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便停下了脚步。
灯没有再亮起。他寻常回来都要处理到很晚,一回来就熄灯了,想必是累极。
那件事情埋在心底,甚至只是她的一个不甚清晰的猜测,她根本找不到有力的证据,凭借的,只是直觉和猜测而已。说了,怕是又让他心烦。
林殊有些心疼他,便打算一次找机会再说了。
然而这个下次还没等到,一件更加让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回纥叛乱了。
其实北境已经告急,但是战报在路上遇袭,拖了两天消息才到达临安。
皇帝震怒,第二天上朝之时便直接准备攻打回纥。
回纥是马上的民族,战斗力不容小觑,先帝在位的时候就是采用了招安怀柔的政策,彼时天下初定,大庆百废待兴,不宜举兵,自然只能怀柔。只是开国至今已有三代帝王,四十余年整息,大庆国力强盛,回纥有了低头的趋势,这才派大王子携使者前来拜见,已有投诚之势。谁知道不过是掩人耳目,明着投诚,暗中备战,大庆不查,不过几天功夫便被攻下三座城池。
那些绥靖派的人却没有机会再说一个“和”字了,因为皇帝陛下上朝的时候便直接将折子摔到了地上,表示若有人求和便直接当做叛徒处置,一瞬间殿上鸦雀无声。
这恐怕是这位帝王继位一来,第一次在朝堂之上发这么大的火。
这回纥的行径,无异于将大庆当猴耍。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这场仗,是打定了。
但是说到将领之时,朝堂之上也是一片静寂。好一会儿,才有几位将军上前请去,却被盛怒的陛下给喝退了。
因为上来的将领都是陛下在位的时候提拔上来的,大庆多年无战,这些人的水平如何,皇帝自然心知肚明,如果让他们去打,恐怕临安都要被攻下。
“臣愿一战。”说话的是尉迟将军。尉迟家将门传统,尉迟将军倒是一个将种,只是神勇有余,策略不足。皇帝点点头,道,“可以为副将,还有一位主将,众爱卿以为谁可?”
大殿又是一片安静。
眼见地陛下又要发火,有一人上前了,正是季太师。
“臣有一人相推。”
皇帝的脸色稍霁。
季太师又道,“正是晋王殿下。”
“陛下,臣附议。”宰相上前一步道。
“臣附议。”这是礼部的林尚书,虽与太师一向不和,此时竟然也同意了太师的说法。
“臣等附议。”
整个殿上,竟然跪了一半的人。
其实晋王这两个字都第一时间出现在了这些人的脑海里,只是从晋王连朝堂都不能来就可以看出端倪,所有人都只是缺了一个出头鸟罢了。
“好啊,好得很!”皇帝气得不行,一振袖子,直接罢朝了。
可是大庆建国后重文轻武,耕读世家清贵,将门反而没落,多年来和平无战,大庆煌煌,太平盛世,将才便更加难出了。放眼朝堂,能战的,不过是几个而已。
晋王是先帝的血脉,虽然小陛下许多,终究是皇裔,兵权之事,也无怪陛下动怒。而提出这件事的季太师,便首当其冲受到了陛下的怒气。
就算合情合理,也总有人要为挑衅皇权而负责。
只是几日后,一道诏书就颁了下来,决定任命晋王为大将军,尉迟将军为副将,大皇子代为监军,一起前去北境征讨回纥叛贼。另,将于三日后郊外粟野芒山祭天,以祈上天庇佑。
这一系列变故如同山雨忽来,黑云压城之下,似乎让人窥出了一点大厦将倾的景象。人心惶惶更不必说,只是朝廷这一系列应变还算是有效,才叫这人心略略安定下来。
☆、祭天
樗蒲阁有两棵黄叶梧桐,都是寿星树,树干粗地要两个林殊才能围起来,广卵形的树冠将天空挡了起来,只漏下其中细碎的光,到了现在的时节,叶片开始慢慢变黄了。
满庭的桂花香是从后山传过来的,随着风,带着山间的凉意和着潺潺的溪水一溜儿流过来。
督主喜欢的君山银针很快就见了底,内务府又要赶忙送上来了。原因大概是,最近督主喝了太多了,归根结底,就是闲的。
说起来督主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闲过了,连带着东厂,也过上了养老院一般的生活。
神出鬼没的玄衣射声卫占据了校场的半边天,成天没事干尽会虐得唐石他们这群菜瓜嗷嗷大叫。
每次被虐了,就把林殊抓出来和人家比箭术,再等着林殊完虐全场。
林殊每次自谦箭术一般的时候,都能收到叶校尉的瞪眼。
原因无他,叶校尉可是督主的忠实粉丝,林殊的箭术是督主教的,说自己的箭术一般就是说督主的箭术一般,叶校尉当然不愿意林殊摸黑督主。
只是林殊一开始还真不是自谦,因为射声卫人才辈出,她不过学了一年,哪里敢夸下海口呢?谁知道她自己原来这么厉害?
