走近一看,棺材里赫然放着两张人皮。
“这就是你的亲生父母。”
雷轰电掣一般,无双子呆住了。
棺木上积着灰,他的父母像两张又薄又皱的纸片,躺在幽暗的底部,棺材对他们来说,太深了,像血债累累的深渊。他们当时是如何仓惶地藏起了孩子,并祈祷他不要啼哭,又是如何在死前惊恐地苦苦哀求,却备受折磨……
无双子扶着棺木,跪倒在地,心里沉坠得像灌了冷铅。
虎虚真人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师兄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你,是因为怕你仇迷心窍,误入邪途。我们青城派是内家功夫,讲究涵养心性,以气御剑,若是心怀仇恨而发奋苦练,只能练成形而练不成神,终难成大器。怀着报仇之心,必练不成绝世神功;练成绝世武功,自然能报仇。因此师兄反复考虑后,才一直瞒着你。”他拍了拍无双子的肩头,叹道,“本来打算在你剿灭魔教后,就告诉你真相,以仇人之血祭奠双亲在天之灵,由你亲自盖棺,使他们入土为安。”
无双子说不出话来。
虎虚真人一字一顿地道:“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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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阳,茶馆。
说书人端坐台上,惊堂木一拍,继续昨天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这个茶馆位于十七少慢悠悠的南下途中,他现在正一边喝茶嗑瓜子,一边听书消磨时间。
故事讲的是万历年间,京师名妓杜十娘久有从良之志,攒下一个百宝箱,经过长期寻觅和考验,她选择书生李甲托付终身,却隐瞒了百宝箱的事。为杜十娘赎身后,李甲担心归家不为严父所容,又结交了歹人,竟以千两之价把杜十娘转手卖了!杜十娘怒斥李甲,当着负心人的面把价值连城的宝贝一件一件抛入江中,最后抱着宝箱投江自尽。
邻桌一个瘦子感叹:“杜十娘真是可怜呀,这样的美人,若是给了我,我可好好疼她。”
旁边的一个胖子损他:“给你?怕是多半当赌债给抵押了。”
瘦子骂道:“我是这种人吗?老子可比李甲强多了!”
胖子不以为然:“这也不能怪李甲,是杜十娘不好。她明明那么有钱,却让李甲多方借贷替她赎身;从良后两人流浪在外,她却只拿出五十两作行资,其它的财宝全都瞒着李甲。她先不信李甲,李甲才会负她。”
“负了就是负了,哪有那么多借口,都以身相许了,还有什么信不信的。”
“哎呀,话不能这么说,她本就是烟花女子,浮浪不经,相好满天下,身子值几多真心?百宝箱才是她的命!她就是不信李甲才隐瞒的。”
“杜十娘只是想看看李甲是否真心待她而已。”
“故意考验一个人,不就是不信吗?先在心里假设对方未必真心,并对其有所隐瞒,一旦怀疑被证实,就抱着箱子跳河,能怪谁?”
十七少没了嗑瓜子的心情,他若有所思,喝了一口苦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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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眉山。
“泉哥哥!”宫云裳喜出望外地跑过来,无双子还是第一次主动来峨眉找她。
无双子转过头,淡淡看她,眼神温和而悲伤,最终启口:“你的玉穗,我抵了酒钱,没有办法还你了……”
宫云裳愣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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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山。
紫阳真人问跪在地上的爱徒:“你知道为师随身必带哪两样东西?”
无双子答:“剑与拂尘。”
“拂尘就是拂去尘缘的意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魔教余孽一个也不能留,追魂大法必须除根!”紫阳真人从墙上取下一把剑,扔在无双子面前,“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无双子心如刀绞。
第三十章,断情崖上断肠人
腊月初一。
断情崖在山顶最高处,像鹰嘴一样戳向半空,底下绝壁乱石,深谷危峦。崖下就是湘江,谷底曲折而多暗礁,江水到这里就变窄变急,哗哗的湍流经由两岸绝壁回音放大,隆隆作响。
天气好的时候,在崖上能遥望见洞庭湖,烟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