只是前辈们不信林殊的话,只说她扮猪吃老虎,不是个地道人。
林殊:……
叶校尉却暗中嘀咕,名师加上天赋过人,要是没有这个水平,恐怕就要自挂东南枝了。
督主称病在家,林殊就干脆请了假说要在家陪老人家。
左右射声卫最近闲得长草,叶校尉便批准了。
老人家季督主:???
甭管外界如何猜测东厂被皇上给厌弃了,太师干脆利落地请了病假就待在樗蒲阁不出来了。
梧桐树下的石桌上,摆着棋盘,执黑子的是小胖而有几个肉窝的手,执白子的是修长而节骨分明的手。
林殊把白子放下,道,“督主您喝会儿茶……”
“又想耍赖?”他拿棋子在棋盘上敲了敲,发出了“磕磕”的脆响。
“没赢过一次,不玩了不玩了。”林殊撅嘴,趴在桌子上装死,留了一条缝偷偷观察督主,结果这厮完全没有在乎,拿着棋子一点一点,还慢悠悠地喝起了茶。
好一会儿,林殊才抬起头来,拿起白子不情不愿地下了一个地方。
若说督主不让着这厮还真是冤枉了,一开始玩的是围棋,林殊肯定不是督主的对手,干脆就拉着督主玩起了五子棋。
大庆是没有这种玩法的,林殊洋洋得意地想着自己杀遍少年宫的实力,露出了迷之微笑。
当然罗,你爹还是你爹。
督主以第一次玩五子棋的功力,将林殊杀得片甲不留。
林殊当然不信,于是越挫越勇,然后……督主让了一子,两子,三子,四子……没法让了,这五子棋王者就开始耍赖了。
如果地上软一点,毫不怀疑这位王者会在地上打滚的,无疑。
“昂……”王者一声哀嚎,又一次输了。
王者在桌上瘫了一会儿,突然间起来,神色严肃了起来,
“督主,我有一件事情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都说出来了,还问本官当讲不当讲?”季星河放下了茶杯,反问道。
梧桐树下的男人俊美如同神袛,抬起眸子看她的时候,让林殊忍不住怔了一怔。
“督主……”林殊叹息了一声,知道他的心情难得好,但是的确不能再拖了。
她从袖子里面拿出了那张案司,往前递了递。
出乎林殊意料的是,督主倒没有不开心的样子,只是挑了挑眉毛,将卷司扫了扫,问道,“哪儿找到的?”
林殊道,“刑部周大人那儿。”
他将案司放在石桌上,“胆子不小,就这么拿回来了?”
“都这么多天了都没人拿走,怕是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了。”
“你可是对这个案子有怀疑?”
林殊点点头,“我不相信是回纥做的,反倒像是为了把这件事,就是案司上面记载的事情彻底隐藏起来……”
林殊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小心翼翼。
因为那张案司的结尾处,是那么触目惊心的“满门抄斩”四个字。
“倒还不算太笨……”他垂下眸子,“但是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了。”
林殊一怔,“督主……”
他笑笑,“你心中所想的那个能做到,也愿意做到这个的人是谁?”
林殊安静了。
在她对面风轻云淡的男人,笑得温和极了,却有一骨子渗人的寒意。
那人……是皇帝。
“督主……”
“时机未到,你会知道一切的。”他揉了揉林殊的脑袋,倒是看不出丝毫不悦,“明日,随我去祭天罢。”
林殊一愣,“昂?”
“记得穿着射声卫的衣服,跟在本官后面便好。”
林殊心中不明白为什么督主要带她去那么隆重的场合,但是看着督主,又没有问出口。
“你不能一直待在射声卫啊……”季星河再次揉了把林殊的脑袋,目光定在林殊身上,也没有把话说出口。
林殊差不多刚睡下就被督主派人叫醒了。
迷迷糊糊洗漱完,穿戴上了一整套的官服,还将头发用冠冕整整齐齐地束在脑后,蹬上皂靴,收好窄袖的口子,铜镜里的少年看上去俊美极了,最后配上一块玉佩。这是非常正经的一套官服,因为林殊官小,所以配饰也简单,她还是头一穿得这麽正式,让她忍不住多看了几次镜子,心里美滋滋。
等到见到督主的时候,林殊忍不住露出了星星眼,但是督主显然没有注意到她的花痴行为,带着人出了东直门。
太师是二品大员,穿的是紫袍配的是金鱼袋,衣服上繁复的花纹用绣金线滚成,抖抖衣襟便光华流转,这直缀长衫直称得人挺拔俊武,斜过一眼来时,能让人看呆了去。
粟野芒山在城郊,脚程不短,要赶到清晨祭天,就得很早就出来。
林殊跟在督主的马边上走着,因为督主的品级高,站的位置也靠前,就在几位殿下的车架后面跟着,后面跟着百官,左右都是起来看热闹的百姓,可以说是万众瞩目。林殊不习惯这样被人看着,便干脆盯着前方,偶尔看看督主养养眼睛罢了。
粟野芒山在东郊,上面有大约九百多级台阶,要一级一级地登。
这次皇帝都下了御撵,诚心诚意地登山。
看到皇帝脑袋上的东珠和一大推玩意儿,不知道多少斤重,林殊感叹了一下,当皇帝还真是挺难的。
不少大人边上都跟了一两个侍从,毕竟不是所有人的体力都那么好,那些儒生或者上了年纪的人,爬这么高,还真是难为他们了,没个人扶着倒真难爬上去。但是人家陛下都亲力亲为了,这些人再苦,也要咬着牙爬了。
林殊走了一路,又爬了那么高的阶梯,却丝毫没有感到吃力,这倒是多亏了柳镇抚使的每日绕城一跑。
林殊偷偷看督主,话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督主本来就很好看了,加上这华丽的官服,只能用“美不胜收”来形容了。
林殊看着看着入了神,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好在督主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
“看路。”
林殊羞愧地低头看路,不敢再作妖。
或许是觉得自己刚刚的语气过于严肃了,他过了一会儿,在林殊头顶轻声补了一句,“要是想看,回去给你看个够。”
林殊一愣,耳朵却悄悄地红了。
她才不会告诉督主,刚刚她一瞬间,脑子里全是霸道总裁和各种黄色废料……
嗷~这糟糕的台词。
终于登上了山顶,便是一片空空平台,早就有人在上面摆放好祭祀用品和祭祀用的装饰了。
皇帝身穿衮服,头戴前后垂有十二旒的冕,腰间大圭,手持镇圭。
后面跟着的分别是大皇子和二皇子。
大皇子的模样叫林殊感觉有些陌生了,原先有些圆润的小孩子一会不见就已经长高了许多,婴儿肥已经不见了,反而透露出几分少年的英气,模样生得和皇帝像一些,二皇子倒还没有长开,不太像陛下。
虽然说大皇子总是埋怨二皇子这里比他好那里比他好总是被父皇夸之类的,但是皇帝始终是喜欢大皇子而胜于二皇子的。
若是没有陛下和端贵妃将他宠着,那么也养不成这性子。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过陛下会送大皇子去北境监军。
林殊一瞬间想到的便是扶苏和胡亥的故事,只是大皇子明明是胡亥的角色,却承担了扶苏的命运。
北境正是战事,战场千变万化谁又能猜得准呢?
这一去,就是北境茫茫,生死难料了。
终究是帝心难测啊。
林殊收回视线来,跟着旁边的人,进行这复杂极了的祭祀礼。
这一折腾,便到了将近午时的时候,祀礼才完成,一行人浩浩荡荡,准备下山了。
就在此时,皇帝身边的李德全大叫一声,“护驾!”
就见得随侍的一个宫女突然间从袖中掏出了一把尖刀,正欲行刺。
与此同时,山间突然间涌现了许多黑衣人,场面十分混乱。
☆、中箭
禁军很快将皇帝围在了中间,但是黑衣人的数量不少,如同八面来风,让人防不胜防。而队列又是阶梯状的,后面的禁军很难赶到前面。
林殊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作为一个萌新射声卫,的确缺乏历练,看到四面八方的黑衣人,林殊忍不住抿了抿唇。
“阿殊,跟在后面。”季星河低声道,伸手拉住了林殊。
宽大的手掌掌心微暖,将林殊的小手完全包在了掌心,奇迹般让林殊镇定下来了。
季星河抽出腰间佩剑,带着林殊逆着人流往上疾行。
刀光剑影中,林殊也握紧了手中的剑。
尽管林殊的剑术一般,属于能挥几下的花架子,但是当前只有这么一个防身的武器了。
季星河将最前方的两名刺客斩下,大步朝皇帝走过去。
皇帝被御林军左右统领保护在中间,见到季星河,眼中闪过亮光,这才镇定下来问道,“季卿,季卿……这些歹人是从何而来?”
季星河目光锁定了两位皇子,见到两位皇子身边都有数量不少的护卫后,这才回道,“臣不知,陛下且放宽心,臣定会保护陛下周全。”
“阿殊,跟在陛下身边!”他低声嘱咐道,说罢便提剑,了结了一个杀出重围的黑衣人的性命。
鲜血溅在剑上,又流下来。
“郁宁何在?将都尉亲军全都调集一处!”
“射声卫御前箭阵!”
一声声命令,很快地调动起了防卫。
林殊听到季叔叔的吩咐,就直接带入了护卫的角色,拿着那把花架子长剑跟在皇帝后面,但是这武器实在不称手,林殊眼尖地看到了御林军右统领背上的弓箭,直接道了一声得罪,剑尖一挑,将那家伙连同箭矢一起拿了下来。
右统领瞪了林殊一眼,反手给了黑衣人一刀,“勿那小儿!且跟在陛下身边!添乱的话,你们督主也救不了你!”
林殊轻哼一声,拉弓,一瞬间就了结了与右统领纠缠的黑衣人。
右统领见她有两下子,干脆道,“保护好陛下!”
还用你说!
这时候突围到皇帝跟前的黑衣人不多,御林军将皇帝围了一个水泄不通,但是所有人都精神紧张,生怕出什么差错。
然而,这些黑衣人仿佛杀不尽一般,前赴后继地涌了上来,渐渐地所有人有些吃力了,就算前方季星河的指挥下黑衣人已经被打散了,那些黑衣人仍然在中间杀过来。
原来猜测这些人是为了破坏祭祀的人都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是要弑帝!这样数量庞大的黑衣人,这是要谋反!
林殊搭起了弓,目光瞄准了敢靠近这一个最核心的小圈子的任何一个黑衣人,手指上还残留着督主刚刚一握的温度,林殊冷静得可怕,上弦、拉弓、射出,箭无虚发!
刚刚还因为季星河把一个毛头小子带到陛下前面的人